反思自己经历过的一个故事,不免有些脸红,堂堂一个男人,竟不如一个普通乡间女子,我指的是电影中的秋菊。借写这篇文章提醒自己,该与那个乡间女子交交朋友了,近朱者才赤。
一次,我和妻子骑了自行车出去兜风,出家门不远,遇不少人围着小摊买葡萄。那时葡萄刚刚上市,大如牛眼翠如玛瑙鲜嫩欲滴,个个挂霜带露,十分逗人食欲,我便挤上前买了一大串,付了两斤的钱刚要走,忽然来了一位文质彬彬的女同志,很礼貌地要求买主将她拎来的一袋葡萄重称一下。那女同志是挺远一所小学的老师,为了开个小座谈会买了八斤葡萄,但拿回去后同事们说怎么也不像八斤。倒不是特别在乎那几个钱,买葡萄的老师怕同事疑心自己从中贪污了,便不远几里路回来找。一个小学里的女老师,说话再文明礼貌不过了,卖葡萄的小伙子却理直气壮抢白她一顿:“你瞅你还知识分子呢,这么小气,为这么几粒葡萄还大老远跑一趟,吃不起就别吃得了……”
女老师毕竟是女老师,不动气不发火,好言央求买主重新称一称。比女老师年纪小不少的小伙子又是一通轻蔑的话:“你们知识分子真啰嗦,行了行了,别称了,白给你一斤行不行?”
女老师说话还是挺在理的:“白给我不要,我想让你称一称。”
女老师把葡萄往秤上一放,指针稳稳停在“六”上。八斤葡萄足足少了两斤,按百分比计算就是少了百分之二十五。小伙子还算不错,没打赖说拿走这么半天谁知是你吃了还是半道送人了的话。但他明明是理亏,却还是理直气壮:“真没见过这样的,为这么点葡萄跑一大趟,再怎么还是人值钱哪!”说完,真给补了两斤,同时又补了一句话,“以后吃不起葡萄就别买。”
真是中国特色的无理和宽容,女老师竟没还小伙子什么话,表情里似乎还潜藏着谢天谢地谢谢小伙子的意思吧?老老实实急急忙忙就走了。
我看着有点气不公,想向小伙子进两句公理,又恐无端遭了抢白,但又不甘心,掂掂自己手中的葡萄,也觉不够分量,便也要求重称一下。实在话,我这一举丝毫不是为找回几毛钱,纯粹是想找茬表示个态度。
小伙子对我更加不客气:“你挺大个男的怎么和女人一般见识,人家葡萄不够秤,你称什么?”
看他肆无忌惮的样子真替他痛心,怎么培养出这等无理人呢?我说:“既然她的不够秤,我的也可能不够秤。”
我这样说时,小伙子已怒目瞪着我了,他的几个同伙目光也都露出不满。妻子见状连忙拉我欲走。她也是个教师,最怕惹是生非,尤其怕武的。
我已把葡萄扔到秤上,两斤葡萄竟也少了近半斤。我不知深浅乘势说道:“你这太不像话。没走的赶快都称称,大概都不够秤!”我这一吵吵,没走的顾客都上来称,真的差不多都少了分量,可补了分量就都嘟囔两句不像话走了。卖葡萄的几个人便把不怀好意的目光对准了我。我想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他们能怎么着?就仍生气说:“太不像话!这哪行!”妻子怕惹了祸,连推带说拽我走。我把葡萄放到车筐去开车锁时,发现车锁孔被火柴棍塞得死死的,无论如何也打不开。我突然意识到是那几个卖葡萄的捣的鬼,但又没证据。我简直气炸了肺,冲妻子说:“走,找人去,还没王法了呢!”
我抬起后座将车推到胡同的存车处,并向看车的老大娘说了我的气愤和想告他们的想法。老大娘说:“可得小心哪,这帮人心黑,已经好多起这样事儿啦,谁也不敢惹呀!”
妻子一听更加害怕,路上连声劝我可别瞎扯。但我出不了这口气,上楼时还决计打电话找人,先找报社的,再找工商局的,再找派出所的,非得整治他们一下不可。妻子说你要找人我就把电话砸了,回老家不上班了!
正在这时,来了个电话,是个老朋友打来的,他没事儿想聊聊天,问我干什么。我把我刚遇到的事和气愤、想法一说,他却不以为然说,现在这事儿多了,谁管哪?谁管得了啊?他说他家丢了好几辆自行车了,几乎家家都丢过,谁家没丢似乎倒不正常了。然后老朋友又南朝北国说了好一会儿别的事儿。放下电话,我气已消了大半,再经妻子一劝,气也消得差不多了。第二天去存车处把锁砸开,换了把新锁骑回家了事。
自己以为拉倒了,哪料没过两天新锁连同自行车一块不知去向。我的气又被惹起来,连说好几遍真是没王法了。妻子又是一顿劝,说一辆破自行车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买辆新的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说妻子:“你呀你,你看看人家秋菊,男人被踢了一下,为了讨个公道,要个尊严,倾家**产非要打官司,非要打赢,你可倒好!”
妻子说:“秋菊那不是电影嘛,真的有几个秋菊?”
按理说妻子的话不对,但我本人又没秋菊那性格,那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要不是写文章几乎要忘却了。现在重提这件事儿,不免感慨,《秋菊打官司》那样的电影是该多演演,让秋菊的形象秋菊的性格在每个人心上打上烙印。秋菊精神是很了不起的。一个人连自己的权利、尊严都不在乎,都不认真维护,为了保身而一味忍气吞声,“宽容大度”,会促使恶人恶事形成风气的,那还了得吗!一个人,若没有秋菊的性格,岂能成事?一个民族,若没秋菊的性格,岂能成气候?人人都阿Q似的,被人打了骂了,背后说一句那是儿子打骂老子呢,拉倒了事,那可真就没出息了。好好比照一下秋菊吧,那个找回两斤葡萄却被窝窝囊囊遭一顿训斥的女老师,那个告诉我“谁也不敢惹他们”的看车老太太,那个嘻嘻哈哈说“这样事儿多着呢,你去告了也没人理”的老朋友,当然还有阻止我找地方上告的妻子,尤其是没骨气的我自己,都应与秋菊为伍,多受受她的感染才是。
(原载1997年4月15日《羊城晚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