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黑龙江是全世界最令我着迷的流水了。不是因为它的清澈、纯洁、冷静、内向和稳重,也不是因为它的高贵和富有,就因为它连着我的家乡和一大片异国的黑土啊。
由于黑龙江是这样一条江,我上学时的外语课本才得以是俄语,我最喜爱的外国文学才得以是俄苏文学,我唱得最动情的外国歌儿也才得以是俄罗斯的。由此我曾多次奔到黑龙江边漫游,并无数次站在江边的某一处神秘地向对岸眺望。这几则不按时间而按地点顺序连缀起来的短文就是从几次漫游黑龙江的日记中摘出的。
两岸鸟声啼不住
1978年6月7日星期三吴八老岛
早三点多钟起来到吴八老岛上看日出。江对岸正好是东。江东透出微红曙色,低空云下方已镶上金红的边儿,说明太阳离地平线不远了。江上是乳白色的浓雾,宽阔的大江被雾遮得严严实实,那雾又弥漫了岸边的树林和一块块庄稼地。
这一岸的山林里,一只(间或有两只)布谷鸟在不停地叫。布谷——布谷——布谷——,清脆悠长的叫声在朦胧的江面上传着,还伴有好几种鸟儿小声的鸣啭。苏联那边也有一只布谷鸟叫起来,因为离得远,声音弱些。
两岸的布谷鸟轮着叫开了。这边叫时那边停下,那边叫时这边停下。
三点半钟,太阳像烧红的圆铁在雾朦朦的林子上面露出头,起初像一丫儿没有籽的红西瓜瓤,三两分钟后升高,上边被云遮住,下边被地平线挡住,两头齐,像平面里望去的一面红鼓。五分钟后,下边圆。上边齐。五分半钟,一条带子似的蓝黑的云拦腰把太阳分成两块。六分钟时只剩上半块。七分钟时像只金红色的圆灯笼。八分钟时便整个跳出来了,上面只绕着缕缕暗纱样的云,下面是粉红的霞。那霞极柔和,没有成道的光线。九分钟时太阳十分的圆,十分钟后就不怎么圆了。
就在太阳有点不圆的时候,苏联那边一头牛叫了几声,哞儿——哞儿——哞儿——!狗也跟着叫了。不一会,我国这一边也有牛、狗和鸡呼应着叫开了。
两岸畜禽激动的叫声中,太阳下面的林子渐渐显现出层次。江岸的墨绿,远一层的灰黑,再远一层的灰白。十五六分钟之后太阳已升起几丈高,变成耀眼的金色,又被薄薄的云罩上,像是中秋节的月亮,并清晰地有着边缘,非常的圆。不一会儿又隐进云雾中一点看不见了,江岸的雾随之变成粉红的纱,林子的层次也没了,林子也没了。苏联那一岸的天空变成烟灰色。烟灰色的云都在那一边,吴八老岛上空只挂了个边。回头往我们这边看,远天的云彩镶了金边。
近四点时,南边过来了浓重的黑雾,不一会儿就扑上吴八老岛,把南端的那座木头房子和房子附近的航标、麦地都遮住了。
江水比昨天涨了许多。一只蛙的叫声好长时间响一下,传得很远,很脆,听来真像喉咙里含了水。又多了一只老鸦的不好听的叫声时而响一下。
就在我边看边记的时候,“小咬”不停地咬我脸,划拉下去一群又上来一群。
四点十多分时雾更重了,江对面什么也看不见,连我站的岛也只能看出不远,身后的山也被吞没了。我只好注意看眼前。一只特别大的长腿鸟在麦地里走,身影像野鸡却比野鸡大好几倍,嘴和头又有点像鸭子。一飞,翅膀又像老鹰。眼下草丛里,花儿太多了,芍药、狼毒、马兰、黄百合、红百合、水耗子花,还有不知名的白花……
四点半钟太阳就很高很高啦。太阳一照便可清楚看到,雾浓得像下绵绵细雨,不一会儿就把我手里的本子浸得潮软了。
五点多钟,苏联那边的拖拉机声传了过来,他们已有人下地干活了。看来人家干活比我们起得早哇!
中国籍的苏联老太太
1978年6月8日星期四三合村
没睡午觉又到江边去。江水缓缓地流着,没有浪花也不汹涌,但是细看发现水流还是很急的,只是表面特别平稳罢了。
一个样子很像苏联人的老太太在江边钓鱼,我蹲在旁边看。她围一条黑纱巾,穿黑裤子、蓝褂子。额头很高,眼窝很深,大高鼻梁。我跟她攀谈起来。她说话有点像男人,非常爽朗,言语也简洁有劲。她用一根整棵的小松树当鱼竿,上面拴三个钩,一会儿一条,有时一下两条三条,都是小鱼儿。很快我就和她熟了。她是苏联哥萨克人,71岁,17岁时因家穷用三匹布换到中国,与一从河北到当地来淘金的男人结婚,婚后一直生活在中国,就成了中国人。男人死了,女儿嫁到内地去了,她不愿离开江边,把一个侄儿迁到身边落户陪伴她。她说她既想念江那边的亲人又恨他们,恨他们不该在挨饿的年月把她卖到中国来,使她现在一根肠子扯两国。两边都有亲人啊!
正钓着,两艘苏联的巡逻艇驶过来,逆流而上照样飞快。老太太赶忙站起来拎了鱼罐说:“快起来,一会儿浪就上来了!”艇一过,浪果然一阵阵卷来,差点打湿了鞋。
第一艘巡逻艇上站着个年轻军官,穿救生衣戴邮差绿色的大盖帽。他发现我用望远镜看他便转过身背朝我方。后边艇上一大一小都没戴帽子,小的光着膀子,黄头发,直往这边看。艇在主航道中心线那边行驶,马达声很大,不一会儿就远去了。待波浪平息后下江游了一会泳,6月初了水还很凉,但实在太清澈了,扎个猛子能在水底看得很远。
晚饭前到哥萨克老太太家串门。她和上海、天津来的知识青年集体户住邻居,集体户是高大的红砖房,她家是整根整根的大红松盖的木克楞房,比砖房要暖和。屋子收拾得十分干净,红漆地板擦得闪亮,房子也非常宽敞。窗台摆了十几盆花,有月季、**、君子兰等。墙用画报糊得很亮堂,对着里屋门的正墙上挂着彩色毛主席像,一台很大的收音机正播着歌曲。看来老太太日子过得不错。她正用一台手摇缝纫机在做衣服。手摇缝纫机已经不多见了,她说是中苏友好时候有一年去苏联那边看她姐姐带回来的。问她姐现在咋样了,她说三十多年没音信了,活着的话也八十多岁了。怕是累死了吧。
哨所有条母狗叫莎莎
1978年6月10日星期六边防哨所
哨所在山头上。里面有架四十倍望远镜,对岸看得非常清楚。哨兵说对岸观察哨是用五十倍望远镜看我们,更清楚。我就附在望远镜前看。
对岸是个十几座木房子的小农庄,有四台拖拉机和康拜因。村旁边林子里有苏联边防军营房和瞭望塔。五个士兵在江边弄木头,三个士兵往南沿江巡逻,跟着条狗。两所漂亮的房子有电视天线,其中一所旁边有小汽车库。哨兵说这是农庄主席的家,小汽车是他自己的,还有一台摩托车。另一台小汽车大概是公家的。不一会农庄主席骑摩托带条狗到江边钓鱼。一座木房子里出来个围白纱巾、红上衣、蓝裙子的女人到屋后劈柴,又出来个蓝上衣黑裙子的女人到井边用桶提水。一小女孩迎着拖拉机跑,她披块黄塑料布。江边有五六个人在钓鱼。还有一对青年男女挨坐得很紧,大概是在恋爱。
江边三条巡逻艇上有五六个士兵在忙活什么。从他们头上望过去可见草地卧着五六条奶牛,有一头站着。穿红衣的女人蹲在站着的奶牛身下像在挤奶。
我把镜头对准瞭望塔,发现他们的哨兵也正对着我们的哨塔看,看得极专注,大概发现多了我这个陌生人吧?这是个年轻士兵,着装整齐,样子很可爱,使我想起《静静的顿河》和苏联电影里的红军士兵,便举起自己的双手,一只和另一只互相握了握,他马上就发现了,显见他使用的望远镜倍数的确比我们的大。他也学我的样子伸出自己双手握了握。这种做法是不许可的,我怀着神秘的喜悦看了一眼我们的哨兵。他只说,那边哨兵只有一个人对我们的握手动作回报以挥拳,其余都很礼貌。
从哨塔下来见院子有两条狗在撒欢,一条黑色杂带白色,一条棕黄色尖耳朵。哨所的战士告诉我棕黄尖耳朵那条是母狗,叫莎莎,是去年黑龙江涨水时从苏联那面漂过来的,回不去也没法往回送,战士们精心喂养下来。起初哨所那条黑狗见了它总想咬,在战士们帮助下渐渐有了好感,恋爱了,今年还生了一窝小狗崽,个个都很健康可爱。战士们给这一窝混血狗根据颜色和与父母的相像程度分别起名佳丽、花虎、李逵、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尼娅。
隔岸观火
1978年6月15日星期四三合至呼玛货轮上
这儿的客船没有准点。前天是半夜到的,乘船的人怕耽误就得派人一直在江边守候,有急事的甚至在江边铺了行李睡在那儿等。算我走远,往呼玛去的船晚饭前到的。吃了晚饭上船,人满满的又装了许多粮食化肥煤和猪鸡等等。没找到座位,便坐到舱外看大江两岸的景色。
没有风,没有一点浪,若不是两岸的青山往后跑,船稳得简直觉不出是在飞驶。两岸除了山就是树,青苍苍一个颜色。宽阔的大江宛如平镜,既秀丽又壮观。岸边时有奇丽的石峰石壁出现。夕晖普照时,苏联那边迎面驶来一条游船,船舷边站满了戴红领巾的少年儿童。和我们的船接近时,我情不自禁地拿在手中擦脸的白毛巾朝他们摇了摇。不想满船的儿童统统挥起双手,蹦跳着直喊乌拉乌拉!一个大人再三制止才停下来。
我很激动,两船离开很远心情还平静不下来。拐弯时忽然又见对岸一对并肩而坐亲昵着洗脚的青年男女,我禁不住又将手中白毛巾使劲摇了起来。没想到他们竟放开手双双都站起来向我还手致意。那一对多情的身影罩在夕晖里,多么难忘。啊,我好激动!
天黑了。拐出一个江湾忽然看见苏联一个小村子在着火,影影绰绰地好像烧的是一栋木头房子。火柱倒映在江里使人错觉那火着得特别特别高大。隐约听见有人在扑,但人太少那烛照水天的火柱纹丝不动。我身边有人在议论,若是两国特别友好那些年,我们这条客船就可以开过去帮助扑火了。现在不行,只能隔岸看,若一开过江的主航道中心线就会被看成侵略。
夜色里航船最好看的是航标灯了,明明灭灭地在神秘的山水间亮着,给人以遐想。
天黑死了,几乎连山的轮廓也看不见了。却在黑暗中发现一个奇观:又长又陡又高的山壁上无数处火星在往江里滚落,像山壁上到处挂满药量不足的炸药导火索,点燃着,火星不住地往江里蹦落。我知道了,这就是中国人说的冒烟山,在苏联一边。
驶过冒烟山,一条奔腾跳跃的火龙出现在苏联那岸蜿蜒的山脊上。火龙很长很大奔跃得也很快活,金光闪闪呈W字形,挂在墨绿的夜幕上衬着山水美极了。不知是故意放了火烧荒的还是什么人不慎失了山火,反正只能隔岸观看这美丽的火龙了。
呼玛图书馆见山羊
1978年6月17日星期日呼玛
多日来在乡村转,冷丁一见呼玛县城的楼房和工厂的大烟囱,很感新鲜,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穿得新鲜艳丽衣服特别赏心悦目。呼玛镇给我印象非常不错,人长相都挺顺眼。楼不很多但平房盖得整齐大方,大多粉刷了白色或奶黄色,衬着许多绿树,给人以卫生院或公园的感觉。最热闹最美的地方是江边。停了许多货船客船和航标船,清凉的微风爽爽地拂着那些船只和抱孩子乘凉的妇女,洗衣服洗头的姑娘,洗澡的小伙子,埋头读书的学生,散步的老人,游泳的半大孩子。没有吵闹声,让人感觉这是个充满文明生活气息的边城。卖的冰棍、汽水、糖果都不掺假,像呼玛的人一样朴实美好。
到县图书馆转了一圈。看书的人不算少,书报杂志也不算少,还有几本新出的外国文学书,几个姑娘和小伙子在看。
我正翻一本最新的杂志,见闯进来三只山羊,下巴都长着一绺胡子,仿佛三位学者来了,慢腾腾旁若无人地往里走。我刚在心里开玩笑说呼玛的山羊都具有好读书的学者风度,一只小山羊却倚着桌腿撒了泡尿。图书管理员姑娘骂着它不知好歹三两脚踢将出去。
“三江口”的“猪宾馆”和“拨拉香”
1982年9月19日三江口
黑龙江、松花江和乌苏里江交汇的三江口有个哨所。一排粉刷漂亮的奶黄色小房,四周用草筏子垒成极宽厚的墙,墙上有掩体,墙下有地道,墙围成个四方的院子,像封闭的城堡。城堡上长满劲草并爬了许多牵牛花,花正盛开着,像城堡里伸出无数支军号。城堡外面围绕一条城壕,除大门外,进出城堡其他门都得通过城壕上的桥。
城堡里面像个小公园,种着不少花草树木和蔬菜。一进正门便是一块屏风似的水泥碑立在那里,上塑“三江口”水泥大字。大门两侧是这样一副对联:镇守三江,巩固国防。
哨所营房很整洁,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猪宾馆”;有内室,内室里有走廊、铁栏、小板床、宽大的玻璃窗子。室外有水泥地面的宽敞庭院。十几头肥大的白猪躺在庭院晒太阳,见我们来了都哼哼叫着站起来像是欢迎我们,其实是快到吃食时候了。
“拨拉香”是所有花草里我最感兴趣的一种,不开花,叶子形似角瓜叶但只有树叶那么大,很短的根上直接放射出一束密集的叶子,叶茎细长,很像一束刚放射的礼花。它实在太不显眼了,把它列入花中似乎有点不够格。可细一闻,尤其一阵风吹动它或用手拨拉它一下的时候,立刻有股甜瓜混着青蒿的香气放出来,使你不能不被吸引住而想多抚弄它几下,或鼻子贴近它多嗅几下香气。
拨拉香是战士们给起的名,最好养活,随便掐一根叶子插在土里就活,伺候起来也极省事。战士们写信前或上哨去的时候闻一闻它,会生出许多喜悦和灵感,睡前吸上一口准会做个香甜的梦。这花真有点像边防战士,平时极不显眼,一旦风吹草动有了战事或灾情立即就会放射出奇香异彩。
中国东方第一哨
1982年9月25日乌苏镇
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抚远水道东交汇口一个小岛叫乌苏镇。岛子不到一平方公里。名叫乌苏镇实则只有一户人家三口人和哨所十几个兵。中国地图最显眼最突出的鸡冠子尖上就是。这是中国领土最靠东的地方了,所以中国军人们都管这儿叫祖国东方第一哨。
岛上建有一座鲑鱼加工综合厂。现在是鲑鱼期,正有鲑鱼可加工,岛上还显得热闹些。没有公路通岛上,夏天交通靠船。冬天出入就困难了,零下四十多度,雪一米多深,马爬犁都没法走。米运不上来,哨所的战士时常煮粥或做疙瘩汤吃。有人命关天的大事了才能用电话联系履带拖拉机进来。哨所排长李文顺今年春节结的婚,爱人是沈阳人,婚后第一次来队就被困在岛上两个多月。哨所往沈阳发信来回得一个月,李排长说他跟爱人初次恋爱通信时差点没因误解而告吹。女的怎么寻思也不明白,第一次写给他的恋爱信为啥一个多月不回信啊。
岛上这一户是为冬天看没人工作的鲑鱼加工厂而安家的。男的来时还是个光棍瘸子,去年才从山东找来个媳妇,今年夏天生了个儿子。如果岛上早有这么一户的话,也不至于发生一个小战士跑苏联那面躲避工作组的笑话了。
军分区工作组要到哨所来检查军人条令条例贯彻落实情况。入伍刚三个月的小兵杨东明背不会边防二十条怕挨工作组批评而跑到苏联那面躲避去了。被送回来后问他不知道那是别国吗,他说就苏联那个村庄近,别的没地方可躲。真还是个天真的孩子啊。
重返太阳最先照到的地方看日出
1987年6月16日乌苏镇
这是隔五年后再次来乌苏镇。这次是骑自行车来的。骑自行车从黑龙江我国境内的起点洛古河起,到黑龙江我国境内的终点乌苏镇止,历时一月,这是最后一站了。因为上次来后以这儿的环境为背景和以这儿军民人物为模特写的一篇小说《雪国热闹镇》被多家报刊转载并被评为全国优秀短篇小说,使这个地方在外面有了名气,也使我在这个地方有了名气。我在小说里表达了渴望人和人之间的沟通和理解同时也包含了渴望国与国之间的沟通和交往,尤其还着意渲染了这儿地理位置的特殊和风景的优美,致使远道来的大小人物都想来看看。
我们沿公路骑自行车到乌苏镇已是夜间九点多了,哨所的战士们到了就寝时间却都没睡,在迎候我们。由于国家领导人的到来,不仅使这里通了公路,哨所的房子哨塔、院子都变了,一排平房变成一栋很漂亮的楼房,用石头修建一座高高的哨塔,冬天站哨时不冷了。与院子紧紧相连的江堤重新用石头砌过,石阶直接通院门,简直是一座美丽的江畔小花园。
全排战士为欢迎我们开了个座谈会,尤其谈到读了我那篇《雪国热闹镇》的感受,希望我再写一篇描写这儿的作品。我把在抚远准备好的一本《雪国热闹镇》小说集写上“献给东方第一哨的战友们”送给他们。
尽管骑车十分累,我还是在夜间两点十多分就爬上哨塔等着日出了。我终于在大江的远方看见了一轮跃水而出的红日,江里倒映出一根通红通红的火柱。红霞将中国领导人“东方第一哨”的字碑照得一片辉煌。
(原载《鸭绿江》1991年8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