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天跟随有“云南情结”的冯牧老师又去了一趟云南。同行的人都知道我一路张张扬扬地买了十来把各种刀子,便以为我最喜欢的是刀。我承认我很爱刀,我家里就堂皇地挂着刀啊剑的。别人不理解我何以爱刀时我也没怎么解释清楚,只顺嘴胡说男人嘛,刀是阳刚之器,喜爱它这很正常!其实此行最动我心的是几颗根本不阳刚的红豆。
在昆明西山风景区那九曲长河的工艺品摊床前,可买的有云南特色的纪念物多得让你眼花缭乱,哪件你都想买又都一时拿不定主意。我忽然发现一个极小的盒子里装有不多几粒红豆。我惟恐被别人抢先买走便也近乎抢夺地连价也不问不还就买下了。一路虽未张扬,但我自己知道,此行我最看重的就是这几颗小玩艺了,我生怕被别人知道要去。虽然如今满世界商潮澎湃人欲滚滚,谁再把红豆这类小小的寄情之物当回事,那会被人嘲笑为犯酸的,但我还是把此物作为对云南的相思带走了。开初我还以为是云南丰富神奇的风光让我相思的。苍山的云洱海的月呀,玉龙雪山和雪山下的万朵山茶呀,大理的“三道茶”和丽江的“三叠水”啦,还有美丽、活泼、热情的阿诗玛、金花姑娘等等,的确也让我动过一点儿情。可那过往之情如滇池被风吹动的水面浪花,风过后便也平息了。而有一种深情却如水底的鱼及各类动物,只要水不干它总是活着的,虽看不见却总在深深地游动。
旅程结束的那个晚上,我们一行做最后一次采访。被访者是对越自卫还击作战时老山主攻部队的副师长,如今仍驻守在那里,不过已是将军了。这位将军向我们讲的是他如今带领部队在当年激战过的边境线上排雷的故事。那一仗拖拖拉拉打了有八年抗战那么长,战后他带部队排雷又排了三年多,至今仍没排完。漫长的边境线上布下了敌我双方谁也无法计数的各式地雷,排雷中他们无疑又经历了千难万险,可他从容无事似地说:“排这么多这么复杂的雷,只炸掉三条腿,两只胳膊,两只眼,在全世界是个创举!”当年作战时他经历了多少艰险他没有讲,但我感情的潮水却鲸鱼似的在心海深处重重地搅动了,久久不止。这是一路上真正叫我动情的一次。我这才意识到,我对云南的感情早就积淀下了。早在1985年春节前夕的一次作战,我赶去老山前线,在阵地上过的春节,在战场上和将士们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一个多月。我亲眼见过伤员们流淌着鲜血的残肢断膊,烈士们血肉模糊的尸体,和炮弹炸起的红土血浪花般轰然涌起又哗啦啦落下,还有连绵不断的炮火在头顶的夜空带着壮丽的嘶鸣飞过,以及潮雾中的猫耳洞里烂了皮肤的战士在写家信,还遇见过一个叫盛时万的班长临上战场前正读我的小说并叫写句鼓励他的话……这些亲历的事情化作一种情感,驱使我万里迢迢将伤员戴过的一顶钢盔和战友用高射机枪弹壳做成的笔筒带回家中,至今放于书房。记得从前线返回途中,见到昆明翠湖上如云的鸥鸟。一身戎装的我站在湖岸将手向天空的鸥鸟们一指,它们竟要朝你手指落来。那白色的鸥鸟极像和平鸽,我叫人以此为背景拍了一张照片。照片印出来时我发现,这不就是一张“战士与和平鸽”吗?这张照片我拿出去发表过,底片却深深印在心上了。我真的再也不能忘记云南前线的那些可爱的战士们。虽然我已脱去军装,还是一有空闲时便想起麻栗坡的红土上漫山遍野的烈士墓。后来回到家中也常常注意着云南的天气预报,还特意花二百元钱买了一盆云南茶花养于家中(可惜养不到一年就死了)。
告辞将军出来,眼前是耀眼的霓虹灯光和朦胧而壮阔的夜色。那夜色和一片片血染的红土融为一色,我带的那几粒红豆也融入沉沉的红土色中。我明白了,此生我最能理解的就是军人们了,我的喜刀和爱红豆都是与此相连的。云南之行的红豆情思不过是又一次验证罢了。愿上帝保佑那位排雷将军和他的战士们平安!
1994年10月1日
(原载1994年10月15日《教育时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