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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伥

  

  一

  何物为伥?

  大概从迷信的角度考虑,既然阳间有各式各样的人,那么阴间也应该有各式各样的鬼,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倒也不妨学苏东坡,对来客强求其扯淡鬼故事那样,不过解颐喷饭而已。

  据说,伥为鬼之一种,可又不完全是鬼。普通的人,死后只能成一般的鬼;惟有被老虎吃掉的人,死后才能为伥。所以,伥在冥界之中,算是异类。鲁迅在《朝花夕拾》的《后记》中说过:“老虎噬人的图上,也一定画有一个高帽的角色,拿着纸扇暗地里在指挥。不知道这就是无常呢,还是所谓的‘伥鬼’?”

  伥,是虎的狗腿子,但要是坏到极致的地步也不亚于虎。因此,这是个不可小看的鬼。

  《太平广记》卷428《宣州儿》载:“小儿谓父母曰:‘鬼引虎来则必死。世人云,为虎所食,其鬼为伥。我死,为伥必矣。’”(出《广异记》)

  同书,卷433《浔阳猎人》也载:“旧说云,人为虎所食,即做伥鬼之事。”(出《原化记》)

  《太平广记》是宋代的一部类书,其中就有了伥的记载,可见其源远流长,历史悠久,称得上是鬼中的老资格。中国有许多鬼,如魑、魅、魍、魉,中国还有许多与鬼相关的事物,如魂、魄、魔、魇。在字典中,统统归于“鬼”部。但身份同是鬼的伥,有点例外,属于“人”部。这样定性,你起初也许不觉得奇怪,可经不起细琢磨,略一思索,就按捺不住,要奇怪之,并疑问之。

  凭什么,伥不在鬼部,而是人部?

  我在设想,那位造字的老祖宗仓颉,在构思这个字时,肯定很伤了一番脑筋。说他是鬼吧,又不是鬼,因为他的所作所为,非常地像人;说他是人吧,又不是人,因为他千真万确地成了老虎的盘中餐,已经粉身碎骨,进入大虫的消化系统,化为虎粪给排泄掉了。死了,怎么不是鬼呢?

  据民间传说,通常意义的芸芸众鬼,已经不具备活着时的那些心眼,一旦成鬼,头脑也就相对简单化了。譬如,僵尸鬼只会一个劲地向前闯,不会拐弯;譬如,缢死的鬼、溺死的鬼,除了找替身外,三魂悠悠,七魄****,别无其他目的;这些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聊斋故事,当然纯属子虚乌有。究其底里,似乎也可证明,人死为鬼,大概就迥异于活着时的思维方式;而伥,比较特殊,基本上还在按人的行为法则行事,系鬼而非鬼,因此,“伥”这个字,划入“人”部,大概由于伥之特性而定。

  在宋和宋之前的年代里,虎是常见的出没于中国的猫科动物。武松打虎,是在山东阳谷县的景阳岗;周处除三害,是在江苏阳羡南山,即今之宜兴。看来,黄河流域,山林荒野,长江流域,沼泽平原,都曾经是老虎肆虐过的地区。

  老虎多了,自然吃人也多,吃人多了,自然伥也就多了。

  《太平广记》从卷426至卷433,一共有72篇关于虎的记载,可谓洋洋大观。其中有数篇提到了伥,令人眼界大开。因此,对于“为虎作伥”的“伥”,如何“作”和“作”什么,也就稍稍有所了解。

  伥和虎,论职务,一个是长官,一个是衙役;论名位,一个是上级,一个是下级;论辈分,一个是老爷,一个是奴仆;论待遇,一个坐软卧,一个只能在包厢外过道的小凳上休息。所以,跑腿的伥,要比动嘴的虎,辛苦得多,劳累得多,然而伥乐此不疲。

  首先,伥要为虎跑腿效劳。

  《太平广记》卷432《陈褒》载:“清源人陈褒隐居别业,临窗夜坐,窗外即旷野,忽闻有人马声,视之,见一妇人骑虎自窗下过,径入西屋内。壁下先有一婢卧,妇人即取细竹枝从壁隙中刺之,婢忽而腹痛,开户如厕。褒方愕骇,未及言,婢已出。即为虎所搏。遽前救之,仅免。乡人云:‘村中恒有此怪,所谓虎鬼者也。’”(出《稽神录》)

  其次,伥要为虎帮凶作恶。

  《太平广记》卷433《浔阳猎人》载:“浔阳有一猎人常取虎为业,于径施弩弓焉。每日视之,见虎迹而已发,未曾得虎。旧说云:‘人为虎所食,即作伥鬼之事。’即于其侧,树下密伺。二更后,见一小鬼青衣,髡发齐眉,蹩蹩而来弓所,拨箭,发而去,后食顷,有一虎来履弓而过。”(出《原化记》)

  再则,伥要为虎喝道助威。

  《太平广记》卷430《马拯》载:马拯与马沼“二子遂取银皿下山,近暗黑,而遇一猎人,于道旁张弩弓,树上为棚而居,语二子曰:‘无触我机。’兼谓二子曰:‘去山下犹远,诸虎方暴,何不且上棚来?’二子悸怖,遂攀援而上。将欲人定,忽三五十人过,或僧、或道、或丈夫、或妇女、歌吟者、戏舞者前至弩弓所。众怒曰:‘朝来被二贼杀我禅和,方今追捕之,又敢有人张我将军。’遂发其机而去。二子并闻其说,遂诘猎者。曰:‘此是伥鬼,被虎所食之人也,为虎前呵道耳。’”(出《传奇》)

  最后,伥还要为虎侍候场面。

  《太平广记》卷430《李奴》载:“循虎迹,十余里溪边,奴已食讫一半。其衣服及巾鞋,皆叠折于草上。盖虎能役使所杀者魂神所为也。”(出《原化记》)

  明人都穆在《听雨记谈·伥褫》中也说到:“人或不幸而罹虎口,其神魂不散,必为虎所役,为之前导。今之人凡毙于虎者,其衣服巾履,皆必置于地,此伥之所为也。”

  因此,伥在鬼中,最堕落,最无耻,不但没有鲁迅《女吊》中那个女鬼的复仇意识,也没有传说中的鬼魂那种投胎转生的急迫愿望。伥,甘心情愿为老虎当马崽,当仆欧,当马前卒。观伥之作为行径,与日本鬼子进庄时,走在最前面的、穿着拷纱褂裤、戴着银丝墨镜、镶着满口金牙、挎着二把匣子的汉奸,极其相似。

  如果没有汉奸带路,“太君”到村子里来,未必弄得清谁是八路,谁是抗属,谁该“八格牙路”,谁该“死啦死啦的有”。这时,汉奸起到的作用,与伥一样,成为中国人的致祸之源、灾难之本。

  诚如《广异记》中小儿所言,“鬼引虎来则必死”。在中国,不论过去、现在、将来,只要出现“为(各式各样的)虎作伥”的汉奸,中国人就不得好日子过。

  二

  我谢谢你很厚的情意,

  可惜我行脚不能做到,

  并不是出了家特地忙,

  因为庵里住着好些老小,

  我还只能关门敲木鱼念经,

  出门托钵化些米面。

  这是周作人1937年写的一首白话诗。

  苦雨庵主在写下这几行诗的前后,他居住的古城,正在风雨飘摇之中。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26日,攻占廊坊。28日,向北平近郊南苑、北苑、西苑发动总攻击。二十九军英勇抵抗,副军长佟麟阁,师长赵登禹殉国。29日,北平沦陷。30日,天津为日军占领。平津失陷后,日军即向华北大举进攻。

  苦雨庵主在写下这几行诗的前后,与他同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这个群体,也被这场攸关民族存亡的危机动员起来。1937年8月初,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和私立南开大学三校联迁至长沙。8月15日,南京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函电催促:“暑期在家师生,统于8月底前回校,启程西迁。”并召集在校师生讲话:“现在全面抗战已经爆发了,……我们这一代打不完这个仗,下一代人还要打下去,一直打到日军驱逐出我国国土,收复全部失地为止。”

  时隔66年,罗家伦的一席话,犹能令人热血沸腾,意气贲张!

  也是在苦雨庵主写下这几行诗的前后,高悬着膏药旗的这座充满悲情的古城,在日本的操纵下,一场丑剧正在上演。这一天是1937年12月4日,伪政权“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于北平成立。沿用中华民国年号,采用红、黄、蓝、白、黑五色“国旗”,设日本顾问团及行政、议政、司法三个委员会,由王克敏、汤尔和、董康分任委员长。

  苦雨庵主所以要做这首表明心迹的白话诗,包括他给朋友的信里,对身处沦陷区北平的他,以苏武自期,实际上已经与日本人、与伪政权在沟通,做粉墨登场的准备。他不是走不开,而是不想走。

  由人而伥,是一念之间的事。

  由于工业的发达,环境的改变,人类的猎杀,无论本土的东北虎、华南虎,外邦的孟加拉虎、苏门答腊虎,都在灭绝的过程之中,因此,虎的稀缺,伥自然也跟着减少。宋以后,至明,至清,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袁枚的《子不语》,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这些谈鬼说怪的名著中,几乎不大见有伥的记载。

  鬼伥在消失,人伥在发达。

  于是,中国人对伥,赋予新的理解:

  清人酉阳《女盗侠传》:“(黑衣妓)举止之态度,眉目之神采,百不类妓,其为响马贼之伥无疑。”

  清人黄轩祖《游梁琐记》:“盗鉴其诚,命为侦探,踪迹客货于百里方面,见则详报,为伥搜劫。”

  这样,“伥”的释义,推而广之,更延伸到那些助纣为虐之人、趁火打劫之人、拉大旗为虎皮之人、挟政治运动之威势借机整人之人。对那些已经是人不再是鬼的伥,对那些或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或三分是人、七分是鬼,或面露人相、心怀鬼胎,或人模人样、鬼头鬼脑,或明说人话、暗做鬼事的伥,实在是防不胜防、躲不胜躲,实在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实在是痛苦之至、磨难无穷。

  在当代中国人的全部记忆之中,最给我们这个民族带来莫大灾难的伥,无过于汉奸了。

  就在苦雨庵主写了这首白话诗的次年,1938年的秋天,“苦雨庵主”,走出庵门,出任这个伪政权的华北教育督办一职。

  有一张此人为伥后履新的照片,刊载于当时“大东亚共荣圈”的报章杂志上,穿一身不中不西的礼服,挎一支不长不短的手杖,有沐猴而冠的悻悻然,有斯文扫地的狼狈相。研究近、现代文学的阿英,在1938年5月27日《文汇报》上,署名鹰隼,写了一篇短文,对这张照片发表了一通观感。

  “民国二十七年(1938),先生五十四岁。平津于昨年(1937)秋沦陷,先生报友人书,嘱勿忘北方有苏武。不意一年未屈,蜕变竟生,先生已舍弃其‘袈裟’荣任‘新贵’矣。既言论之俱在,复照片之赫然,余纵爱先生,然亦只能‘痛割’。”

  文后,阿英还附了一首小诗:

  三十年前志士,

  “五四”而后名流。

  如今腼颜竟事仇,

  不顾万年遗臭!

  说鬼谈狐何碍,

  坐禅吃茶无妨。

  奈何花样可新翻,

  落个汉奸下场。

  历史,可以努力将其忘却,也可以装孙子,装王八蛋,只当没有发生过这回子事,但对于“为虎作伥”的汉奸历史,绝不会湮没,更不会被改写。

  因为中国人吃汉奸的苦头太多,所以,这方面的记忆力也特别经久难忘,印象深刻。于是,我越来越觉得古人将“伥”置于“人”部而不放在“鬼”部之英明、之准确了。因为鬼伥已经没有了,只有人伥。但不知为什么,时下一些名流,追捧周作人,甘心为伥之伥,到不择手段,到颠倒黑白的地步,真令人不禁讶异,这世道究竟是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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