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一
山头上那片摇曳着枯叶的丛林被炮火摧毁了,一派萧瑟的暗黄伴着枯叶的灰烬,伴着丝丝缕缕青烟,升上天空,化作了激战后的宁静和安谧。残存的树干、树枝在醒目的焦黑中胡乱倒着,丛林中的暗堡、工事变成了一片片凄然的废墟,废墟上横七竖八铺满了阵亡者的尸体。太阳旗在山头上飘,占领了山头的日本兵像蚂蚁一样四处蠕动着。深秋的夕阳在遥远的天边悬着,小山罩上了一层斑剥的金黄。
杨梦征军长站在九丈崖城防工事的暗堡里,手持望远镜,对着小山看。从瞭望孔射进的阳光,扑洒在他肩头和脊背上,粲然一片。他没注意,背负着阳光换了个角度,把望远镜的焦距调了调,目光转向了正对着九丈崖工事的山腰上。
一些头戴钢盔的日本兵在挖掘掩体,天已经挺凉了,许多日本兵却**着上身。小钢炮支了起来,一个个炮口指着九丈崖正面,炮位上几乎没有什么遮饰物。日军的骄横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似乎料定据守九丈崖的中国军队已无发动反攻的能力。一个赤身**,只包着块兜裆布的家伙居然站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对着杨梦征军长望远镜的镜头撒尿。他脚下,一片干枯的灌木丛正在燃烧,时浓时淡的白烟袅袅腾起。火不知是占领了山头的日军放的,还是炮火打着的,不大,且因着夕阳光线的照射,看得不太真切。火焰舔过的地方是看得清的,一块块焦黑,恍如受伤躯体上刚结出的血痂。
杨梦征军长脚蹬着弹药箱,默默地看,高大的身躯微微向前倾着,脑袋几乎触到了瞭望孔布满尘土的石台上。
暗堡挺大,像个宽敞的客厅,原是古炮台改造的。堡顶,一根挨一根横着许多粗大的圆木,圆木和圆木之间,扒着大扒钉。这是新22军312师的前沿指挥所。眼下,聚在这个指挥所里的,除了军长杨梦征,还有312师师长白云森及东线战斗部队的几个旅团长。军长巡视时带来的军部参谋处、副官处的七八个校级随从军官也拥在军长身边,暗堡变得拥挤不堪。
白云森师长和312师的几个旅团长在默默抽烟,参谋处的军官们有的用望远镜观察对面失守的山头,有的在摊开的作战地图上作记号,画圈圈。
外面响着冷枪,闹不清是什么人打的。枪声离暗堡不远,大概是从这边阵地上发出的。零星的枪声,加剧了暗堡中令人心悸的沉郁。
过了好长时间,杨梦征把穿着黑布鞋的脚抬离了弹药箱放到地上,转过了身子。军长的脸色很难看,像刚刚挨了一枪,两只卧在长眉毛下的浑眼珠阴沉沉的,发黑的牙齿咬着嘴唇。铺在军长肩头和脊背上的阳光移到了胸前,阳光中,许多尘埃无声地乱飞乱撞。
杨梦征笑了笑,把手中的望远镜递给了身边的一位高个子参谋:
“怎么啦?像他娘做了俘虏似的!我们脚下的城防工事还没丢嘛!都哭丧着脸干啥!”
488旅旅长郭士文大胆向杨梦征面前迈了一步,声音沙哑地道:
“军长,兄弟该死!兄弟丢了馒头丘!”
杨梦征几乎是很和蔼地看了郭士文旅长一眼,手插到了腰间的皮带上:
“唔,是你把这个焦馒头给我捧丢了?”
“只怕这个焦馒头要噎死我们了!”
军长身边的那位高个子参谋接了句。
郭士文听出了那参谋的话外之音,布满烟尘污垢的狭长脸孔变了些颜色,怯怯地看了杨梦征一眼,慌忙垂下脑袋。郭士文扣在脑袋上的军帽揭开了一个口子,不知是被弹片划开的,还是被什么东西挂破的,一缕短而硬的黑发露了出来。
“军长,兄弟的488旅没孬种!守馒头丘的1097团全打光了,接防馒头丘时,1097团只有四百多人,并……并没有……”
站在瞭望孔前抽烟的白云森师长掐灭烟头,迎着阳光和尘埃走到郭士文面前:
“少说废话!各团还不都一样?!487旅1095团连三百人都不到,也没丢掉阵地!”
杨梦征挥了挥手,示意白云森不要再说了。
白云森没理会,声调反而提高了:
“郭士文,你丢了馒头丘,这里就要正面受敌,如此简单的常识都不知道吗?你怎么敢擅自下令让1097团撤下来?!你不知道咱们军长的脾气吗?”
军长的脾气,暗堡中的这些下属军官们都知道,军长为了保存实力,可以抗命他的上峰,而军长属下的官兵们,是绝对不能违抗军长的命令的。在新22军,杨梦征军长的命令高于一切。从军长一走进这个暗堡,东线的旅团长们,都认定488旅的郭士文完了。早年军长还是旅长时,和张大帅的人争一个小火车站,守车站的营长擅自撤退,被杨梦征当着全旅官兵的面毙了。民国十九年,军长升了师长,跟冯焕章打蒋委员长,一个旅长小腿肚子钻了个窟窿,就借口撒丫子,也被杨梦征处决了。
郭士文这一回怕也难逃噩运。
军长盯着郭士文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向他跟前走了几步,摆脱了贴在胸前的阳光和尘埃,拖着浓重的鼻音问:
“白师长讲的后果你想过没有?”
“想……想过。”
“那为啥还下这种命令?你是准备提着脑袋来见我喽?”
“是……是的!”
杨梦征一怔,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再说一遍?”
“卑职有罪,任军长处裁。”
暗堡里的空气怪紧张的。
杨梦征举起手,猛劈下去。
“押起来!”
两个军部手枪营的卫兵冲上来,扭住了郭士文。郭士文脸对着军长,想说什么,又没说。
白云森师长却说话了:
“军长,郭旅长擅自下令弃守馒头丘,罪不容赦。不过,据我所知,郭旅长的1097团确是打光了,撤下来的只是个空番号。军长,看在1097团四百多号殉国弟兄的份上,就饶了郭旅长这一回,让他戴罪立功吧!”
杨梦征捏着宽下巴,默不作声,好像根本没听到白云森师长的恳求。
白云森看了郭士文一眼:
“咋还不向军长报告清楚!”
郭士文挟在两个卫兵当中,脖子一扭:
“我……我都说清了!”
“说清个屁!明知馒头丘要失守了,为啥不派兵增援!”
郭士文眼里滚出了泪,掩在蓬乱胡须下的面部肌肉颤动着:
“师长,你不知道我手头有多少兵么?!1097团打光了,我再把1098团填进去,这九丈崖谁守?!再说,1098团填进去,馒头丘还是要丢!为了给488旅留下种,我郭士文准备好了挨枪毙!我不能把488旅最后三百多号人再赶到馒头丘上去送死!要死,死我一个好了。”
白云森别过脸去,不说话了。
杨梦征被震动了,愣愣地盯着郭士文看了半天,来回踱了几步,挥挥手,示意手枪营的卫兵把郭士文放开。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走到郭士文面前,手搭到郭士文的肩头上:
“馒头丘弃守时,伤员撤下来了吗?”
“全……全撤下来了!兄弟亲自带人上去抢下来的,连重伤员也……也没拉下,共计48个,眼……眼下都转进城……城了。”
军长点点头:
“好!好!咱们新22军没有不顾伤兵自己逃命的孬种习惯。这么难,你还把四十多个伤兵抢下来了,我这个做军长的谢谢你了!”
杨梦征后退两步,脱下帽子,举着花白的脑袋,向郭士文鞠了个躬。
郭士文先是一怔,继而,“扑通”跪下了:
“军长,杨大哥,你毙了我吧!”
军长戴上帽子,伸手将郭士文拉了起来:
“先记在账上吧!若是这九丈崖还打不好,我再和你一总算账!就依着你们师长的话,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谢军长!”
杨梦征苦苦一笑:
“好了,别说废话了,那只焦馒头让他妈的日本人搂着吧,咱们现在要按牢实脚下的九丈崖,甭让它再滑跑了!”
暗堡里的人们这才松了口气。
军长看着铺在大桌上的军用地图:
“白师长,谈谈你们东线的情况。”
白云森走到军长身边,身子探到了地图上,手在地图上指点着:
“军长,以九丈崖为中心,我东线阵地连绵17里,石角头、小季山几个制高点还在我们手里,喏,这里!这里!我312师现有作战兵员一千八百余,实则不到一个整编旅。而东线攻城之敌三倍于我。他们炮火猛烈,且有飞机助战,如东线之敌全面进攻,除石角头、小季山可据险扼守外,防线可能出现缺口。石角头左翼是488旅,喏,就是咱们脚下的九丈崖,这里兵力薄弱,极有可能被日军突破。而日军只要突破此地,即可**,拿下我们身后的陵城。”
杨梦征用铅笔敲打着地图:
“能不能从别的地方抽点兵力加强九丈崖的防御?”
白云森摇摇头:
“抽不出来!小季山右翼也危险,1094团只有五百多人。”
杨梦征默然了,眉头皱成了结,半晌,才咬着青紫的嘴唇,离开了地图。
“郭旅长!”
“到!”
杨梦征用穿着布鞋的脚板顿了顿地:
“这里能守5天么?”
郭士文咽了唾沫,喉结动了一下,没言语。
“问你话呢!九丈崖能不能守5天?”
“我……我不敢保证。”
“4天呢?”
郭士文还是摇头。
“我……我只有三百多号人。”
“3天呢?”
郭士文几乎要哭了:
“军……军长,杨……杨大哥,你我兄弟一场,我……我又违抗了军令,你……你还是毙了我吧!”
杨梦征火了,抬手对着郭士文就是一记耳光,“啪啪”颤响灌满了暗堡,几乎压住了外面零零星星的枪声。
众人又一次被军长的狂怒惊住了。
军长今天显然是急眼了,在近三十年的军旅生涯中,他大概从未像此时此刻在这个暗堡里这么焦虑,这么绝望。从徐州、武汉到豫南,几场会战打下来,一万五千多人的一个军,只剩下不到六千人,刚奉命开到这里,又被两万三千多日伪军包围了。情况是十分严重的,新22军危在旦夕,只要九丈崖一被突破,一切便全完了,暗堡里的军官们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然而,他们却也同情郭士文旅长,御守九丈崖的重任放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他们也同样担不了,谁不清楚?九丈崖和馒头丘一样,势在必失。
杨梦征不管这些,手指戳着郭士文的额头骂:
“混蛋!孬种!白跟老子十几年,老子叫你守,守3天!守不住,我操你祖宗!新22军荣辱存亡,系此一战!你他妈的不明白么?”
郭士文慢慢抬起了头:
“是!军长!我明白!488旅誓与九丈崖共存亡!”
杨梦征的怒火平息了一些,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郭士文的肩头:
“好!这才像我六兄弟说的话!”
郭士文却哭了:
“杨大哥,为了你,为了咱新22军,我打!打到底!可……可我不能保证守3天!我只保证488旅三百多号弟兄打光算数。”
杨梦征摇摇头,凄然一笑:
“不行哇,老弟!我要你守住!不要你打光……”
偏在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一个随从参谋拿起电话,问了句什么,马上向杨梦征军长报告:
“军长,你的电话!”
“哪来的?”
“军部,是毕副军长。”
杨梦征军长走到桌前,接过话筒。
“对!是我……”
军长对着话筒讲了半天。
谁也不知道电话里讲的是什么。不过,军长放下电话时,脸色更难看了,想来那电话不是报喜报捷。大家都想知道电话内容,可又都不敢问,都呆呆地盯着军长看。
杨梦征正了正军帽,整了整衣襟,望着众人平静地说:
“弟兄们,眼下的情势,大家都清楚,你们说咋办?”
众军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说话,最后,眼光集中到了白云森脸上。
白云森道:
“没有军长,哪有新22军?!我们听军长的!”
杨梦征对着众军官点了点头。
“好!听我的就好!你们听我的,现刻儿,我可要听中央的,听战区长官部的。我再次请诸位记住,我们新22军今个儿不是和张大帅、段合肥打,而是和日本人打。全国同胞们在看着我们,咱陵城22万父老乡亲们在看着我们,咱不能充孬种!”
“是!”
军官们纷纷立正。
杨梦征想了想,又说:
“我和众位都是多年的袍泽弟兄了,我不瞒众位,刚才毕副军长在电话里讲:赶来救援我们的新81军在醉河口被日军拦住了,眼下正在激战。暂79军联系不上,重庆和战区长官部电令我军固守待援,或伺机突破西线,向暂79军靠拢。情况就是这样。只要我们能拼出吃奶的劲,守上3天,情势也许会出现转机,即便新81军过不来,暂79军是必能赶到的!我恳请众位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住东线!凡未经军部许可,擅自弃守防线者,一律就地正法!”
“是!”
又是纷纷的立正。
杨梦征挥挥手,在一群随从和卫兵的簇拥下,向暗堡麻包掩体外面走,走到拱形麻包的缺口,又站住了:
“郭旅长!”
“有!”
“军部手枪营拨两个连给你,还是那句话,守3天!”
“军长……”
“别说了,我不听!”
杨梦征把手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
郭士文下意识地追着军长背影跑了几步,又站下了。他看着军长和随从们上了马,看着军长一行的马队冲上了回城的下坡山道。山道上蔚蓝的空中已现出一轮满月,白白的、淡淡的,像张失血的脸。西方天际烧着一片昏黄发红的火,那片火把遥远的群山和高渺的天空衔接在一起了。
他怅然若失地转身往暗堡中的指挥所走,刚走进指挥所,对面馒头丘山腰上的日军炮兵开火了,九丈崖弥漫在一片浓烈的硝烟中……
二
从九丈崖城防工事到陵城东大门不过五六里,全是宽阔的大道。道路两旁立着挺拔高耸的钻天杨,夏日里,整个大道都掩映在幽幽的绿荫里。现在却不是夏日,萧瑟的秋风吹落了满树青绿,稀疏枝头上残留的片片黄叶也飘飘欲飞,空旷的路面上铺满了枯朽的落叶。风起处,落叶飞腾,尘土飞扬,如黄龙乱舞,马蹄踏在铺着枯叶的路面上,也听不到那令人心醉的嘚嘚脆响了。
杨梦征军长心头一阵阵酸楚。
看光景,他的新22军要完。
这是他的军队呵!这新22军是他一手缔造的庞大家族,是他用枪炮和手腕炮制出的奇迹。就像新22军不能没有他一样,他也不能没有新22军。现今,落花流水春去也,惨烈的战争,把他和他的新22军推到了陵城墓地。下一步他能做的只能是和属下的残兵部属,把墓坑掘好一些,使后人能在茶余饭后记起:历史上曾有过一个显赫一时的新22军,曾有过一个叫杨梦征的中将军长。
那个叫杨梦征的军长29年前就是从陵城,从脚下这块黄土地上起家的。那时,从九丈崖古炮台到城东门的道路还没这么宽,路面也没有这么平整。他依稀记得,那窄窄的路面上终年嵌着两道深深的车辙沟,路边长满刺槐棵子和扒根草,钻天杨连一棵也没有。窄道上,阴天满道泥水,晴日尘土蔽日。那会儿,他也不叫杨梦征,他是九丈崖东北杨家圩子人,大号杨富贵,可圩里圩外的人都管他叫杨老六。他上面有5个叔伯哥,下面有7个叔伯兄弟。他们杨家是个大家族,陵城皮市街上许多绸布店、大酒楼,都是杨家人开的。老族长满世界吹乎,说是他们杨家是当年杨家将的后人,谁知道呢?!族谱上没这个记载,据老族长说,是满人入关时,把有记载的老族谱毁于兵火了。族人们便信以为真,便认定杨家圩子的杨氏家族是应该出个将军、元帅什么的。
可是,直到宣统幼主登基,杨氏家族都没有出将军、元帅的迹象,那时的他虽说喜好棒棍,将军梦确凿是不敢做的。整日勾着腰,托着水烟袋的老族长也没料到他有一个愣头愣脑的重孙儿日后会做上中将军长。
宣统登基的第三个年头,陵城周围闹匪了,最出名的一个叫赵歪鼻,手下的喽啰有百十号,还有几十匹好马,十几杆毛瑟快枪,五响的。赵歪鼻胆大包天,那年春上,绑了杨家的一个绸布店老板的票,接下,又摸黑突进陵城,抢了城里最繁华的举人街。城里巡防营的官兵屁用没有,莫说进山剿匪,连抓住的两个喽啰都不敢杀。赵歪鼻发了话,官府敢杀他手下的人,他就拿巡防营开刀。据说,巡防营管带暗地里放了那两个喽啰,又咋咋呼呼说是那两个喽啰逃了,要抓,后来也没了音。
官府靠不住,百姓们只得自己保护自己。那年夏天,先是杨家圩子,后是周围的村寨和城里纷纷成立了民团、商团,整日价画符念咒,舞枪弄棒。老族长知道他自幼喜好枪棒,功夫不浅,就让他做了二团总,团总自然是老族长。后来,老族长吃参吃多了,竟死了。老族长直到死,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闹得沸反盈天,都不知道革命党人已在广州、香港、上海、武昌四处发动了起义。临死时,还拉着重孙儿的手交待:咱拉民团是护乡保民,就如同当年曾相国中兴天朝一样,是护着大清天下的,咱可不能因着有枪有棒,势力坐大,就不听官府的招呼。
那工夫,他只有三支五响毛瑟快枪,还是老族长通过巡防营管带,私下用一百多两白银买来的。人倒不少,杨家圩子、白土堡加城里四个民团,合计有一千多号人,使的都是红缨子枪头和大刀片。就这些枪头子和大刀片,便把赵歪鼻吓住了,整整一个冬季,赵歪鼻和他的喽啰们都没敢在杨家族人身上下手。
过了大年,省城的信息传来了,说是宣统小圣上的龙座保不住了,四处都起义独立了。城里已有了革命党,革命党和赵歪鼻联络,要他带人来打陵城。杨家一个在南京水师学堂念书的秀才也跑了回来,也成了革命党。秀才是他的堂哥。秀才哥很严重地告诉他:武昌成立了军政府,各省都督府代表云集上海县,通电宣布,承认武昌军政府为统领全中国的中央军政府。秀才堂哥以革命党的名义,劝他带领民团、商团,抢在赵歪鼻一伙的前面,干掉巡防营,接管陵城。
他直到这时才明白,建立武装并不仅仅能保护自己,保护家族的财产势力,而且能够干预政治,改变人们的生活秩序和历史的进程。他的第一个老师,应该说是那位两年后因病谢世的秀才堂哥。他日后渐渐辉煌起来的梦想,也是那位秀才堂哥最先挑起的。
不过,那当儿,他却很犹豫。老族长的谆谆教诲还在耳边响着,巡防营和他们杨家,和民团、商团的关系又一直不错,向巡防营下手他狠不下心。
秀才哥说,你不下手,赵歪鼻就要下手,他要是一宣布起义独立,接管了陵城,不但咱们杨家,连全城都要遭殃。到那时你再打他,革命党人就会帮着他来打你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想成大事,就不能讲情面,不能手软心善。
在秀才哥的怂恿下,他干了,当夜扑进了陵城,缴了巡防营的械,占领县道衙门,宣布起义。三天后,赵歪鼻率着喽啰们赶来革命时,陵城古都已咸与维新了。
赵歪鼻恼透了,扬言要踏平陵城,血洗杨家圩子。秀才哥和革命党人便从中斡旋,说是大家都是反清志士,要一致对付清廷,不能同室操戈。于是便谈判,赵歪鼻子不做山大王了,改邪归正,投身革命了——据他声称,他内心早就倾向革命了,当年抢掠陵城举人街便是革命的确证。他的喽啰并到了城防队里,杨梦征做队总,他做队副。后来,城防队正式编为民军独立团,杨梦征做中校团长;赵歪鼻做少校团副——这家伙好运不长,做了少校没几天,就因着争风吃醋被手下的人打死了;原陵城商团的白云森也做了中尉旗官。
他由此而迈入了军界,开始了漫长而艰险的戎马生活。先是在陵城,后是在皖北,河南,京津,二十多年来马蹄嘚嘚,东征西战,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参加了制造中国近代历史的几乎每一场战争。民国二十三年,在名正言顺做了中将军长以后;他还幻想以他的这支杨姓军队为资本,在日后的某一天,决定性地改变民国政治。当年的吴佩孚吴大帅不就是仗着一个第三师改变了北洋政府的政治格局,操纵了一个泱泱大国的命运吗?!
没想到,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一声炮响,他隐匿在心中的伟大梦想被炸断了。日军全面侵华,两个国家,两个民族的大厮杀、大拼搏开始了。他和他的新22军身不由己地卷进了战争的漩涡,在短短三年中,打得只剩下了一个零头。他是有心计、懂韬略的,十分清楚,新22军的衰败对他意味着什么。可是,在这场关乎民族存亡的战争中,他既不能不打,也不能像在往昔的军阀混战中那样耍滑头、搞投机。他若是还像往昔那样耍滑头,不说对不起自己作为一个中国军人的良心,也对不起真心拥戴他的陵城地区22万父老兄弟。
在关于民族存亡的战争中,是没有妥协选择的余地的。
往昔的战争却不是这样。
民国九年,他率着独立团开出陵城,扯着老段的旗号打吴佩孚的镇守使时,一看情况不妙,马上倒戈,枪口一掉,对着自己的友军开了火。民国十一年四月,直奉战争爆发,他先是跟着同情奉系的督军拥张倒吴,后来一看吴佩孚得势,马上丢下阵地,和直系的一个旅长握手言和。再后来,冯焕章占了京师,赶走了废帝宣统,他又率着家族部下投身国民军行列,且因着兵力雄厚,升了旅长。冯焕章没多久输诚三民主义,他便也信奉了孙总理,贴上了蒋委员长——那时蒋委员长还没当委员长哩!再后来,张宗昌10万大兵压境,他的独立旅支撑不住,摇身一变,又把蒋委员长和孙总理的三民主义踏在脚下,向张宗昌讨价还价,要了一个师的名份,和张宗昌一起打北伐军。狗肉将军张宗昌十足草包,和北伐军没战上几个回合,一下子完了。他当机立断,没让蒋总司令招呼,又冲着张宗昌的一个旅开了火,竟把那个旅收编了,正正经经有了一个整师。如今的副军长毕元奇就是当时那个旅的旅长,守九丈崖的郭士文是那个旅的团长。民国十九年,冯焕章伙着阎老西打蒋委员长,他二次反叛,在出师训话时,把蒋委员长骂了个狗血喷头,而后气派非凡地率部上了前线。打了没多久,冯焕章、阎老西和蒋委员长握手言欢了,他又名正言顺地变成了国民革命军的少将师长。
从宣统年间拉民团起家,到民国十九年参加蒋、冯,阎大战,16年间,他真不知道究竟打了多少乱仗,信奉过多少主张和主义,耍过多少次滑头。为了保存实力,为了不让自己的袍泽弟兄送死,在漫长喧闹的16年中,他几乎没正正经经打过一次硬仗、恶仗。他不断地倒戈、抗命,成了军界人所共知的常败将军、倒戈将军、滑头将军。可奇怪的是,那么多血气方刚的常胜将军都倒下了,这个叫杨梦征的将军却永远不倒。而且,谁也不敢忽略他的存在。更令那些同行们惊讶的是:他的队伍像块无缝的铁板,永远散不了。有时候被打乱了,他的部下和士兵们临时进了别人的部队,可只要一知道杨梦征在哪里,马上又投奔过去,根本不用任何人招呼。仅此一点,那些同样耍枪杆子的将军们就不能不佩服。汤恩伯司令曾私下说过:杨梦征带的是一支家族军。李宗仁司令长官也说:新22军是支扛着枪吃遍中国的武装部落。
李长官的话带着轻蔑的意思。这话传到他耳朵里后,他心里挺不是滋味。那时,他还没见过这位桂系的首脑人物。
民国二十六年四月,台儿庄眼看着要打响了,最高统帅部调新22军开赴徐州,参加会战。他去了,也真想好好教训一下日本人,给家乡的父老兄弟脸面上争点光。不成想,整个5战区的集团军司令们却都不愿接收他,都怕他再像往昔那样,枪一响就倒戈逃跑。因左右逢源的成功而积蓄了16年的得意,在4月8号的那个早晨,在徐州北郊的一片树林里,骤然消失了……
第二天,李宗仁长官召见他,把新22军直接划归战区长官部指挥,让他对此事不要计较。李长官恳切地告诉他:过去,咱们打的是内战,你打过,我也打过,打输了,打赢了,都没意思。你耍滑头,也能理解。旧事,咱们都别提了。今日是打日本人,作为中国军人,如果再怯敌避战,那就无颜以对四万万五千万国人了!他知道。他频频点头。最后,拍着胸脯向李长官表示:新22军绝对服从李长官调遣,一定打好。
民国二十六年四五月间的徐州,像个被炮火驱动的大碾盘。短短40天中,日军先后投进了十几个师团,总兵力达40万之巨;而中国军队也相继调集了60万人参战,分属两个东方民族的庞大武装集团,疯狂地推动着战争的碾磙,轰隆隆碾灭了一片片生命的群星。先是日军在台儿庄一线惨败,两万余人化作灰烬,继而是国军的大崩溃,几十万人被围困在古城徐州。
日军推过来的碾磙也压到了他的新22军身上,三千多弟兄因此丧生碾下。而他硬是用那三千余血肉之躯阻住了碾磙向运河一线的滚动,确保了孙连仲第2集团军的台儿庄大捷。
他和他的新22军第一次为国家、为民族打了一次硬仗。
后来,当台儿庄大捷的消息传到陵城,全城绅商工学各界张灯结彩为之庆贺,还不远千里组团前往徐州慰劳……
5月中旬撤出徐州之后,他率部随鲁南兵团退过了淮河,继而又奉命开赴武汉,参加了武汉保卫战。武汉失守,他辗转北撤,到了豫南,在极艰难、极险恶的情况下,和日军周旋了近十个月。民国三十年初,豫南、鄂北会战开始,新22军歼灭日军一个联队,受到了最高统帅部通电嘉勉。杨梦征的名字,从此和常败将军、倒戈将军的耻辱称号脱钩了。陵城的父老兄弟们因此而认定,从陵城大地走出去的杨梦征和新22军天生就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军队,杨梦征军长和新22军的光荣,就是他们的光荣。
豫鄂会战结束后,战区长官部顺乎情理地把新22军调防陵城了。其时,陵城周围4个县,已丢了3个,战区长官部为了向最高统帅部交账,以陵城地区为新22军的故乡,地理条件熟,且受本地各界拥戴为由,令他率6000残部就地休整,准备进行游击战。不料,刚刚开进陵城不到一周,从沦陷区涌出的日军便开始了铁壁合围,硬将他和他的子弟兵困死在这座孤城里了……
骑在马上,望着不断闪过的枯疏的树干,和铺满路面的败枝凋叶,他真想哭。
如今,在反抗异族侵略者的战争中,他成名了——一万多袍泽弟兄用性命鲜血,为他洗刷掉了常败将军、倒戈将军的耻辱。然而,事情却并不美妙。他有力量的时候,得不到尊敬;得到尊敬的时候,力量却作为换取尊敬的代价,付给了无情的战争。
他感到深深的愧疚,对脚下生他养他的土地,对倒卧在鲁南山头、徐州城下、武汉郊外、豫南村落的弟兄们。他不知道现在幸存的这几千忠诚无畏的部下们是否也要和他一起永远沉睡在这座家乡的古城?还有22万敬他、爱他的和平居民。
战争的碾磙又压过来了,当他看到东城门高大城堡上“抗日必胜”四个赤红耀眼的大字的时候,不禁摇了摇头,心想:抗日会胜的,只是眼下这座孤城怕又要被战争的碾磙碾碎了。这里将变为一片废墟、一片焦土,而他和他的新22军也将像流星一样,以最后的亮光划破长空,而后,永远消失在漫长而黑暗的历史夜空中,变为虚无缥缈的永恒。
他叹了口气,在城门卫兵们向他敬礼的时候,翻身下了马。在自己的士兵面前,他是不能满面阴云的。他一扫满面沮丧之色,重又把一个中将军长兼家长的威严写到了皮肉松垮的脸上。
军部副官长许洪宝在城门里拦住了他,笔直地立在他面前,向他报告:陵城市府和工商学各界联合组织的抗敌大会,要请他去讲演,会场在光明大戏院,市长、商会会长已在军部小白楼恭候。
这是三天前就答应了的。他要去的。日军大兵压境,陵城父老还如此拥戴他,就冲着这一点,他也得去,他可以对不起任何上峰长官,却不能对不起陵城的父老兄弟。
他点了点头,对许副官长交待了一下:
“打个电话给军部,就说我直接到会场去了,请市长和商会的人不要等了。告诉毕副军长,如有紧急军情,如新81军、暂79军有新消息,立即把电话打到会场来!噢,还有,令手枪营一、三连立即到九丈崖向488旅郭士文报到,二连和营长周浩留下!”
三
杨梦征在一片近乎疯狂的掌声中走下了戏台子。台下的人们纷纷立起。靠后的人干脆离开座位,顺着两边的走道向前挤,有的青年学生站到了椅子上。会场秩序大乱。只能容纳三百多人的戏院竟闹哄哄像个大兵营。
副官长许洪宝害怕了,低声对军部手枪营营长周浩说了句什么,周浩点点头,拔出了驳壳枪,率着许多卫兵在军长和与会者之间组成了一道人墙。
杨梦征见状挺恼火,令周浩撤掉人墙,把枪收起来。他在尚未平息的掌声中,指着楼上包厢上悬着的条幅,对周浩道:
“这是陵城,新22军的枪口咋能对着自己的父老乡亲呢?看看横幅上写的什么嘛!”
横幅上的两行大字是:
“胜利属于新22军!
光荣属于新22军!”
周浩讷讷道:
“我……我是怕万一……”
“陵城没有这样的万一!假使真是陵城的父老乡亲要我死,那必是我杨梦征该死!”
副官长许洪宝走了过来:
“会已经散了,这里乱哄哄的,只怕……军长还是从太平门出去回军部吧!”
杨梦征没理自己的副官长,抬腿跨到了第一排座位的椅子上,双手举起,向下压了压,待掌声平息下来,向众人抱拳道:
“本军长再次向各界父老同胞致谢!本军长代表新22军全体弟兄向各界父老同胞致谢!”
话刚落音,第四排座位上,一个剪着短发的姑娘站了起来,大声问:
“杨军长,我是本城《新新日报》记者,我能向您提几个问题么?”
他不知道陵城何时有了一张《新新日报》,不过,看那年轻女记者身边站着自己的外甥女李兰,他觉着得允许女记者问点什么。
女记者细眉大眼,挺漂亮。
他点了点头。
“市面纷传,说是本城已被日军包围,沦陷在即,还说,东郊馒头丘已失守,九丈崖危在旦夕,不知属实否?”
杨梦征挥了挥手:
“纯系汉奸捏造!馒头丘系我军主动弃守,从总体战角度考虑,此丘无固守之必要!九丈崖有古炮台,有加固了的国防工事,有一个旅防守,固若金汤!”
女记者追问:
“东郊炮声震天,其战斗之惨烈可想而知,九丈崖能像军长讲的‘固若金汤’么?”
杨梦征有些火,脸面上却没露出来:
“你是相信本军长,还是相信那些汉奸的谣言?”停顿了一下,又说,“若是本城真的危在旦夕,本军长还能在这里和父老乡亲们谈天说地么?!”
会场上响起了一片咂咂赞叹,继而,不知谁先鼓起了掌,掌声瞬时间又响成了一片。
掌声平息下来之后,女记者头发一甩,又问:
“我新22军还有多少守城抗战的兵力?”
杨梦征微微一笑:
“抱歉,这是军事机密,陵城保卫战结束之前,不能奉告。”
“请军长谈谈本城保卫战之前途?”
杨梦征指了指包厢上悬着的横幅:
“胜利属于新22军!”
这时,过道上的人丛中,不知是谁说话了,音调尖而细:
“军长不会再弃城而逃,做常败将军吧?”
全场哗然。
众人都向发出那声音的过道上看。
手枪营长周浩第二次拔出了驳壳枪。
杨梦征一笑置之,侃侃谈道:
“民国二十六年以前,自家内战,同室操戈,你打我,我打你,全无道理,正应了一句话:‘春秋无义战’。本军长知道它是不义之战,为何非要打?为何非要胜?为何非要我陵城子弟去流血送死?本军长认为,民国二十六年前之国内混战,败,不足耻;胜,不足武。民国二十六年七七事变以后,本军长和本军长率属的新22军为民族、为国家拼命流血,是我同胞有目共睹的,本军长不想在此夸耀!提这个问题的先生嘛,我不把你看做动摇军心的汉奸,可我说,至少你没有良心!我壮烈殉国的新22军弟兄的在天之灵饶不了你!”
女记者被感动了:
“军长!陵城民众都知道,咱新22军抗日英勇,军长是咱陵城光荣的旗帜!”
“谢谢小姐!”
“请军长谈谈,陵城之围,何时可解?听说中央和长官部已指令友军驰援,可有此事?”
杨梦征气派非凡地把手一挥:
“确有其事。我国军三个军已星夜兼程,赶来增援,援兵到,则城围解。”
“如若这三个军不能及时赶到呢?”
“我守城官兵将坚决抵抗!有我杨梦征,就有陵城……”
刚说到这里,副官长许洪宝跳上椅子,俯到杨梦征耳边低语了几句。
杨梦征再次向众人抱了抱拳:
“对不起!本军长今晚还要宴请几位重要客人,客人已到,不能奉陪了!抱歉!抱歉!”
杨梦征跳下了椅子,在众多副官、卫兵的簇拥和市政各界要员的陪同下,通过南太平门向戏院外面走。刚出太平门,女记者追了上来,不顾周浩的阻挡,拦住杨梦征问:
“军长,我能到九丈崖前沿阵地上探访吗?”
杨梦征面孔上毫无表情:
“不行,本城战况,军部副官处每日向各界通报!你要探访,就找许副官长!”
外甥女李兰冲过去,站到了女记者身边:
“舅舅,你就……”
杨梦征对外甥女也瞪起了眼睛:
“不要跟着起哄,快回去!”
杨梦征迈着军人的步子,头都不回,昂昂地向停在举人街路边的雪铁龙汽车走去。走到离汽车还有几步的时候,从戏院正门出来了几个商人模样的老人,冲破警戒线,要往他跟前扑。手枪营的卫兵们拼命阻拦,可怕军长责怪,不敢过分粗暴。几个老人气喘吁吁,大呼小叫,口口声声说要向军长进言。
杨梦征喝住卫兵们,让几个老人来到面前:
“诸位先生有何见教?”
一个戴瓜皮帽的老人上前拉住他的手:
“老六!富贵!做了军长就不认识我这老朽本家了?!我是富仁呀!宣统年闹匪时被绑过,后来,咱杨家拉民团……”
杨梦征认出来了:
“唔,是三哥,我正说着等军务忙完了,到皮市街去看看咱杨家老少爷们,可你看,初来乍到,连营寨还没扎牢实,就和日本人干上了!”
“是喽!是喽!做中将了,忙哩!我到你们军部去了三次都没寻到你……”
“三哥,说吧,有啥事?还有你们诸位老先生。”
瓜皮帽本家道:
“还不是为眼下打仗么!老哥我求你了,你这仗可能搬到别处去打?咱陵城百姓子民盼星盼月似的盼你们,可你们一来,鬼子就来了,老六,这是咋搞的?”
另一个挂满银须的老头也道:
“将军,你是咱陵城人,可不能在咱陵城城里开仗哇!这城里可有二十几万生灵哇!我等几个老朽行将就木,虽死亦不足惜,这一城里的青壮妇孺,走不脱,出不去,可咋办呀?将军,你积积德,行行好吧!可甭把咱陵城变成一片焦土死地哇!”
杨梦征听着,频频点头:
“二位所言挺好,挺好!我考虑,我要考虑!本军长不会让鬼子进城的,也不会把陵城变成焦土的!放心!你们放心!实在抱歉,我还有要务,失陪!失陪!”
说着,他钻进了雪铁龙,未待刚钻进来的许洪宝关闭车门,马上命令司机开车。
车一离开欢送的人群,他便问许洪宝:
“毕副军长刚才在电话里讲的什么?”
许洪宝叹了口气,忧郁地道:
“孙真如的暂79军昨日在距陵城82里的章河镇一带附逆投敌了!姓孙的通电我军,劝我们向围城日军投降,电文上讲:只要我军投降,日本军方将在点编之后,允许我军继续驻守陵城!如果同意投降,可在今、明两夜的零点至5点之间打三颗红色信号弹。围城日伪军见到信号弹,即停止进攻。据毕副军长讲,电文挺长,机要译电员收译了一个半小时,主要内容就是我报告的这些。”
“新81军现在情况如何?”
“依然在醉河一线和日军激战,5时20分电称:将尽快突破重围,向我靠拢!”
“孙真如的暂79军投敌,新81军知道么?”
“知道。重庆也知道了。6时28分,重庆电告我军,宣布暂79军为叛军,取消番号,令我继续固守,在和新81军汇合之后,西渡黄河,开赴中原后方休整待命。长官部7时5分,也就是刚才,电令我军伺机向黄泛区方向突围,友军将在黄泛区我军指定地点予以接应。”
“混账话!我们突得出去么?”
“毕副军长请您马上回军部!”
杨梦征仿佛没听见似的,呆呆望着窗外。
汽车驰到贝通路大东酒楼门前时,他突然命令司机停车。
雪铁龙停下,手枪营长周浩的两辆摩托车和一部军用卡车也停了下来。
周浩跳下车斗,跑到雪铁龙车门前:
“军长,不是回军部么,为什么停车?”
杨梦征淡淡道:
“请客!今天你做一次军长,找一些弟兄把大东酒楼雅座全给我包下来,好好吃一顿,门口戒严,不准任何人出入。把牌子挂出来,扯上彩灯,写上:中将军长杨梦征大宴佳宾!11时前不准散伙。”
“是!”
“要搞得像真的一样!”
“明白。这带出的两个排,我留一个排护卫军长吧!”
“不必!再说一遍,这是陵城!”
杨梦征连雪铁龙也甩下了,自己跳上了一辆摩托车,许洪宝跳上了另一辆,一路呼啸,向位于陵城风景区的军部小白楼急驰而去……
四
情况越来越坏,一顿丰盛的晚餐都被糟蹋了。从在餐桌前坐下来,到晚餐结束,离开餐桌,杨梦征几乎被电话和报告声吵昏过去,一顿饭吃得极糊涂。东线九丈崖告急,西线在日军强大炮火的攻击下军心浮动,311师副师长,杨梦征的侄子杨皖育,请求退守城垣。城中机动团(实际不到300人)13个士兵化装潜逃,被执法处抓获,请示处置。半个小时前,在光明大戏院还慷慨激昂的总商会会长,现在却低三下四地打电话来,恳请新22军以22万和平居民为重,以城池为重,设法和日伪军讲和。总商会答应为此支付80万元法币的开拔费。城北矿业学院的大学生则要新22军打下去,并宣称要组织学生军敢死队前往东线协战,恳请军长应允。
他几乎未经考虑,便接二连三发出了命令:从机动团抽调百余人再次填入九丈崖。把侄子杨皖育臭骂了一通,令其311师固守西线。13个逃兵由执法处押赴前沿戴罪立功。对商会会长则严词训斥云:本军军务,本城防务,任何人不得干预,蓄意扰乱军心者,以通敌罪论处。对矿院大学生代表,他好言相劝,要他们协助军政当局,维持市内秩序,救护伤员。为他们的安全计,他不允许他们组织敢死队,擅自进入前沿阵地。
晚饭吃完,命令发布完,已是九点多钟了,毕元奇副军长、许洪宝副官长才满面阴郁在他面前坐下。
毕元奇把暂79军孙真如的劝降电报递给了他,同时,似乎很随便地问了句:
“看军长的意思,我们是准备与陵城共存亡喽?”
他接过电报,反问了一句:
“你说呢?”
“我?”
毕元奇摇摇头,苦苦一笑,什么也没说。
许洪宝也将几张红红绿绿的纸片递了上来:
“军长,这是刚才手枪营的弟兄在街上捡来的,不知是日军飞机扔的,还是城内汉奸散发的,您看看,上面的意思和孙真如的电报内容相同。鬼子说:如果我新22军不走暂79军孙真如的路,他们明日就要用飞机轰炸陵城市区了。”
“逼我们投降?”
“是的,您看看。”
杨梦征翻过来掉过去将电报和传单看了几遍,突然,从牛皮蒙面的软椅上站起来,将电报和传单揉成一团,扔进了身边的废纸堆里。
“孙真如真他妈的混蛋!”
“是呵,早知如此,长官部不派他增援我们反好,眼下,他可要掉转枪口打我们了!”
毕元奇话中有话。
杨梦征似乎没听出来,站起来在红漆地板上踱着步:
“情况确实严重,可突围的希望么,我看还是有的!新81军不就在醉河附近么?若是他们突破日军阻隔,兼程驰援,不用三天,定能赶到本城。新81军的赵锡恒,我是知道的,这家伙是条恶狼,急起来又撒又咬,谁也阻不住的!还记得民国二十七年底在武汉么?这家伙被日本人围了大半个月,最后还不是率部突出来了么?!”
毕元奇摇了摇头:
“问题是,陵城是否还能守上三天以上?今日下午6时以后,日军一反常态,在东、西两线同时发动夜战,8架飞机对东线进行轮番轰炸,我怀疑这其中必有用意。”
“用意很明显,就是迫降么!他们想在我部投降之后,集中兵力回师醉河,吃掉新81军!新81军不像我们这样七零八落的,赵锡恒有两个整师,一个独立旅,总计怕有一万五六千狼羔子哩!”
“军长,难道除了等待新81军,咱们就没有别的路子可走了么?咱们就不该做点其他准备么?”
杨梦征浑黄的眼珠一转:
“做投降的准备么?”
投降这两个字,只有军长敢说,毕元奇见杨梦征说出这两个字,便大胆地道:
“是的!事关全军六千多号弟兄的生死存亡,我们不能不做这样的准备!况且,这也不算投降,不过是改编。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一俟形势变化,我们还可弃暗投明么,就像民国二十六年前那样。”
杨梦征摇摇头:
“我不能这样做!这是陵城!许副官长、白师长,还有三分之二的弟兄,都是陵城人,咱们和日本人拼了整三年,才拼出了新22军的抗日英名,作为新22军的军长,我不能在自己父老兄弟面前做汉奸!”
毕元奇不好说话了,他不是陵城人,他已从杨梦征的话语中听出了责怪的意思。
副官长许洪宝却道:
“军长!我们迫不得已这样做,正是为了我陵城22万父老乡亲!在光明大戏院门口,还有方才的电话里,乡亲们讲得还不明白么?他们不愿陵城变为一片焦土哇!他们也不愿打呀!打输了,城池遭殃,百姓遭殃,就是幸免于战火的乡亲,在日本人治下,日子也不好过。而若不打,我军接受改编,不说陵城22万百姓今日可免血火之灾,日后,有我们的保护,日子也要好过得多。”
杨梦征叉腰站着,不说话,天花板上悬下来的明亮的吊灯,将他的脸孔映得通亮。
毕元奇叹了口气,接着许洪宝的话题又说:
“梦征大哥,我知道,作为抗日军人,这样做是耻辱的。您、我、许副官长和我们新22军六千弟兄可以不走这条路,我们可以全体玉碎,尽忠国家。可如今城里的22万百姓撤不出去哇,我们没有权力让这22万百姓陪我们玉碎呀!梦征大哥,尽管我毕元奇不是陵城人,可我也和大哥您一样,把陵城看作自己的家乡,您如果觉着我说这样的话是怯战怕死,那兄弟现在就脱下这身少将军装,扛根汉阳造到九丈崖前沿去……”
杨梦征红着眼圈拍了拍毕元奇圆圆的肩头:
“老三,别说了!大哥什么时候说过你怕死?!这事,咱们还是先搁一搁吧!至少,今夜鬼子不会破城!他们飞机呀,大炮呀,是吓唬人的!还是等等新81军的信儿再说!现在,咱们是不是先喝点什么?”
许洪宝知道军长的习惯,每到这种抉择关头,军长是离不开酒的。军长酒量和每一个豪饮的陵城人一样,大得惊人,部属们从未怀疑过军长酒后的选择——军长酒后的选择绝不会带上酒味的。
几个简单的拼盘和一瓶五粮液摆到了桌上,三人围桌而坐,喝了起来。气氛压抑而沉闷,毕元奇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往日从不抽烟的许洪宝也抽了起来。只有杨梦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末日感和危亡感夹杂在烟酒的雾气中,充斥着这间明亮的洋房。军参谋长杨西岭已在豫鄂会战中殉国了,杨梦征却一再提到他,后来,眼圈都红了。毕元奇和许洪宝都安慰杨梦征说:就是杨参谋长活着,对目前新22军的危难也拿不出更高明的主意。二人一致认为,除了接受改编,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看杨梦征不作声,毕元奇甚至提出:今夜就该把三颗意味着背叛和耻辱的红色信号弹打出去。杨梦征不同意。
一瓶酒喝到三分之一的时候,门口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机要译电员赶来报告了:
“杨军长,毕副军长,刚刚收到新81军赵锡恒军长急电,渡过醉河向我迂回的新81军309师、独立旅和军部被日军压回了醉河边上,伤亡惨重,无法向我部靠拢,发报时已沿醉河西撤。尚未渡过醉河的该军301师,在暂79军孙真如劝诱下叛变附逆。电文尚未全部译完。”
“什么?”
杨梦征被惊呆了,塑像般地立着,高大的身躯不禁微微摇晃起来,仿佛脚下的大地都不牢实了。
完了,最后一线希望也化为乌有了。
过了好半天,杨梦征才无力地挥了挥手,让译电员出去,重又在桌前坐下,傻了似的,低着花白的脑袋,眼光直直地看着桌上的酒瓶发呆。
“梦征大哥!”
“军长!”
毕元奇和许洪宝怯怯地叫。
杨梦征似乎被叫醒了,仰起头,两只手颤巍巍地按着桌沿,慢慢站了起来,口中讷讷道:
“让我想想!你……你们都让我想想……”
他摇摇晃晃离开了桌子,走出了大门,拖着沉重的脚步上了楼。许洪宝望着杨梦征的背影,想出门去追,毕元奇默默将他拦住了。
“我……我再去劝劝军长!”
毕元奇难过地别过脸:
“不用了,去准备信号弹吧!”
电话铃偏又响了,东线再次告急。毕元奇自作主张,把城内机动团最后二百余人全部派了上去。放下电话,毕元奇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见手表的指针已指到了10字上,心中一阵悲凉:也许两小时或三小时之后,陵城保卫战就要以新22军耻辱的投降而告结束了。他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下炮声隆隆的东郊,两行浑浊的泪水滴到了窗台上……
五
10点45分,李兰闯进了军长的卧室,发现这个做军长的舅舅阴沉着脸,趴在大办公桌上写着什么。她一进门,舅舅就把手中的派克笔放下了,把铺在桌上的几张写满了字的纸草草叠了叠,塞进了抽屉里。她以为舅舅在起草作战命令,安民告示之类的文稿,便没疑心,只随便说了句:
“舅,都这么晚了,还写个啥?赶明儿让姜师爷写不行?!”
往日,新22军的重要文告大多出自姜师爷之手。姜师爷是晚清的秀才,从杨梦征做旅长时,就跟杨梦征做幕僚了。
杨梦征笑笑说:
“师爷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眼下的事又这么多,这么急,光指望他哪成呢?!”
李兰拍手叫道:
“那,我给舅舅荐个女秀才,准保比姜师爷高强百倍!舅,就是今晚你见过的那个《新新日报》的记者,叫傅薇。她呀,在上海上过大学堂。”
杨梦征挥挥手,打断了李兰的话头。
“好了,兰子,别提那个女秀才了,舅舅现在没心思招兵买马!来,坐下,我和你谈点正经事!”
“你不听我的话,我也不听你的正经事!人家傅薇对你敬着哩!甭看她说话尖辣,心里可是向着咱新22军的!会一散,她就写文章了,明日《新新日报》要登的!”
“我也没说她不好嘛!”
“那,你为啥不准她到东郊前线探访!舅,你就让她去吧,再给她派两个手枪营的卫兵!昨个儿,我都和周浩说过了,他说,只要你一吐口,莫说两个,10个他也派!”
杨梦征叹了口气。
“好吧,别搅了,这事明天——咱们明天再谈,好不好?”
“明天你准保让她去?”
杨梦征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要李兰坐下。
李兰坐下了。直到这时,她都没发现舅舅在这夜的表现有什么异样。自从随陵城慰劳团到了徐州之后,三年中,她一直跟在舅舅身边,亲眼见着舅舅在一场场恶战中摆脱噩运,度过难关。舅舅简直像个神,好像无所不能,军中的官兵敬着舅舅,她也敬着舅舅。她从未想过把死亡和无所不能的舅舅连在一起。
她大意了。
舅舅显得很疲惫:
“兰子,自打民国二十七年五月到徐州,你跟着舅舅南南北北跑了快三年了,劝也劝不走你,甩也甩不掉你,真叫我没办法。如今,你也二十大几了,也该成个家了。我知道你这三年也不都是冲着我这做舅舅来的,你对白云森师长的意思我明白,往日我阻拦你,是因为……”
她垂着头,摆弄着衣襟,怪难堪的。
“过去的事都甭提了,眼下看来,白师长还是挺好的,47岁,妻儿老小又都死于国难,若是你没意见,我替你过世的母亲做主,答应你和白师长的这段姻缘,也不枉你跟我跑了一场!”
她过了好半天,才抬起头:
“白……白师长大……大概还不知道我……我有这意思!”
杨梦征摇摇头:
“白师长是新22军最明白的人,你的意思,他会不知道?笑话了!”
过后,杨梦征又唠唠叨叨向外甥女讲了白云森一大堆好话,说白云森如何有头脑,有主见,如何靠得住,说是嫁给白云森,他这个做舅舅的就是死也能放心瞑目了。
舅舅明白地提到死,她也没注意。她根本没想到舅舅在安排她婚事时,也安排了自己和新22军的丧事。
她告退的时候,大约是11点多钟,出门正撞上手枪营营长周浩赶来向杨梦征报告。
周浩清楚地记得,他跨进军长卧室大门的时候,是11点20分,这是不会错的。从位于贝通路口的大东酒楼到军部小白楼,雪铁龙开了15分钟。他是严格按照军长的命令,11点整撤除警戒返回军部的。下了车,他在军部大院里见到了许副官长,打个招呼,说了几句话,而后便进了小白楼门厅,上了三楼。他知道,在这激战之夜,军长是不会在零点以前睡觉的。
果然,军长正在落地窗前站着,他一声报告,军长缓缓转过了身子:
“回来了?”
“哎!”
他走进屋子,笑嘻嘻地道:
“军长,替你吃饱喝足了。”
军长点点头:
“好!回去睡吧!”
他转身要出门时,军长又叫住了他:
“回来!”
“军长,还有事?”
军长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把勃朗宁手枪:
“浩子,你往日尽偷老子的手枪玩,今天用不着偷偷摸摸的了,老子送你一把!”
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望着军长摔在桌上的枪不敢拿,眨着小眼睛笑道:
“军长,您又逗我了?!我啥……啥时偷过您的枪玩?您可甭听许副官长瞎说!这家伙说话靠不住哩!那一次……”
军长苦苦一笑:
“不想要是不是?不要,我可收起来了,以后,别后悔!”
“哎,军长!别……别!军……军长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冲着你小子今天替我吃得好,本军长奖你的!”
他也没料到军长会自杀,一点也没想到爱玩手枪的军长把心爱的勃朗宁送给他,是在默默和他诀别。他16岁投奔军长,先是跟军长当勤务兵,后来进手枪营,由卫兵、班长、排长、连长,一直到今天,当了营长。他曾三次豁出性命保护过军长。两次是对付刺客,一次是对付日军飞机投下的炸弹,为此,他膀子上吃过一枪,大腿上的肉被炸弹掀去了一块。
他以为军长又发了洋财:
“军长,八成你又弄到新玩意了吧?”
军长骂儿子似的骂他:
“是的!你他妈的什么时候再来偷?小心老子敲断你的爪子!”
他把玩着到手的勃朗宁,心满意足地道:
“军长,哪能呢?咱可不敢贪心不足!有这勃朗宁,也够玩一阵子的了,咱哪能再去偷军长的新家伙!军长,过去我也没偷过!你什么时候发现枪少过?”
“好了!甭说了,回去玩你的吧!小心他妈的走火!”
“是!”
他一个立正,向军长敬了个礼。动作利索,姿势也挺漂亮。
姜师爷在快12点的时候,听到了走廊上的脚步声。脚步声沉重而凝缓,在寒意渐进的秋夜里显得很响。姜师爷那刻儿也没歇下,正坐在太师椅上看书,听得脚步声响到门前,摘下老花眼镜,向门口走,刚走到门口,杨梦征便进来了。
“老师爷还没歇觉?”
“没歇,揣摩着你得来,候着你呢!”
杨梦征在姜师爷对面坐下了,指着书案上一本发黄的线装书,不经意地问:
“又是哪个朝代的古董?”
姜师爷拿起书,递到杨梦征手上。
“算不得古董,前朝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不知军长可曾看过?”
杨梦征看了看书面,随手翻了翻,把书还给了老师爷。
“扬州我没去过,倒是听说过的。有一首诗讲过扬州的,‘烟花三月下扬州’,是不是?说是那里美色如云哩!”
姜师爷拍打着手上的书:
“王秀楚的这本《扬州十日记》,却不是谈烟花,谈美色的,军长莫搞错了!”
“哦?那是谈什么?”
“清朝顺治年间,大明倾覆,清兵一路南下,攻至扬州。明臣史可法,不负前朝圣恩,亲率扬州全城军民人等,与异族满人浴血苦战。后满人在顺治二年四月破扬州,纵火烧城,屠戮十日,致一城军民血流成河,冤魂飘飞,是为史称之‘扬州十日’也!”
杨梦征一惊:
“噢,这事早年似乎是听说过的!”
姜师爷拉动着枯黄的面皮,苦苦一笑:
“同在顺治二年,离‘扬州十日’不过三月余,清兵越江而下,抵嘉定。嘉定侯峒曾,亦乃忠勇之士也,率义兵义民拼死抵挡。殊不料,天命难违,兵败城破,两万生灵涂炭城中。十数日后,城外葛隆、外冈二镇又起义兵,欲报前仇,旋败,复遭清兵杀戮,此谓二屠。第三次乃朱瑛率属的义兵又败,嘉定城再破,清兵血洗城池。”
杨梦征呆呆地看着姜师爷,默不作声。
“后人叹云:史可法、侯峒曾、朱瑛实乃大明之魂,然三位其志可嘉,其法则不可效也。大势去时,风扫残叶,大丈夫岂能为一人荣辱,而置一城生灵于不顾呢?自然,话说回来,当时的南明小朝廷也实是昏得可以。史可法拒清兵于扬州城下之际,他们未予策应,徒使可法孤臣抗敌,最终落得兵败身亡,百姓遭殃。后人便道:可法等臣将若不抵死抗拒,那‘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或许都不会有的!”
杨梦征听罢,慢慢站了起来:
“老师爷,时辰不早了,您……您老歇着吧,我……我告辞了。”
姜师爷抚须叹道:
“唉!老朽胡言乱语,老弟切不可太认真的!哦,先不忙吧,杀上一盘如何?”
杨梦征摇摇头:
“大敌当前,城池危在旦夕,没那个心思了!我马上要和毕副军长商讨一下军情!”
六
其实,已没什么可以商讨的了,为了22万和平居民,为了这座古老的城池,新22军除了向日军投降,别无出路。他明白,毕元奇也明白,因此,他完全没必要再多费口舌向毕元奇解释什么了——这位副军长比他明白得还早些。
他把拟好的投降命令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来,递给了毕元奇:
“看看吧,同意就签字!”
毕元奇看罢,愣愣地盯着他:
“决定了?”
“决定了。”
“是不是把团以上的军官召来开个会再定呢?这事毕竟关系重大呵!”
“不必了!正因为关系重大,才不能开会,才不能让他们沾边。在这个命令上签字的只能是你我,日后重庆方面追究下来,我们承担责任好啦!”
毕元奇明白了杨梦征的良苦用心,长长叹了口气:
“梦征大哥,这责任可不小哇,闹不好要掉脑袋的!69军军长石友三去年12月就被重庆方面处了死刑……”
杨梦征阴阴地道:
“那我们只好做石友三第二、第三喽!”
“我的意思是说,是不是再和312师的白云森和311师的杨皖育商量一下呢?这么大的事,我们总得听听他们的意见才是。皖育是你的侄儿,咱们不说了,至少白师长那里……”
杨梦征火了:
“我已经说过了,不能和他们商量!这不是他妈的升官发财,是卖国当汉奸呵!你我身为一军之长,陷进去是没有办法,我们怎能再把别人往里拖呢?投降是你和许副官长最先提出来的,你若不敢担肩胛,那咱们就打下去吧,我杨梦征已打定主意把这副老骨头葬在陵城了!”
毕元奇无奈,思虑了好半天,才摸过杨梦征的派克笔,在投降命令上签了字。
毕元奇总归还是条汉子,杨梦征接过毕元奇递过的派克笔时,紧紧握住了毕元奇的手:
“元奇兄,新22军交给你了,一切由你来安排吧!改编之后,不愿留下的弟兄,一律发足路费让他们走,千万不要难为他们。”
“我明白。”
“去吧,我要歇歇,我太累了,太……太累了……”
他未待毕元奇离开房间,就颓然倒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了……
杨梦征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民国二十七年四月八日的那个黎明。
那个黎明是从槐树林的枝叶梢头漏下来的,稀稀拉拉,飘忽不定,带着露珠的清凉,也带着丝丝缕缕的惆怅。那夜,他一直没睡,就像今夜一直未睡一样。他当时就有一种预感,觉着在自己生命的旅途中要发生点什么事。新22军开到徐州北郊整整36小时了,5战区长官部在36小时中,至少下达了4道命令,一忽儿把他划归汤恩伯军团,一忽儿又调给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最终,哪儿也没让他去,而是要他和他的新22军原地待命。他当时并不知道那些集团军司令们不愿要他,还以为战局发生了变化,李司令长官要把新22军派到刀口上用哩!
他焦虑不安地等待着,有几个小时干脆就守在电台和电话机边上。等到后来,他觉着有点不对头了,走出帐篷,到槐树林里去散步。直到天朦胧发亮的时候,毕元奇从徐州5战区长官部赶来,才沮丧地向他们讲明了真情。
他一下失了态,狂暴地大骂李宗仁,大骂汤恩伯,大骂那些集团军司令们……
那是他和他新22军耻辱的日子。
他永远也忘不了。
今天,同样的命运又落到了新22军头上。他刚刚签署了一个耻辱的命令,新22军万余弟兄的血因此而白流了,他杨梦征也在签署这个命令的同时,又回到了民国二十七年四月八日悲哀的原地。新22军从此之后,将被重庆方面宣布为叛军,取消番号,他这个中将军长又成了倒戈将军。
他知道,重庆方面绝不会宽恕他和他的新22军的。新22军不是委员长的嫡系,往昔的内战中又两次反叛,委员长都是耿耿于怀的。日后抗战胜利,委员长绝不可能因为他曾使一座古城免于毁灭,曾使22万和平居民得以生存,而认可他的投降。由此想到:暂79军的孙真如率全军投敌,依附汪伪,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孙真如也和他杨梦征一样,靠民间武装起家,也和蒋委员长干过。不同的只是,他杨梦征投降是被迫的,而孙真如怕是谈不上被迫;此人早年就和周佛海、任援道有联系,如今,南京伪政府成立,和平建国军竖旗,他早晚总要投过去的。
新22军走到如今这一步,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新22军的弟兄们对得起他,他却对不起他们。他知道,弟兄们大多是不愿当汉奸的,他不但背叛了重庆,也背叛了他们。尽管他为了弟兄们的将来留了一手,可内心的愧疚却还像乌云一样驱赶不散。万余弟兄用鲜血和性命洗刷着他的耻辱,而他却在最后关头,下令投敌附逆,就冲着这一点,他也没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木然地拉开抽屉,从抽屉里摸出手枪,他吃力地站了起来,推开椅子,走到窗前。
窗外,古老的陵城在枪炮声中倒卧着,黑糊糊一片,昔日那壮观的万家灯火看不见了,战争改变了这个夜城市的面孔。
哦,战争,战争……
战争原本是男子汉的事业,是男子汉用枪炮改变世界,创造历史的事业,这事业是那么令人着迷,使人们一投身其间就兴奋不已,跃跃欲动。
他就这么兴奋过,跃动过。他把近30年光阴投入了战争的血光炮火。他穿过一片片硝烟,踏过一具具尸体,由中校、上校、少将而做了中将军长。然而,直到今天的这一刻,直到用手枪抵着自己太阳穴的时候,他才悲哀地发现,30年来,他并没有改变什么、创造什么,而是被世界和历史改变了。他的双鬓斑白了,面孔上布满皱纹,他老了,早已不是原先那个虎虎有生气的男子汉了,举起手枪的那一瞬间,他甚至觉着自己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周身的热血在脉管中凝固了。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
历史依然在如雾如幛的硝烟中流淌着。
他站在窗前默默流泪了,泪眼中的世界变得一片恍惚。身体摇晃起来,两条麻木的腿仿佛支撑不住沉重的躯体了。他怕自己会瘫倒。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到了已做了副师长的侄子杨皖育,想到了他留给陵城父老乡亲的最后的礼物——和平。他承担了投降的耻辱,而杨皖育们和22万陵城民众可以免于战火了。
他还给新22军留下了种。
是夜零时45分,中国国民革命军新22军中将军长杨梦征饮弹自毙。零时47分三颗红色信号弹升上了天空。1时15分,陵城东西线日军停止了炮击,全城一片死寂。
耻辱的和平开始了。
中篇
七
随着车轮的疯狂滚动,小白楼跌跌撞撞扑入了白云森的眼帘。那白生生的一团在黑暗中肃然立着,整座楼房和院落一片死寂。街上的交通已经断绝,军部手枪营的卫兵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从大街上一直排到小白楼门厅前。卫兵们头上的钢盔在星光和灯光下闪亮。雪铁龙驰入院落大门,还没停稳,黑暗中便响起了洪亮的传呼声:
“312师白师长到!”
白云森钻出轿车,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厅台阶上的手枪营营长周浩,疾走几步,上了台阶:
“出什么事了?深更半夜的接我来?”
周浩眼里汪着泪,哽咽着说:
“军……军长……”
“军长怎么啦?”
“军长殉国了!”
“什么?怎么回事?快说!”
门厅里响起了脚步声,一个沉沉的黑影骤然推到了白云森和周浩面前。周浩不敢再说,急忙抹掉了眼窝里的泪,笔直立好了。
“白师长,请,请到楼上谈!”
来人是副官长许洪宝。
“老许,究竟出了什么事?”
许洪宝脸色很难看,讷讷道:
“军长……军长殉难了。哦,上楼再说吧!毕副军长在等你呢!”
白云森一时很茫然,恍若在梦中。好端端一个军长怎么会突然死了?七八个小时前,他还在九丈崖前沿指挥所神气活现地发布命令呢,怎么说死就死了?这么一头狡诈而凶猛的狮王也气死了?他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他认定:在整个新22军,没有谁敢对这个叫杨梦征的中将军长下手的。可眼前的阵势又明明白白摆在这里,他深更半夜被军部的雪铁龙从东线前沿接到了小白楼,周浩和许洪宝也确凿无误地证明了军长的死亡,他还能再怀疑什么呢?那个叫杨梦征的中将军长死了——甭管是怎么死的,反正是死了。这头狮王统治新22军的时代结束了,尽管结束得很不是时候。他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悲哀,只觉着胸中郁郁发闷,喉咙口像堵着什么东西似的。
楼梯口的壁灯亮着,红漆剥落的扶手上跃动着缕缕光斑。他扶着扶手,一步步机械地向三楼走,落满尘土的皮靴在楼梯木板上踩出了一串单调的“咔咔”声。
“想不到军长会……唉!”
声音恍惚很远,那声叹息凄婉而悠长,像一缕随风飘飞的轻烟。
“凶手抓到了吗?”
他本能地问,声音却不像自己的。
“什么凶手哇?军长是自杀!”
“自杀?军长会自杀?”
“是的!毕副军长也没想到。”
他摇摇头:
“唉!军长咋也有活腻的时候?!”
这一切实际上都无关紧要了。不管是自杀还是被杀,反正军长不会再活过来了。从他跨进军部小白楼的时候开始,新22军将不再姓杨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他当即在心中命令自己记住:军长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然而,楼梯上,走道上,乃至整个小白楼都还残留着军长生前的气息,仿佛军长的灵魂已浸渗在楼内的每一缕空气中,现在正紧紧包裹着走进楼里的每一个人,使每一个人都不敢违拗军长的意志而轻举妄动。
军长一定把自己的意志留下来了,他被接到这里,大约就是要接受军长的什么意志的。军长自毙前不会不留下遗言的。这头狮王要把新22军交给谁?他不会交给毕元奇的,毕元奇统领不了这帮陵城子弟,能统领这支军队的,只能是他白云森。
新22军要易手了。
他摸了摸腰间的枪套,悄悄抠开了枪套上的锁扣。
可能要流点血——或者是他和他的312师,或者是杨皖育和杨皖育的311师,也或者是毕元奇和他的亲信们。
自然,在这种时候,最好是不要发生内乱,最好是一滴血都不流。大敌当前,新22军的每一个官兵都必须一致对外,即便要流血也该在突围之后,到看不见日本人的地方去流,免得叫日本人笑话。
他决不打第一枪。
他只准备应付任何人打出的第一枪。
胡乱想着,走到了三楼军长卧室门口。门半开着,一个着军装的背影肃然立着,他对着那肃然的背影,习惯地把靴跟响亮地一碰,笔直一个立正:
“报告军长……”
话一出口,他马上觉出了自己的荒唐,军长已经死了,那个肃立者决不会是军长。
肃立者是副军长毕元奇。
毕元奇转过身子,向门口迎了两步。
“哦,云森兄,请,里面请。”
他走进房间,搭眼看到了军长的遗体,遗体安放在卧室一端的大**,齐胸罩着白布单,头上扣着军帽,枕头上糊着一摊黑血。
他扑到床前,半跪着,俯在军长的遗体上,不知咋的,心头一阵颤栗和酸楚,眼圈竟红了。
“军长,军长!”
他叫着,两行清泪落到了白布单上……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消逝了,他和倒下的这头狮王在二十几年里结下的诸多恩恩怨怨,全被狮王自己一枪了结了。他不该再恨他、怨他,而且,只要这头狮王把新22军交给他,他还应该在新22军的军旗上永远写下这头狮王辉煌的名字。
他慢慢站了起来,摘下军帽,垂下头,默默向狮王告别。
“云森兄,别难过了,军长丢下我们走了,我们不能走!我们还要生存下去!新22军还要生存下去!我请你来,就是要商量一下……”
他转过身,直直地盯住毕元奇:
“毕副军长,军长真是自杀么?”
“是的,谁也没有想到。听到枪声后,我跑到这里,就见他倒在这扇窗下了,手里还攥着枪,喏,就是这把,当时的情形,姜师爷、周浩和他外甥女李兰都看到的。”
他点燃了一支烟,缓缓抽着。
“军长为什么在这时候自杀?”
“很简单,仗打不下去了。”
“什么?”
“哦,你还不知道:暂79军叛变附逆,新81军沿醉河西撤,我们没指望了。”
他手一抖,刚凑到嘴唇边的香烟掉到了地板上。他没去捡,木然地将烟踩灭了。
“这么晚请你来,就是想商量一下这事。梦征大哥眼一闭,撒手了,这烂摊子咱们要收拾,是不是?”
他默默点了点头,心中却发出了一阵冷笑:好一头狮王,好一个爱兵的军长!大难当头,知道自己滑不掉了,竟他妈的这么不负责任!竟能不顾数千部属官兵,不顾一城二十几万百姓父老,自己对自己的脑门搂一枪!混账!
“军长临终前留下什么话没有?”
“留下了一道命令,是自杀前亲手草拟,和我一起签署的。”
“什么内容?”
毕元奇迟疑了一下:
“投降。接受日军改编。”
他又是一惊,脱口叫道:
“不可能!今日傍晚,他还在九丈崖口口声声要312师打到底哩,怎么转眼又……”
毕元奇没争辩,掏出命令递给了白云森。
白云森匆忙看着,看罢,眼前一片昏黑。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在大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了。他万没想到,这头狡诈而凶猛的狮王在踏上黄泉之路的时候,还会给新22军留下这么一道荒唐无耻的命令。命令中只字未提新22军的指挥权问题,只让他们投降。他自己死了,不能统治新22军了,就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日本人。直到死,这位中将军长的眼里都没有他白云森,也没有新22军的袍泽弟兄,更甭说有什么国家利益、民族气节了。而面前这位姓毕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人,至少他是同意叛变附逆的——也说不准是他力主投降的。事情很清楚:只要由毕元奇出头接洽投降,伪军长一职便非他莫属,看来,军部今夜戒备森严的阵势决不仅仅因为那个叫杨梦征的中将军长的毙命,也许是面前的这位副军长要用武力和阴谋解决新22军的归属问题。
他发现,自己掉进了毕元奇设下的陷阱。
毕元奇逼了过来:
“云森兄意下如何?”
他想了想,问:
“新81军和暂79军的消息属实么?”
毕元奇努了努嘴,默立在一旁的副官长许洪宝将七八份电文递到了白云森面前。他一份份看着,看毕,长长叹了口气,垂下了脑袋。
“妈的,这帮混蛋!”
许洪宝说:
“不是逼到了这份儿上,军长不会自杀,也不会取此下策,实在是没有办法呀!白师长,你是明白人,想必能理解军长一片苦心!”
白云森这才想起:他从前沿指挥所离开时,日军停止了轰炸和炮击,随口问道:
“这么说,信号弹已经打出去了?日军已知道我们投降的消息了?”
毕元奇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我提出了要和你们商量,军长不同意。现在,我还是和你商量了嘛!说说你的主张吧!”
愣了半天,他抬起头: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又有你们军长、副军长的命令,我……我还有什么话说?!只是,311师杨皖育那里,还有两个师的旅团长那里,怕不好办吧?”
毕元奇笑了笑:
“311师杨副师长马上就来,只要你们二位无异议,旅团长们可召集紧急会议解决!我们必须在拂晓前稳住内部,出城和日军谈判洽商!”
一个卑鄙的阴谋。
他强压住心中的厌恶:
“挺好!这样安排挺好!稳住内部最要紧,估计311师问题不大。311师有杨皖育,头疼的还是我手下的旅团长们。我同意接受改编,可我不能看着我手下的人流血。”
“你说咋办?”
“是不是容我回去和他们商量一下,陈明利害!”
毕元奇摇着头道:
“不必了吧?我想,他们总不会这么不识时务吧?军长都走投无路了,他们还能有什么高招?再说,时间也来不及呀,我已通知东西线旅团长们来开会了。云森兄,你是不是在这儿找个房间歇歇,等着开会?”
他当即明白了,起身走到毕元奇面前,拍了拍腰间的枪套:
“要不要我把枪存在你这儿?”
毕元奇尴尬地笑着:
“云森兄多虑了!我这不是和你商量么?又不是搞兵变!”
“那好,兄弟告辞!”
走到门口,他又回过了头:
“元奇兄,我可再说一遍:人各有志,不可相强,谁若敢对我手下的人下手,可甭怪我不客气!”
许洪宝在前面引路,将他带到了二楼一个房间门口。这时,楼下传来了雪铁龙汽车的刹车声,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311师杨副师长到!”
许洪宝交待了一句:
“白师长,你先歇着,我去接杨副师长!”
说罢,匆匆走了。
他独自一人进了屋,反手插上门,沉重的身体紧紧依在门上,两只手摸索着,在黑暗中急速地抽出了枪,打开了保险……
——看来是得流点血了。
八
屋子很黑,开初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连自己是否存在都值得怀疑。他像挨了一枪似的,身子软软的。身体的某个部位似乎在流血,他觉着那瀑涌的鲜血正一点点淹没他的生命和呼吸。他汗津津的手紧攥着枪,眼前老是闪出毕元奇阴冷的面孔。他认定毕元奇打了他一枪,就是在这唬不透的黑暗中打的。他受伤了,心被击穿了。他得还击,得瞄准毕元奇的脑袋实实在在来他几梭子。厮杀的渴望——时间像毒炽的火焰一样,腾腾地燃了起来。
他和新22军都处在危亡关头,他们被死鬼杨梦征和毕元奇出卖了,如果不进行一场奋力格杀,新22军的一切光荣都将在这个阴冷的秋夜黯然死去。他白云森也将成为丑恶的汉奸而被国人永远诅咒。天一亮,毕元奇和日本人一接上头,事情就无法挽回了。
最后的机会在天亮之前。
他必须在天亮之前干掉毕元奇、许洪宝和那些主张投降的叛将们,否则,他宁愿被他们干掉,或者自己对自己的脑门来一枪,就像杨梦征干过的那样。杨梦征这老东西,看来也知道当汉奸不是好事,可既然知道,他为什么还要逼他们做汉奸呢?这混账的无赖!他把新22军当作自己的私产了,好像想送给什么人就能送给什么人似的。
够了,这一切他早就受够了,姓杨的已经归西,新22军的弟兄们该自由了,他相信,浴血抗战三年多的弟兄们是决不愿在自己的父老乡亲眼皮底下竖白旗的,他只要能抓住最后的时机,拼命扳一扳,说不准就能赢下这决定性的一局。
响起了敲门声。微微颤响传导到他宽厚的脊背上,他敏捷地闪开了,握枪的手缩到了身后。
“谁?”
“白师长,许副官长让我给你送夜宵。”
他摸索着,拉亮了电灯,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端着茶盘的矮小卫兵,脸很熟,名字想不起来了。他冲他笑笑,叫他把茶点放在桌上。
“白师长还有什么吩咐?”
“没啦,你去吧!”
那矮小卫兵却不走。
“许副官长吩咐我留在这里照应你!”
“哦?”他不经意地问,“许副官长还给你交待了什么?”
卫兵掩上门悄悄说:
“副官长说,马上要开一个重要会议,要我守着您,不让您出去。白师长,究竟出什么事了?军长是自杀么?莫不是被谁算计了?”
他莫测高深地点了点头。
看来毕元奇的布置并不周密,军部手枪营的卫兵们对这一切还蒙在鼓里。他确有扳一下的机会。
脑子里闪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你们营长周浩呢?”
“在楼下大厅里。”
“叫他到我这来一下!”
“可……可是许副官长说……”
他火了,把藏在身后的手枪摔到桌上:
“姓许的总没让你看押我吧?”
卫兵讷讷道:
“白师……师长开……开玩笑了!好!我……我去,我去!”
他交待了一句:
“注意避着那个姓许的。”
“噢!”
片刻,卫兵带着周浩进来了。
“白师长,您找我?”
他用眼睛撇了撇那个卫兵。
周浩明白了:
“出去,到门口守着!”
卫兵顺从地退出了房门。
“白师长,究竟有什么事?”
他清楚周浩和军长的关系。
“知道军长是怎么死的么?”
“自杀!枪响之后,我第一个上的楼!”
他怔了一下。
“真是自杀?”
“不错。”
“知道军长为什么自杀么?”
周浩摇了摇头。
“知道马上要开什么会么?”
“不知道!”
他向前走了两步,站到周浩面前,双手搭在周浩肩头上,将周浩按在椅子上坐下来。
“我来告诉你!如果你能证实军长是自杀的话,那么军长是被人逼上绝路的。副军长毕元奇一伙人暗中勾结日本人,准备投降。军长不同意,可又无法阻止他们。不过,我还怀疑军长不是自杀,可能是被人暗杀。现在,军长去了,他们动手了,想在马上召开的军事会议上干掉那些跟随军长多年的旅团长们,发动兵变,宣布投降,他们说这是军长的意思!”
周浩呆了:
“军长怎么会下令投降?!胡说!肯定是他们胡说!下午在光明大戏院演讲时,军长还……”
他打断了周浩的话:
“他们这一手狠毒!军长死了,他们还不放过他,还让他背着个汉奸的臭名!还想以此要挟我们,要我们在自己的父老兄弟面前做汉奸,周浩,你干么?”
周浩反问:
“白师长,你干?”
“我干还找你么?”
“那你说,咋办?”
他压低声音道:
“我走不脱了,你立刻把九丈崖手枪营的两个连调到这里来,相机行事。”
“是!”
“设法搞支手枪给我送来,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得亲自动手!”
“行!”
周浩突然想起,自己的口袋里就装着军长的勃朗宁,当即抽了出来:
“给,这里现成的一把!”
他接过勃朗宁,掖进怀里。
“事不宜迟,快去吧!”
周浩走了。
送周浩出门的时候,白云森发现,守在门口的那个卫兵不见了,心里不由一阵紧缩。
好在周浩争取了过来,而且已开始了行动,对扳赢这一局,他有了一半的把握。毕元奇、许洪宝就是现在发现了他的意图,也没有多少办法了,前线的弟兄不明真相,一时半会又调不过来,军部的一个手枪连就是都站在毕元奇一边,毕元奇也未必能稳操胜券。
他头脑清醒多了,自知靠自己的声望不足以号令新22军,不管他怎么仇恨杨梦征,怎么鄙视杨梦征,在这关键的时刻,还得借重这头狮王的恩威才行。莫说手枪营,杨皖育的311师,就是他的312师,杨梦征的影响怕也不在他白云森之下,他得最后一次充分利用这个老无赖生前的影响,决定性的改变自己、也是新22军的命运。
这颇有些阴谋的意味,可这阴谋却是正义的,他不应该为此而感到不安。有时,正义的事业也得凭借阴谋的手段来完成,这是没办法的事,他既不是第一个这样干的,也不是最后一个这样干的。
一切还要怪杨梦征。
杨梦征充其量只是个圆滑的将军,却决不是一个聪明的政治家,而他是。他的眼光要比杨梦征远大得多,深邃得多。他有信仰,有骨气,能够凭借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一个个重要信号,认准历史发展的大趋势。如若他处在杨梦征的位置上,是决不会取此下策的。
29年前陵城起义建立民军时,他和杨梦征处在同一起跑线上。尽管那时候杨梦征是中校团长,他是中尉旗官,可他们身上带有同等浓烈的土腥味。而后来,他身上的土腥味在连年战乱中一点点脱去了,杨梦征则带着土腥味一直混到了今天。这是他们的不同之处,这不同,造成了民国十五年底他们之间的第一场公开的冲突。
那时,吴佩孚委任张宗昌为讨贼联军司令,大举进攻国民军。从军事上看,冯焕章的国民军处于劣势,依附于国民军的陵城独立旅压力挺重。当时还是旅长的杨梦征昏了头,贴上了张宗昌,讨价还价要做师长。而他却清楚的看到,真理并不在张宗昌手里,却在冯焕章手里。冯焕章五原誓师,率部集体参加国民党,信奉了三民主义。而三民主义的小册子,他看过许多,真诚地认为它是救国救民之道,必能行之于天下。他劝杨梦征不要跟张宗昌跑,还劝杨梦征读读国民党人散发的这些小册子。杨梦征不干,逼着他们团向友军开火,他第一次耍了滑头,在向友军进攻前,派人送了信。杨梦征事后得知,拔出枪要毙他。他抓住了杨梦征的投机心理,侃侃而谈,纵论天下大势,预言:国民革命军将夺得天下,他们应该为避免了一场和真理的血战而庆幸。
果然,此话被他言中。转眼间,张宗昌大败,杨梦征为了生存,不得不再次打起三民主义的旗帜。
民国十九年,蒋、冯、阎开战,土腥味十足的杨梦征又按捺不住了,第2次反叛。他力劝无效,当即告假还乡,一去就是10个月,直到杨梦征再次意识到了选择上的错误,他才被接回军中。
打那以后,杨梦征对他是高看一等了,可心中的猜忌和不信任却也是明摆着的。民国二十四年改编为新22军的时候,杨梦征提出两个职务让他挑:做副军长,或做312师师长。杨梦征自己却做了军长兼311师师长。他非但没让他做副军长兼师长,还在他选择了312师师长一职时,要把自己的侄子杨皖育派来当副师长。他一气之下,提出自己做副师长。这才逼着杨梦征让了步,没派杨皖育到312师来。
今夜,这鸡肚心肠的杨梦征总算完蛋了,他又一次背叛了自己的人格和良心,又一次看错了天下大势,稀里糊涂给自己描画了一副叛将、汉奸的脸孔,这是他自找的。他今夜打出他的旗号,决不是为了给他刷清脸上的油彩,而是为了新22军往昔的光荣和未来的光荣。
吃夜宵的时候,他已不再想那个叫杨梦征的中将混蛋了,他要谋划的是如何完成马上就要开场的这幕流血的反正。
杨皖育的态度不明。也许他会跟毕元奇走的,如果他和他手下的旅团长们真死心塌地跟毕元奇一起投敌,他就把他们也一起干掉!这是没办法的事。他相信每一个有良心的爱国将领处在他今夜这个位置上,都会这样做的。
门又敲响了,他开门一看,是那个矮小的卫兵。卫兵进门后,紧张地告诉他:毕元奇发现周浩不见了,正四处寻找。他不禁一怔,不祥的预感瞬间潮水般漫上了心头。
鹿死谁手,现在还很难说,也许——也许他会为这场反正付出身家性命。
九
天蒙蒙发亮的时候,东西两线的旅团长们大部到齐了。副军长毕元奇赶到他房间,陪同他到楼下会议厅去。一下楼,他便看到:会议厅门口和走廊上站着十余个手枪营的卫兵,对过的休息室门口放着一张大桌子,桌上摆满了各种型号的手枪。走到桌前,毕元奇率先掏出手枪交给了守在桌边的卫兵,还对他解释说:这是听从了他的劝告,为了避免流血被迫采取的措施。他心下明白,没让毕元奇再说什么,也掏出了腰间的佩枪摔到了桌上。恰在这时,副官长许洪宝陪着311师副师长杨皖育走过来了,他们也逐一将手枪交给了卫兵。
他想和杨皖育说点什么,摸摸他的底,可手刚搭到杨皖育肩头,只说了句“节哀”,毕元奇便跨进了会议厅的大门。会议厅里一片**之声,旅团长们,军部的校级参谋、副官们纷纷起立立正。他只好放弃这无望的努力,也和许洪宝、杨皖育一起,鱼贯进入会议厅。
手下312师的旅团长们大多用困惑的眼光看着他,488旅旅长郭士文还向他攥了攥拳头。他只当没看见,径自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在紧挨着毕元奇和许洪宝的座位上坐下了。毕元奇打了个手势,屋里的人也坐下了。
6张条案拼起来的大长桌前是两个师二十余个旅团军官,他们身后靠墙的两排椅子上安置着军部的参谋、副官,门口有握枪的卫兵,阵势对他十分不利。不说门口的卫兵,就是那些参谋、副官们怀里怕也揣着枪,只要桌前的旅团长们敢反抗,他们正可以冲着反抗者的脑袋开火。还有一个不利的是,毕元奇手里攥着一份杨梦征亲自起草并签署的投降命令,只要这命令在与会者手中传阅一遍,他就无法假杨梦征之名而行事了,而杨皖育究竟作何打算,他又一点底也没有。
很明显,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好的。
毕元奇揭下军帽放在桌上。
“诸位,在战局如此险恶之际,把你们从前沿召来,实在是迫不得已。你们大概都知道了,军长已于4小时前在这座楼的三楼上自杀殉国……”
“毕副军长,是不是把军长自杀详情给诸位弟兄讲清楚点,免得大伙儿起疑。”
他正经作色地提醒了一下。
毕元奇向他笑了笑。
“好!先向大家讲一讲军长自杀的情况。军长取此下策,莫说你们没想到,我这个副军长也没想到。今日——唔,应该是昨日了,昨日晚,暂79军孙真如率全军部属在章河镇通电附逆,其后,新81军急电我军,声称被敌重创,无法驰援……”
无论如何,他还是得干!他决不相信这一屋子的抗日军人都愿意做汉奸。三年,整整三年,他们新22军南北转进,浴血奋战,和日本人打红了眼,打出了深仇血恨,今日,让他们把这深仇血恨咽进肚里,他们一定不会答应的。他们当中必然有人要反抗,既然如此,他就应该带着他们拼一拼。
毕元奇还在那里讲。
“军长和我谈了许久,军长说:为了本城22万和平居民,为了给咱新22军留点种,仗不能再打下去了。后来,他回到卧房起草了和日军讲和、接受改编的命令,自己签了字,也要我签字……”
毕元奇终于摊牌了。
“这就是军长的命令,白师长和杨副师长都看过了,他们也同意的。”
毕元奇举着命令展示着,仿佛皇帝的御旨。
命令一传到众人手里就啰嗦了!他不能等周浩了。如果命令被旅团长们认可,周浩带人赶来,怕也无法挽回局面了,他把右手伸进口袋里,攥住了那把小号勃朗宁:
“毕副军长,是不是把命令念一下?”
毕元奇没上当,淡淡地道:
“还是让众位传着看看吧!”
毕元奇将命令递给了许洪宝,许洪宝越过他传给了他旁边311师的杨参谋长。杨参谋长刚接过命令,还未看上一眼,他一把把命令夺了过来,顺势用胳膊肘打倒了许洪宝,口袋里的勃朗宁掏出来,对准了毕元奇的脑门:
“别动!”
一屋子的人全呆了。
门口的卫兵和靠墙坐着的参谋、副官们纷纷摸枪。他们摸枪的时候,白云森急速跳到了毕元奇身后,枪口抵到了毕元奇的后脑勺上。
“命令他们放下武器!退出会议厅!”
毕元奇也傻了,待他从惊恐中醒转过来后,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
“退……退出去吧!”
拔出了枪的卫兵和参谋、副官们慢吞吞往外退。七八个手里无枪的参谋、副官们坐着没动。
他又是一声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