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世界上有两桩事情最难:一是唱歌,二是绘画。可是,冰心老人在给我的一封信中却说:“铁凝,你真行,会写文章,还画画……”这是因为在羊年时,我曾画过一张贺卡寄给老人家。
冰心老人对于我的“画技”的称道自然令我兴奋,但我实在是不会画画的。而且,算来算去,至今我的绘画“作品”也不过三件。一件是上边所讲的“羊卡”;一件是我五岁时画的一只黄眼黑猫——父亲把这巴掌大的一块灰纸进行精心托裱后,一直收藏在他的书橱里;第三件是一个名为“苹果树”的挂盘。
我画苹果树,大约起因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一段生活。那一年从春天到秋天,河北省作家协会在滹沱河畔被果园包围着的一个清新环境里举办创作班,我就在那里读书、写作,听著名作家、艺术家讲课。黄昏时分我和我的同学们常在苹果园里散步,从果树开花一直到结出青青的苹果。当果实沉甸甸地压弯果枝时,便偶尔会有熟透的果子“噗”地落在地上。我想,果实为什么会压弯枝头?因为它们不懂得保留。苹果扑向土地的景象让我获得了一份对果树永远不衰的感动。
回到家来,见父亲正用一种名为丙烯的新型颜料作画。父亲告诉我,这种颜料的优点在于它有油画颜料的力量,并且能够画在任何材料上不剥落,比如可以用它在陶瓷上作画。父亲的画架旁边正好有几只白盘子,这雪白的盘子和新鲜的颜料都使我生出一种要画的冲动,于是我就在瓷盘上画了一棵结满青苹果的苹果树。这是一棵茂密得几乎要爆炸的果树,叶子好似腾空开放的礼花簇拥着浑圆的果实。事后,父亲看着我的“作品”问我:“为什么你要把苹果树画成这样?”我说因为在我眼里苹果树就是这样。父亲告诉我,他很喜欢这棵苹果树。他说因为你画出了自己眼中的苹果树,而别人也相信了你对苹果树的理解和感受。我的一位俄罗斯朋友——汉学家托罗普采夫在看了它之后,也表达过与父亲同样的看法。
我的苹果树显然不具备绘画应有的诸种要素,但没有人去挑剔它的“不地道”,相反还受到过一些赞许。也许这是因为,除了我画的是我眼中的苹果树,还有我在绘画过程中拥有着心灵和手的充分自由吧?之后,我越来越觉得,拥有这种心灵和手的充分自由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世上少有的艺术大师,一种便是孩童。在孩童的画面上,一棵大树可以盛开出一座楼房,一个牛头可以大过整个宇宙,而行人也可以和鸟儿一同在天上散步……成年人却每每被这些看似荒唐的组合所打动。究竟是什么把大师和孩童联系起来的,评论家们不懈地进行着研究且众说纷纭,但有一点,他们的看法是一致的,便是孩童和大师共有的天真,是天真把他们的作品变得诚实了。
我画盘子是一次偶然,别人夸我也是一次偶然,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名画家。我之所以喜欢欣赏绘画且把它看为世上最难的事业之一,是因为我发现在作家笔下无法发生的事情,在好的画家笔下都有可能发生。我之所以偶尔尝试绘画,是因为写作已经把我变为一名成人,绘画却能使我有权享受孩子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