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买了铜扣记的布衣,娃娃领,褐色底子,蓝白碎花,样子像小时候妈妈做的围裙护衣,配银白素色阔长裙,去郊外。
草花花一簇一丛跟着脚走。紫云英像蝴蝶在飞,金灿灿的蒲公英仰着脸盘望天空。小朵的狗娃花花像单眼皮的小姑娘,细眉细眼,喜眉喜眼,清纯可爱。我和先生各自拿着手机,拍这一朵,又拍那一丛,也为一种草花的名字争执不休。草花们认真听,笑模笑样的,风来,晃一晃,风又来,再晃一晃。
关于草花的记忆一下子就铺展得无边无际,觉得温柔淹没了心。
小时候眼窝子浅,常常坐在乡村的田埂上想念城市的霓虹灯、酒肉菜,觉得城里人是活在天堂里。走过一些山重水复,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孩子能在乡村度过童年,才是好福气。
那时候我是个泪孩子,稍有委屈就会哭上一场,哥哥姐姐便挤眉弄眼一遍又一遍冲我喊:“猪泪倌,爱叫唤……”我越发哭得收不住了,母亲匆匆来,笤帚疙瘩拎在手,哥哥姐姐便一哄而散。母亲哄我的法子,就是顺手摘下身边的一朵草花簪在我的发际、辫梢,狗尾巴草在她手里三转两扭,就成了草兔子、草狗娃子,若空闲着,她还会编顶着蒲公英花的草戒指给我戴。我破涕而笑,那些自以为的天大委屈不知不觉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草花花开满田野的时候,乡村美得像童话。
草花种类繁多,我们能叫上名字的却不多。读了好多书以后才知道的那些文绉绉的草花名,是有学问人的文艺范儿,乡亲们自然学不来。草花遍地都是,便不金贵,像穷人家的丫头,大花二花三花,喊得响就行。
鸡冠花、牛舌草、孔雀草、蝎子草、狗尾巴草、狗娃花花、蛾蝶花,是把花草的形状跟动物的样子比对得来的。兵草、毒疮花,是以花草的个性定的名。指甲花、扫帚草,来自花草的用途。乡村的草花实在太多了,一大家子人吃穿用度都得从土里刨,大人们是少有心思为草花起名的。孩子却不一样,这一朵那一簇,月白、桃红、茄子紫,花朵形状又千奇百怪,便绞尽脑汁想弄个明白,最后,想疼了脑瓜仁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好作罢。
大人们忙农活,我们小孩子无人管束,田埂上山沟里蹿得甚欢,男孩子藏猫猫、捉鸟雀、斗蚂蚱,女孩子辫子上插花朵,头顶上戴花环,各各相比,一起乐个没完没了。也闹矛盾,憋着气你不理我我不理你。
碗形的小花朵开在路边或田埂上,淡粉色,小而薄,花心里有一个白色小五星,在阳光下闪烁,在晨露中沐浴,像是神仙走笔画出来的一样。我刚摘了一朵撕着玩,姐姐就惊慌失措制止,说:“是打碗花呀,弄破了花吃饭会打碎碗的!”此后,我真的打碎过碗,那双沾过打碗花的手,魔咒般的验证了那个预言。那时候日子清贫,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打碎一只碗就是天大的事,当然会被母亲骂上一段时间,我便生打碗花的气。于是,捡猪草时见到打碗花必掳掠来喂猪,有一种报复的快意。长大些看电影《天仙配》,牛郎摘了一朵打碗花吹起曲子迎七仙女成亲,那一幕又浪漫又温馨,矫正了我对打碗花的偏见。再后来,又读到一个故事,说过去有个财主过大寿,一个漂亮的小丫鬟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没留神,一碗面撒在财主面前,碗也摔了个粉碎。财主大怒,认为是不吉的预兆,让家人把小丫鬟活埋在路旁。第二年春天,在活埋丫鬟的路旁,就长满了粉红色的打碗花。苦命的丫鬟,死后也把美丽留给了人间,那一个个粉红的小碗花,是她用生命换来的,那粉红色是她用鲜血凝成的。至此,我又怜惜起打碗花来。
蒲公英、苦苦菜、灰灰菜是可以拿来煮了吃的。蒲公英和苦苦菜都是黄色的花儿,花朵不大,却繁茂,花瓣多得数都数不清。趁着叶瓣嫩就拔了来,挑拣好,切掉根,用清泉水淘洗干净,在沸水锅里汆过,放上切碎的红辣椒、葱花,搁几粒花椒,撒点盐,烧热油一泼,淋醋,菜盘里红配绿,可好看,解馋还清火,也补充了当时粮食的不足。
狗尾巴草不择地,这里那里都是。甚至茅草屋的屋顶上也有一丛,开花了,欣欣喜喜地伸着绿胳膊绿腿儿,毛茸茸的一枝接一枝,上面缀满细细密密的籽,像翘起的狗尾巴。轻轻一拔,就从草节处脱落,我们学着母亲的样子,拿它来编草戒指,十个手指上戴的都是,还编猫儿兔儿,相互比手艺,也拿去挠邻居婶婶家小宝贝的脸,挠得他咯咯咯笑个不停。
最舍不得糟践的是指甲花,因为它是可以让女孩子变美的花儿。每当花开繁茂时,我们就摘几朵花掐些枝叶回家切碎,加上几颗明矾,切碎放在碗里用小蒜锤捣碎,把花泥敷在手指甲上,用核桃叶裹好,又用线扎紧,夜里睡时小心翼翼放在被窝外。村里的小伙伴说若不小心把包好的指甲放在屁股下,会被屁把颜色给冲淡了。我睡觉不老实,等早上醒时包指甲的叶管管落得炕上这里那里都是,包的时间不够,指甲的颜色自然是淡的,哥姐便取笑我晚上放屁了,掩口而笑,也窃窃私语。把一个小女孩儿跟臭屁搁在一起,多伤自尊啊!惹得我又珠泪滚一回。
土崖上的黄花像时钟,开得实在好看,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摘,却挨了母亲一巴掌,还没来得及放开嗓子号,母亲就骂开了:“毒疮花你也敢摘?沾染了它,这里,这里,都长毒疮流脓水,丑死你疼死你!”我便吓得噤了声。还有荨麻,蜇人呢,猫娃到草丛里撒尿,荨麻叶子蹭了它的腿,疼得要死要活的,哭声巨惨烈,惊得草丛里的兔子和野山鸡都逃远了。被我们称为狼他舅的魁蓟也厉害,秆和果实的刺极硬,手若碰着,一定会见血的,让人生出敬畏与恐惧来。它们的花儿却无一例外的好看,只能远远地看,看得心痒痒手痒痒,又爱又恨,真真折磨人的心。
蒿草到处都是,花儿是白色的,极小,自然入不了我们的法眼,又跟庄稼抢夺地盘,父亲就老给我们派拔蒿草的活儿,我们就恨它。蚊虫却闹得慌,胳膊腿儿无一处不有红疤疤,挠呀挠,越挠越痒。父亲割了半背篼蒿草回来,拧成草绳,晒干,晚上点着放在地上,腾起的缕缕细烟是蚊虫的克星,我们终于睡了安稳觉,渐渐地,对蒿草也不再嫌弃。
“最为奇怪的是这样一种花,只在傍晚太阳落山时才开。花儿长在厨房门口,一大蓬的,长得特别茂密。傍晚时候,就开好了,浅粉的一朵朵,像小喇叭,欢欢喜喜的。祖母瞟一眼花儿说,该煮晚饭了,遂折身到厨房里。不一会儿,屋角上方,炊烟就会飘起来,狗开始撒着欢儿往家跑,父母荷锄而归,我早早把四方的桌子在院子里摆开了。花儿在开,开好的时候,充满阖家团聚的温馨。花名更是耐人咀嚼,祖母叫它晚婆娘花。是一个喜眉喜眼守着家的女子呀,等候着晚归的家人。天不老,地不老,情不老,永永远远。”梅子笔下的草花,有了魂魄,读来别有洞天。俗称槟榔锤锤的蛇莓也是这样的花草,挖它的根茎时千万说不得话,它若听到,就悄没声回娘家去了。女子回娘家,可不就是最温暖最情意的事嘛。
星星花让人对宇宙有无限的猜想,蒲公英变成绒球飞到别处安家。连植物都长了翅膀,是多么怪异的事!看这样那样的草花,就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长出翅膀来,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
草花生命力极强,风里雨里,冷了热了都活得下去,又不挑地,沟里洼里石头缝里,逮着机会就长芽开花,花开得明丽、素朴、内敛、坚韧,开得唯我而忘我,“当没有阳光的时候,它自己便是阳光;当没有欢乐的时候,它自己便是欢乐。”草花惊艳了我的时光,温柔了我的岁月,在我的脑海里种下许多美好记忆,也启迪我平静生活,坚韧面对生命中诸多不易。
转眼又是草花蓬勃开放的时节了,车前子、玉簪花、鸢尾花、蓝翠雀、蜀葵、山**……会一样接一样开到深秋,花儿多得认不完数不清。从初春的第一朵我就舍不得错过,一路跟着看,看呀看的,就觉得离去的亲人、流逝的年华、淳朴的乡村都活泼泼回到眼前了,“近乡情更怯”,便独自欢喜了又欢喜,也愁了又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