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桃园聚蜀道
终于又见到了哥哥,可以和哥哥相依相随,周南的心情无比激动。在烽火弥漫的乱世中,亲人的团聚才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在看到哥哥的那一瞬间,周南就如第一次和风华正茂的哥哥约会在北海一般,涌动着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那种甜蜜中带着慌乱的激动。只是,这一次的别后相见,更是与往昔的小别不同,这是经历了天各一方的离别、血肉横飞的惊惧之后的得到,更让她觉得弥足珍贵,更让她激动的难以抑制。
周南几乎是奋不顾身地扑进哥哥的怀里,她娇小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泪水伴着痴狂的呢喃,一遍一遍地问:“哥哥!是你么?我们真的又相逢了吧!这不是梦吧!这不是梦吧哥哥!!”
“不是梦!不是梦!妹妹!我们真的又相逢了!我们一家人……真的又团聚了!”张恨水同样激动,泪水迷蒙。他的心是颤抖的,手也是颤抖着,抚着他的妻,他的孩子,真有一种恍惚梦中的感觉。
在这乱世,一封平安的家书对任何人来说,已经显得不可多得,弥足珍贵。而能在烟火战乱中,再拥抱亲爱的妻儿,对他,对他们,此刻的情景宛如是天上人间,用尽词海中的词汇,也难描述一二。
许多年后,那一幕场景仍是张恨水记忆中温馨的一页:他抱着张全,妹妹怀抱着张伍,东野兄背着行李,一行五人跌跌撞撞地在拥挤的人流中前行。而他和妹妹在行走时,却各自腾出一只手来十指相扣……一路上,周南都是在笑,含着泪花的笑。
“妈妈,你为什么哭呀?”三岁的张全,懵然不懂人间悲欢,但他觉得妈妈和爸爸好奇怪呀,见面了应该高兴,怎么老是不停地哭呀哭!
“妈妈这是高兴的泪!宝宝!”周南哽咽着对宝贝说。
牵着哥哥的手,从渡口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公路上,张恨水雇了辆车,载着一家人向他在南温泉的家奔去。虽然早在信中告诉过家里自己的现况,但张恨水仍不厌其烦地再次给周南讲:自己住的地方可美了,是不久前才刚搬到这儿的,早先在一户人家里居住,但来这里避乱的人太多了,所以房价飞涨,房东竟然给自己涨了数倍的房租。自己哪有那么多钱,这房子是文协在这里筑建避乱的,刚好有人搬了出去,自己就搬到了这里。这里虽然是在山村,但风景奇美,屋前有小桥流水,房后是青山叠翠,看一眼都让人醉呢。而且,自己的住处也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叫“待漏斋”……
“待漏斋?”周南奇怪地问,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呀。“是呀,呵呵,到了你就知道了,因为下雨的时候声音特别好听,所以有时间就盼望下雨,所以就起了‘待漏斋’呀。”面对周南的惊奇,张恨水嘻嘻一笑,神秘地说。
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张恨水率先跳下了车,微笑着对家人说:“到了。”
周南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观望着即将入住的新家。在她的印象中,新家全是哥哥在信中描绘的样子。哥哥说这里很美,这里是湖温泉,这里是重庆著名的景区,这里山峰奇秀,可以和老家潜山的青峰媲美;说这里春天山花灿若云霞,秋天漫山遍野全是扑鼻香的野果;说这里一年四季,溪水潺潺……总之就是世外桃源,来了就不想走了。
但望着眼前的情景,周南不由得怀疑,这就是哥哥描绘的世外桃源呀?景色倒真是清秀,清澈的小溪也是真的,秀美的山峰也是真的,可是房子呢?只见在小溪的边上,真的建着一排排的房子,如果这还能称做是房子的话。这些房子严格地说,只能算是茅草庵吧!没有砖砌的墙,没有瓦铺的顶,全是用竹篾和着泥巴筑成的,墙的四角是几根粗硕的木头在支撑着,房顶竟然铺的是稻草,房子看上去单薄极了,像是一掌就能推翻,这也叫房子呀!
周南疑惑地望向她的哥哥,这样的房子,不但她想象不出来,就是在梦中,也从不曾出现过呀。这是她有生以来见到的最破烂不堪的房子,还起了那么一个有诗意的名字叫“待漏斋”,呵呵,叫个“叫化子庙”是最形象贴切的了!
张恨水微微一笑,拉起她的手向一幢房里走去,一边对她说:“别看这房子破,可是冬暖夏凉呢。再说了,现在是国难时期,到处兵荒马乱的,还不时有鬼子的炮弹轰炸,房子建得再好,鬼子的炮弹一炸,就什么也没有了。这多好,省钱省事,炸了也不心疼呀,你说是吧。而且,你还不知道呢,这房子后面就是防空洞,日本鬼子只要一轰炸,咱们一转眼就能进到防空洞里,你说这多好的条件呀。再说呢,房子好坏都无关紧要呀,重要的是咱们一家人能在一起,这就是最好的结果,是吧妹妹!”
回答哥哥的,是周南温柔而甜恬的笑,千里迢迢寻夫,就是跟着他吃糠咽菜,流浪度日,也应是人间最美的事情了。所以,周南很快开心起来,在他们的新家忙碌着。
房子外面看着不像样,里面更是十分简陋。房子倒有三间,中间一间算做客厅吧,一张旧桌子,两把破椅子,就是待客的全部家当了。另外两间,其中一间是哥哥的书房和卧室,同样简单,临窗的地方置了一张旧书桌,桌子斑驳陈旧,桌面上铺着油布,书籍、笔墨纸砚堆得满满的。靠桌就是床了,床头、枕边也堆满了书,更衬托得床狭小拥挤。
想到哥哥从前在北京时,怎么也有自己的书房,可以静心写作,现在这情景,也是苦了哥哥了!最后一间房,应该是哥哥的厨房了,一张小案板上,放着锅碗瓢盆,还有一个小小的橱柜,里面放着米面,餐具摆放得整齐干净,像是不经常使用的样子。
“妹妹没在的时候,我一个人,很少做饭,你来了就好了,明天我就去再买张桌子和椅子。还有你和宝宝们睡的床……”张恨水说,周南已经无心听他的解释了,她得赶快把这收拾一下,既然来了,这就是家了,是家就得女人来打理不是。
于是就赶哥哥去陪着辛苦了一路的东野兄说话,自己说干就干,赶快开始收拾,正在忙乱,只见涌进来几个人,笑嘻嘻地说是来会见新邻居的。周南停下了手里的活,只见来的人有四五个,男男女女都有,两个男人大概三十来岁,一个戴着眼镜,都穿着西服,文质彬彬的样子。一个脸蛋白皙的年轻女人,手挽着戴眼镜的男人,正笑眯眯地望着她。在几个大人的后面,是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已经和张全玩到了一起,在房间里追打起来。
“周南,这是咱们的邻居。”看到来人,张恨水赶快给周南和东野做介绍,周南这才知道,这几位都是邻居。戴眼镜的姓尹,是浙大的教授,和妻子孩子住在他们隔壁,妻子叫韵岚,孩子叫兆琦。另一位住得离他们稍远点,没事爱来找张恨水聊天,叫杨应济,也是一位内迁大学的老师,是东北人,举家都在东北,只他一人来到了大后方。
“嫂子这么年轻漂亮呀!”韵岚笑嘻嘻地望着周南,热情地说:“这下可好了,嫂子来了,咱们这里以后就热闹了,我也有了聊天的好伴儿了……”韵岚是位爱说的女人,快乐地对周南说着,并走上前帮她收拾房子,倒让周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安全送周南母子到达重庆,东野便急着要回去,第二天,张恨水只得依依不舍送他到渡口。分别后,自己又折回市里,买来一张小床和一些米面,一下子增加了三个人,他的那张**根本挤不下。回到家里,只见周南还在忙碌,为了腾出屋里的地方,周南把厨房移到了房外,凡能放在外面的东西,也都搬了出来。张恨水就自己动手,在门外搭了一个小棚子,砌了一个方台子,当做简易厨房,又在房后搭了一个小房间,当杂物间,忙乱了好几天,才算安顿下来。
家是异常的简单,但因为周南的到来,而充满了生机和欢乐,张恨水的脸上几乎每刻都是笑眯眯的,欣喜地望着娇妻爱子。周南也是幸福的,当然每每到了做饭的时间,她也不免会愁眉苦脸起来。
她发现,这里和在家里相比,真的相差太远了,米面倒是有,但菜蔬却奇缺。哥哥说,她没来时,他都是将就的,因为去一次市里不容易,路远,另一个也危险,说不定有时走在路上,会遇到空袭,不安全,所以他就懒得买菜了。
刚到时,周南还抱着好奇的心情,和隔壁的韵岚一起去买菜,没想到真应了哥哥的话,两个女人刚从市里出来,就遇到了空袭,满街都是奔跑逃命的人,韵岚拉着周南没命地狂奔,好不容易找个地方躲藏下来。惊魂初惊,周南不由得又惊叫起来,因为刚才只顾逃命,竟然都不知道把刚买的菜丢哪儿了。
去买菜太危险了,不过周南马上发现了有其他办法可以弥补。在来的第二天,韵岚就带着她到房子后面的山上去挖野菜。韵岚对她说,没菜的时候,她就是到山上挖野菜,这些野菜颜色绿油油的,做出来一点也不比在集市上买的差,还省了钱,也省了危险呢。
从前在北京时,可从没吃过这些野味,刚开始周南还是新奇,把挖来的野菜花着心思做好,或拌了面蒸熟,再炒炒,咦,喷喷香的,真是一种美味。除了蒸,也可以凉调,腌制,总之是想着花样做来吃。
“妹妹,你是七仙女下凡吧,手太巧了,这菜的滋味,大酒店也做不来呀!”每当吃着周南亲手做出来的野菜,张恨水就十分惊奇地说,一脸的赞赏。
“这可恶的战争,逼得我变成美味大厨了。”周南苦笑着说。这些野菜,刚开始是美味无比,但吃了几天,就会乏味起来。但再乏味,她也强忍着,尽量不去花钱买菜,因为在来之后,她也才明白,哥哥不容易,战乱时期,物价飞涨,哥哥的钱除了养活他们,还要往家里寄,家里的婆婆和两个姐姐,都需要他养活。所以,要苦大家都苦了,能省下多少就省下多少吧。
在来到哥哥身边的第二个星期里,周南终于明白哥哥为什么把这房子叫做“待漏斋”了。那天晚上时,周南正在熟睡,忽然脸上滴起了水,一下就把她给惊醒了。只见昏黄的油灯下,哥哥正在忙碌,往地上摆着一个又一个的盆子,什么洗脸盆、面盆等等,全摆上了,而房上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他们的**,也摆上了两个洗菜盆,刚扭脸去看**的水盆,就听“嘀答”一声,又一滴硕大的水珠落在了她头上。
“下雨了……”周南叫起来。
“是呀,一下雨,咱们这房间到处都漏,你赶快起来,把**漏的地方再摆上盆子,免得把孩子给滴醒了……”张恨水说。
周南赶快跳下了床去拿盆子,在屋子里转了一个来回,不由得叫道:“没盆了,全剩碗了……”“那就碗吧……”哥哥说。周南只得赶快拣了两只大碗过来,摆放在**。
“房子竟然漏得这样厉害呀!”看着屋里到处摆满的盆和碗,周南苦笑着说。
“是呀,呵呵,不过没事,一会雨就停了,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这房子叫待漏斋了吧。乖乖,我第一次住进来的时候,不知道房子漏,那晚睡得还贼香呢,结果早上醒来,哈哈,我都成了落汤鸡了……”
看来哥哥真是习惯了这种苦日子,没有一个点烦恼,竟然还高兴地笑了起来。正当他们两口子手忙脚乱在屋子里接雨时,只听得隔壁也在嚷嚷着快拿盆子来,这里也漏了……
周南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说:“唉,这房子,外面下雨屋里漏,这就像是讨荒要饭嘛!”
“是呀是呀,不过没事的,妹妹你放心,等抗战一胜利,咱们就再也不用过这日子了……”哥哥安慰她说。
战乱中的生活,无比的凄惶和心惊,但为了打理好一家人的生活,周南很快就适应了这番清苦。她不再抱怨,而是每天想方设法地用最简单的野菜和米面,把一家人的生活打理得有滋有味。而和刚来时相比,在不出两个月的时间里,她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从前在北京时,她喜欢逛街,也喜欢买许多的零食,但在这里,她全改了,一文钱也舍不得花,而且还想方设法地简省,生活的艰难把她骨子里的奢侈和小资情分,全磨去了,剩下的就是粗糙的生存意识了。
张恨水的生活,和从前在北京相比,除了忙碌报社的工作,他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写字。只是,因为战乱,物价飞涨,稿费却没有上升过,微薄的稿费根本无法生存。所以,张恨水也只是接了一些约稿,但这约稿却都是一些熟知的编辑的,他无法推脱,所以每天要写好多字,但收到的稿费却相当微薄。
因为每天有写不完的字,张恨水除了工作,几乎从不串门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还有打牌的时间。他最大的消遣,就是在写字写累了的时候,和周南聊聊天,回忆他们在北京的生活,或者听周南讲她这一路上的艰难。
而在来到哥哥身边后,周南也才得知哥哥来到重庆后的种种。当初,本是抱着自己办报宣传抗日的心情来的,但因为在路上出了意料之外的事情,所以哥哥和牧野分别后,就和好友张友鸾一同进川,并结识了陈铭德先生。陈铭德先生不但喜欢文字,也是报界的知名人士。刚过不惑之年的陈铭德品性优良,开明豁达,也是深受新文化运动影响的一代潮人。他毕业于北京国立政法大学,思想开明,尤其是在报业上,颇有作为。十年前,他即和好友吴竹似、刘正华创办了《新民报》,因为报纸言论自由,针砭时世的态度,重重得罪了一些当政人物,报刊也屡屡遭遇打压,又恰逢战乱,不得不停刊。
张铭德虽是第一次见到张恨水,但也早就听闻过张恨水的才名,两人一见如故,加上都对报业有着丰富的经验,一番商量后,当即一拍即合,聘请张恨水、张友鸾、张慧剑、赵超构等重新复刊《新民报》,并聘任张恨水为《新民报》的主编。
既要负责新闻,还要为副刊撰写小说连载,张恨水的工作并不轻松。叹息哥哥常年辛苦,周南为了让哥哥静心写字,每天一吃过饭,就约上韵岚一起去后山挖野菜,或者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到山上去玩。
那天下午,张伍睡了后,周南就赶快把前天挖来的野菜清洗干净,上笼蒸熟,准备晚上时给哥哥和孩子炒了吃。然后又包上两个菜团子,抱上张全,到后山去带孩子玩,并准备顺便再挖些野菜。
母子俩来到后山,张全是小孩子,看到一切都觉得新鲜,嚷嚷着在山路上奔跑着玩。周南顺势坐在一处草坪上,看着孩子玩耍。忽然,只见张全尖叫一声,扭转身就向她飞奔而来,小嘴里惊恐地叫着:“妈,妈妈,有鬼!鬼来了……”
听到孩子的叫喊,周南不由哑然失笑,昨天下午在这里,自己刚给他讲过一个鬼故事,小家伙就现学现用上了,这世上哪有鬼呀。
但像是回答她的疑虑似的,张全还没跑到她跟前,一声呻吟就从他身后飘来,传进了周南的耳朵里。还真有东西呀?周南也吓了一跳,赶快迎接着孩子,把孩子抱在怀里,这才小心翼翼地向后去察看。只见一丛高草后面,一个满头白发、衣衫褴褛的老人,正爬卧在草丛里,瞪大眼睛望着他们,嘴里不住地呻吟着,样子十分凄惨。
走近了,周南更是吓了一跳,因为她发现,老头子的一条腿上缠满了纱布,纱布里还渗出了血迹。周南吓得赶快后退了几步,她十分奇怪,因为这一带住的人,除了一些文化人,再就是一些政府机关的办公人员,而且,自己来了有一阵子了,周围的人也认得差不多了,从没见过这个老头子呢。
“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呀?”周南问。
老人叹了口气说,呻吟着告诉她说,自己是河南来的,家乡被日本人占了,来重庆投亲的,但还没找到亲戚,自己就遇上空袭,被炸断了腿。因为无钱住医院,平时只能买些最便宜的药。今天上山来是想挖些治伤的草药的,但刚才从山坡上滚了下来,拐杖也弄掉了,因为伤腿实在疼痛,无法走动,只得暂且在这里休息一会,刚才是伤口疼得厉害,所以才忍不住叫起来。
看到老人家蓬头垢面,想想自己路上的遭遇,周南真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叹了口气,看到老人眼巴巴盯着她手里的菜团子,心想他可能是饿了,就赶快把手里的菜团子递给老人。老人也真不客气,接过菜团子就往嘴里塞,一边含泪对周南连连感谢,说自己实在是饿了,从早上到现在没吃过东西。
这情景让周南不忍再看下去,只得安慰了老人家几句,牵着张全的手赶快离开,走了几步,想想老头子这样子在这里,说不定会死去的,自己身上还有两块银圆,就掏了出来,塞在老人手上,就再也不敢回头,赶快牵着张全匆匆回家。
牵着张全刚走到门口,就听屋内十分热闹,像是来了好多人。进了屋,果然看到屋子里坐满了人,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大概有五六个。这些人中,除了哥哥和邻居尹教授,还有和哥哥交好多年的张友鸾她熟识以外,其他的她就不认识了。张伍大概早醒了,正被哥哥抱在怀里,瞪大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满屋子的人。看到她进来了,张恨水就给她介绍说,那个微胖的戴眼镜的就是他们的老板张铭德,其他几位就是同事赵超构、邓季握等。几个男人看到周南,都笑着夸她漂亮,开玩笑说张大才子也太有福气了。这倒让周南不好意思了,谦虚地对众人笑笑,为他们续上了茶水,然后赶快带着孩子们去找尹太太玩耍。
尹太太正在屋子里教兆琦唱儿歌呢,看到周南母子进来,赶快让他们坐。几个孩子到了一起,就不顾大人了,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周南和尹太太低低说着话,隔壁自家的男人们的话也不时传进她们耳中。先是哥哥说报纸要办得深入人心,就得针砭时事,不能光为政府唱赞歌,也得揭露现世的黑暗才行。然后又听张铭德说:“张贤弟说的是,办报不为民众说话,也没什么意思了。报纸不是只能服务政党,也要为民众发声,所以你们不用怕,出了事我担着,新闻要实事求是,文章要一针见血,一定要让民众从咱们的报中看到希望……”
听他们说完了报纸,又说起哥哥现在正写的书了,他们热热烈烈地说,哥哥写的什么《怒吼吧八路军》真够痛快,不过有些猛了,惹得政府有些不爽了呢;又说什么《游击队》和《桃花港》写得都不错,至少让人看到了反抗,鼓舞了制高点的士气呀……
这样的谈话,周南是第一次听到,她虽然是女人家,但跟着哥哥这么多年,也算是经历了一些风浪,所以听着他们的话,心里却并没有高兴,而是隐隐替哥哥担心:自古就有文字狱,哥哥是书生意气,不会看人脸色,也不会奴颜婢膝,文章写得太辣了,恐怕会让哥哥有麻烦呀!现世没有桃花源,人平安就是最大的好,哥哥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呀!
“周南,做饭吧……”正在担心,听得哥哥叫她,就知道是要留这些朋友们在家里吃饭了。她赶快走出尹家的房子,来到自家屋里,把孩子交给哥哥,自己赶快去做饭。周南手脚麻利,没多大会,就熬好了小米粥,又拾弄了几样菜,几个人就围坐在小餐桌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周南当年可是有名的金嗓子呀,弟妹,难得我们大家今天聚得这样全,你也唱支曲子助助兴,让我们也饱饱耳福吧。”张友鸾和他们家是极熟的,所以吃着饭就笑嘻嘻地对周南说。周南的脸腾地一下红起来,不好意思地说:“要说今天都不是外人,我不能怠慢大家,可是这两天偏巧我喉咙疼得厉害,说话都难受,唱就更不行了……”
“唉,可真遗憾,下一次,你可一定得让我们欣赏到你的歌喉呀!”张友鸾遗憾地说,接着又向大家介绍说,周南妹子当年在学校里不但是有名的校花,还是学校里著名的金嗓子呢,如果不是嫁给了张贤弟,肯定就是咱们中华的大歌星了!
这话越发夸得周南不好意思起来,赶快抱着孩子躲出了屋子。
“妹妹,你不高兴了?”客人们走后,张恨水轻声问周南,他看得出她心里不高兴呢。
“心里是堵得慌,不过不是因为哥哥的朋友。是我看到现实的生活这样苦,哪里还有心思唱戏呢。”周南叹了口气,忍不住就把自己在树林里遇到老头子的事讲给哥哥听。其实这也是她的习惯,凡事都爱对哥哥说。除了同情老人,她也知道哥哥知道的事情越多,他写的故事就越好看。
“唉……时局混乱,民不聊生呀!”张恨水的心情也一下沉郁起来,叹息着说:“可恨的小日本!都是因为他们的侵略,才使得中国的许许多多穷苦老百姓像咱们一样流离失所,甚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更可气的是那些高官权贵,整天的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何曾把老百姓的艰难放在心上呀……”
张恨水说着,显得非常气愤起来,声调也变得颤抖起来。“哥哥,别生气,就盼望着抗战赶快胜利了,咱们,还有天下人就不用再受苦了……”温柔的周南只能紧握着哥哥的手,轻声安慰他。他们只不过是普通的小老百姓,没有枪也没有部队,除了愤慨,还能做什么呢!
“百无一用是书生呀!不过,就是书生,也要把心中的愤怒吼出来呀!”哥哥忽然激动起来,对她说:“妹妹,我不是将军,我不能上战场,但我有笔呀,我的笔就是枪,我可以揭露他们的画皮,我也要把他们的无耻写出来,把穷人的呐喊写出来!”
“好的哥哥,我支持你,可是你也要注意安全呀,现在这世道,毕竟太乱了……”周南说,和哥哥生活这将近十年,她太清楚他了,他就一个书呆子,说话直来直去,这性格,不定什么时会给他带来麻烦呢!
“不怕!妹妹,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构思呢。你这一路跋涉,历尽了千辛万险,甚至险些丢掉了性命。还有你今天遇到的老伯,还有好多好多的人,都因为战争流离失所,都因为战争家破人亡,我要把这种苦难写出来,让大家都看到……名字我想好了,就叫《蜀道难》,你看好么?”
在和哥哥的生活中,周南早已经不是一个小鸟依人的弱女子了,她除了是哥哥最好的读者,有时也是哥哥作品的参与者了,而哥哥的构思也让她欣慰,她握着哥哥的手,真诚地说:“哥哥,我是真心地支持你!你写吧!写出来一定会好看的!”
当晚,在“待漏斋”的油灯下,张恨水开始了他的新作《蜀道难》,就如他说的,他要把老百姓的苦难写在纸上,让人们知道战争的可怕,让人们都行动起来,赶跑侵略者。
夜深了,张恨水还没有休息,仍在奋笔疾书。在他的书桌旁,周南默默地坐着,一边为他打着扇,一边翻看他的《夜深沉》。这部小说是哥哥新写的,书中的月容让她深感叹息,这么美的女孩子,却最终不能和心爱的男人相伴一生,辜负了爱她的男人,也辜负了自己这一生的为人呀!虽然已经看过好几遍了,但每拿起这本书,她仍是初读一般,深深沉浸进去。书中的二和,那么善良,那么真挚,和现实中的哥哥多相似呀!
终于,周南的手腕发麻起来,看一眼仍沉在创作中的哥哥,她轻轻放下扇子,来到院子里,舒展一下腰身。望着黑漆漆的夜空,想起远在老家的长子二水,周南暗暗长叹息一声:战争,让亲人离散,也撕碎了美好的生活,赶快抗战胜利吧,只有和平了,才能重新拥有幸福宁静的生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