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寻她千百度
1931年的秋天,不管对于国家还是张恨水个人,都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这年9月18日,驻扎在中国东北的日本关东军在长期阴谋策划之下,炸毁了沈阳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并嫁祸给中国军队,同时以此为借口,猛烈地向驻守在沈阳北大营的中国军队发起进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北大营后,又迅速占领了沈阳城。日本以此开始了对中国的侵略。
消息传到北京,举国震惊。而与战火接踵而至的,却是一场席卷全国各地的大洪灾。这场举世罕见的大洪灾,从六月份开始一直到九月份,从未停息。洪水像一个发狂的疯魔,以江淮地区为中心,向四处蔓延。金沙江、沱江、岷江、涪江以及洞庭湖等水系均发生重大水灾,黄河下流地区的伊河、洛河也现百年未见的水势,东北的鸭绿江、松花江等全线水患加剧,灾情遍及湖南、安徽、河南、吉林等16个省份。
一时间,战争、灾难双双而至,无数人流离失所,数百万人失去家园。北京城的各大报纸,都在密切地关注着时局,每天都有新闻发生,通篇累牍的几乎全是有关战争和洪灾的消息。
在张恨水的书房里,张恨水双眉紧蹙,不时地叹息,他面前摆着几份报纸,每张报纸都整版刊发着战争的消息和灾情调查报告。消息称,日军在占领沈阳后,继续向东北的广大地区发动了进攻,短短数天内,东北已有多地沦陷,数百万东北父老成了亡国奴,悲惨地生活在铁蹄之下。而洪水灾情更是已经蔓延全国,受灾省份达30余省,受灾人数近百十余万。
张恨水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些新闻让他又焦虑又痛心,他烦躁地推开报纸,又赶快伏案疾书。虽然身为一介书生,不能上战场拼杀,但国仇家恨、民不聊生的局面让他十分愤慨,两个月前,他已和远恒书社谈好,出版一本有关抗战的书集。
两个多月的辛苦耕耘,他终于整理完了自己创作的短篇小说,这些小说都是描写抗日的,他想以文字唤醒人们的爱国热情,积极地投身到抗日救国活动中来。下午的时候,张恨水将整理好的书稿送到远恒书社,刚回到家中,胡秋霞就迎上来说,刚才有人又送了一份请帖,已经放在他的书桌上了。
原来,看到时局动**,民不聊生,北京教育界和新闻界联合策划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赈灾义演,号召市民踊跃募捐,以助国难。募捐义演地点设在春明女子中学,为了配合这次义演,他们还邀请了多位社会各界名人参加,作为知名作家,张恨水也被邀请参加这次义演。得知他从前在剧团呆过,主办方特地邀请他在《苏三起解》中扮演押差崇公道的角色。
从前在剧团呆过,再加上自己本身就喜欢戏剧,这样的任务对他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好在这出戏从前他也演过,台词都没有忘记,只需加强一下记忆就足以完成这次任务了。所以,接到请帖后,张恨水在写字之余,又赶快背诵了一下台词,以备这次赈灾演出圆满成功。
很快到了演出这天,张恨水对着镜子整理好衣衫,准备出门。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张恨水不由暗自心惊,只见自己的鬓角,已经悄然出现了几根白发。“春来春去春复春,寒暑来频。月升月尽月还新,又被老催人!”年华太快,转眼自己竟然华发早生了!怕耽误演出,他也不敢嗟叹,赶快出了家门,急匆匆向春明女子中学走去。
他不知道,这一去,却由此开启了他人生的新篇章,让他在这萧瑟的寒意里品尝到了春的甜美,也让初冬的肃杀在瞬间都有了无限生机。
来到春明女子中学,只见校园里已经人山人海,社会各界人士多已聚集在校园内。校园的大操场上,早已搭起戏台,台上台下人群熙攘。张恨水是知名人士,他刚一到场,就被围了起来,有许多学生请他签名,也有许多熟人上来和他握手寒暄,一时忙得不亦乐乎。
“恨水兄,你可来了……”张友鸾也跑过来,和他一个紧紧的拥抱。张友鸾是代表报社来的,要为这次隆重的义演做一个专题报道。一边拥抱着好友,张恨水一眼看向戏台旁边的剧目榜,只见一张巨幅的大海报上写着宣传语:著名小说家张恨水将亲自登台表演……
张恨水不由微笑起来。海报上,除了登着他的一张照片外,还有一张身穿红衣的苏三的剧照。只见苏三唇红齿白,美丽清婉,正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张恨水不由心里微微一动,这个苏三可真漂亮!因为马上就要开演了,张恨水赶快告别张友鸾,来到后台,准备化妆登台。坐在凳子上正对着镜子描彩,忽然见对面一个年轻的姑娘在对着他笑。张恨水抬起头来,只见对面的姑娘十分年轻,眉眼如画,委婉含情。她身穿一件粉色旗袍,浑身透出一股精灵气,正微笑着望他,她已经化好了妆,似乎在等着上场。
看到张恨水在注视自己,那位年轻女子笑着站了起来,对他招呼道:“张老师好……”女子一开口,便露出一口纯正的京腔,只听她口音清晰,清脆悦耳,就如一串铃声响在风声里,真是动听。声音和面容都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仓促间,他只得匆忙招呼道:“你好,你好……”
因不知道女子的姓名,张恨水也只有这么招呼一声。他话音刚落,女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轻轻地说:“张老师不认得我了……”听着这话,张恨水蓦然想起,怪不得这女孩子这样熟悉呢,原来自己和她是见过一面的。他不由得记起,好像是上个月,那天他正在报社编报,忽然听到有人找他,他出来一看,只见报社的大门口站着一个穿红衣的女孩,那时正是初秋,女孩穿一身学生服,个子不高,亭亭站在风中。看到他出来了,女孩子迎了上来,浅笑着说:“张老师好,请张先生指点……”说着,便把手中的一沓稿纸递到他手上,并莞尔一笑。张恨水打开稿纸,原来是几篇小散文和诗作,但当他再次抬起头要和姑娘说话时,却发现姑娘早害羞地跑掉了。
那些文章,张恨水倒是很认真地看了看,构思尚可,就是文笔稚嫩,缺乏雕琢,如果坚持下去,倒真会写出好文章呢。他记得这个女孩交给他的文章后落款是周淑云,想来应该是她的名字了。当时对这女孩挺有好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见她。
正要再说话,只听前台锣鼓声响,知道自己得上场了,只得对女孩点了点头说:“好,真好,又见到你了,我得上场了,待会咱们再见……”说完,匆匆上台而去。
张恨水踩着鼓点上得台来,只见台下万头攒动,赶快敛神专注演出,念台词道:“在下崇公道,在洪洞县当差,因我上了几岁年纪,为人又老诚,所以大老爷命我代管女监,这且不言,按院大人在省中下马,太爷命我将苏三解往到太原复审,天也不早了,上路,上路呐……”
张恨水是尽心在演,只见他道词清晰,身子摇摇晃晃,把一个老态龙钟的押差装扮得极为形象。他的道白刚完,就听后台一声嘹亮而悠长的道白:“苦呀……”声音犹如裂锦撕帛,高入云端,却又温柔如虹,直穿人之心脾,人还未出场,顿时就赢得了台下满堂喝彩声,人们拼命鼓掌,大声叫着“好!好”!
张恨水也大吃一惊,他隐隐听说和自己对台的是一个春明女子学校的学生,但这唱腔,这气势,完全就像一个名角儿呀!
正在惊疑,只见红光闪处,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步上台来,只见她身形柔软,犹如穿梭云间的灵巧燕子,转眼莲步就踩到他跟前。再看她脸若满月,眼若秋波,随着身子的扭转,一抹眼神台下一扫,顿时再次引得台下观众如雷的叫好声。而张恨水更为意外,甚至万分吃惊的是,因为刚才一对目,他便认出,这不正是刚才在后台和自己打招呼的周淑云么?!
天哪,原来她竟然是和自己同台表演的“苏三”!他这边还在迟疑,她那里已经轻启朱唇,悠扬唱道:
忽听得唤苏三
我的魂飞魄散
吓得我战战兢兢不向前
无奈只得来把礼见
崇老伯唤我所为哪般……
唱着,盈盈身姿轻拜下来。接下来的戏是该崇公道道白说:“苏三,你大喜哪!”但张恨水却失误了,他没想到周淑云竟然有如此一副好嗓子。张恨水是一个戏迷,也算是一个票友,对京剧各个流派均有研究。眼前的这位女生,嗓音甜润如酥,身段袅袅婷婷,从唱腔到走步,举手投足间,大气圆润,一点也不比那些蜚声舞台的大家弱半分,沉浸在她甜润的嗓音中,竟然听得他如失了魂魄一般,以至于该自己的道白了,却忘了下面的动作,仍呆呆地盯着眼前这位女生发愣。
周淑云扮演的苏三已经拜下去了,却不听崇公道念台词,周淑云有点奇怪,悄悄抬头一看,天哪,只见扮演崇公道的张恨水先生正愣愣地望着自己,心思恐怕早溜到九霄云外去了。周淑云强忍着笑,赶快悄悄提醒他道:“张老师念词呀……”
张恨水顿时清醒过来,不由得满面通红,幸好是化了妆的,看不出他的脸红。他赶快念道白:“罢了罢了,苏三哪,你大喜呀!”张恨水真是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尴尬,而在慌忙间,语音又走调,搞得台下顿时哄笑起来。
刚上场就被观众给奚落了,张恨水不由得赶快敛神认真唱戏。
但让他尴尬的是,自己今天真是见鬼了,根本就收不住神,也怪周淑云的唱腔太动听了,她的声音就像长了钩子似的,让他身不由己地跟着她的戏文往下走,而竟然常常忘了自己的台词。当她唱到“人言洛阳花似锦,偏奴行来不是春……”时,台下顿时又响起阵阵如雷的掌声。张恨水不由自主地沉醉于她的唱腔中,看着眼前的玉堂春,委婉多情,娇憨可爱,不由又想起家里的秋霞,身世让人怜,让人惜呀。他只顾叹息,却又忘了自己的台词,台下顿时喝起倒彩,甚至有人叫起来:“下去吧!让她一个人唱!”
张恨水不由得万分尴尬,但也深深佩服眼前的小女生,她唱得太好了,她的举手投足间,哪怕一个娇嗔的动作,哪怕一个单字的道白,都能博得台下阵阵的掌声,而自从她登上台来起,台下掌声几乎就没有断过。
因为太忘神,张恨水又一次出错了。当玉春堂一番冤枉诉白,又气又恨地念到“九也恨来十也恨,洪洞县内是无好人时……”张恨水竟然鬼使神差地接了句:“真是没好人!”台下顿时笑翻了,人们拼命地鼓掌,一边鼓掌还一边吹口哨,还有人怪模怪样地大声念到:“洪洞县里怎么没有好人了……”
张恨水羞得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身为才子,他第一次经历如此仓皇的局面,局促和不安中,额上竟然滚落下滴滴汗水,把脸上的油采冲得五彩缤纷起来,样子更是滑稽可笑,人们笑得也更加疯狂了。
这一场他自认为拿手的戏,成为了他有史以来演得最砸的一次戏,他自己也不知道中间错了几回,好不容易挨到戏文结束,张恨水感觉就像走过了几个世纪一般,赶快向后台奔去。
张恨水抹着汗来到后台,只见周淑云也走了过来,她戏衣未脱,脸上挂着浅浅的笑,走到他跟前微微一拜说:“张老师,我十分喜欢读你的小说,今天难得遇到张老师,我想求一本你的新书,可以么……”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张恨水迭声地答应说。看到他窘迫的样子,周淑云不由又轻轻笑了起来。两人正要再说,只见从外面涌进来几个男女学生,一下围住了周淑云,叽叽喳喳地说道:“周淑云,你唱得太好了!走,大家要为你庆贺去……”不由分说,拉着周淑云就向外面走去。望着众人远去的背景,张恨水心头蓦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来。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回家的路上,张恨水嚼着前人的句子,心头更是涌上千万种滋味。周淑云那俏丽的身影,不停地在眼前闪现,虽然相见短暂,但她的一颦一笑,却像刀子深刻在他的心头一般,再也抹不去。
忽然,一阵大雁的啼叫从头顶传来,他抬起头,竟然看到一对比翼双飞的雁,从头顶翩翩而过。痴痴地望着远飞的大雁,张恨水的心中更加惆怅起来。他又想起了文淑和秋霞。她们俩,都是好的,但却少了一股人间灵秀,少了一抹让他心动的韵味。他又想起少年时,那时的自己,多么渴望一个美丽聪慧的女子和自己双宿双飞,琴瑟和鸣。但世间事常不随人愿,自己娶了两房妻子,但却都不能如愿,从少年起就一直追求的美丽爱情,却总是与自己无缘。
在红尘,自己是疲惫的,一大家子的人,需要自己来养活,每天除了写稿还是写稿,但自己也是一个有情有义有血人肉的男人呀。疲惫的时候,多么想有一双温柔的小手轻轻抚慰自己的心灵,浅吟低唱,和自己谈书、谈诗。红袖添香夜读书,这该是多美的境界,但自己从来没有过。文淑和秋霞是不错的,但她们却走不进自己的内心,他要的书香她们没有,他要的灵魂深处的交融,她们更不能够给他。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他的无数个心结,却是无人能解得开,无人能读得明呀!
张恨水不由得深深叹息了一声,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惆怅在心底漫延。
张恨水是一个温情男人,纵然心中积有再多的愁闷,他也从不对家人发火,他总是默默地承受,然后自己的消遣方式就是去看看院里的花,或者到外面去散散步,再不然就是和老友们聚上一聚,一壶清茶,也就遣散了胸中的郁积。但这一次,他却再也不能轻易排散心中的郁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