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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辑 爱的火花

独特的女人魅力:萧红 任挥 6308 2024-10-22 02:43

  

  灵魂的碰撞

  自此,那个“冷漠”的三郎变成了视拯救眼前这“美丽的灵魂”为“我的义务”的萧军。一个男人对一个相识片刻的苦难中的女人如此细腻而诗意的知解,让二萧这历史性的晤面无论历经怎样的岁月人事纷扰,至今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文坛佳话,那是一场别样的风花雪月。痛感无助的女人太需要倾诉,她向萧军毫无保留地诉说着自己的遭遇和苦难,似乎说出那一切,那一切便不复存在。听完她的诉说,萧军感到这苦难的女人像水晶般通透,而自己在她面前亦是如此。正如他在纪实小说《烛心》里所描述的那样:“我们似乎全变成了一具水晶石的雕体。”

  话题越过眼前的境况,他们还谈到各自的读书兴趣,谈到新近出现的作家,谈到童年、友人还有汪恩甲。萧红说那是个毫无诗意的男人。对于眼前的男人,她充满好奇,坦率地告知:“当我读着您的文章时,我想这位作者绝不会和我的命运相像,一定西装革履地快乐地生活在什么地方!想不到竟也这般落魄!”萧军自我解嘲地看看自己,当晚,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色粗布学生装,一条打着补丁的灰色裤子,赤脚蹬着一双开了绽口的破皮鞋,头发蓬乱,与“西装革履”实在相差太远,甚至觉得境遇比对方好不了多少。

  当晚的谈话,还关涉对待爱情和生命的态度。

  随着聊谈的深入,萧红询问萧军所抱持的爱的哲学。不想,面前这个粗豪的男人坦率地说:“谈什么哲学,爱便爱,不爱便丢开!”

  这极其男性主义的观念和极其大男子主义的表达,多少让萧红有些不适,紧接着问道:“如果丢不开呢?”

  “丢不开……便任它丢不开!”

  萧军当时自然没有想到,他的坦**和率真,似乎带着粗野的诗意,然而,这基于男性霸权粗糙而简单的“爱的哲学”,却是这个诗意之夜最乏诗意的地方。某种意义上,萧红此后的人生悲剧便与这“爱的哲学”相关联。萧军是个有故事而没有秘密的男人。其后,在二萧相处的六年里,萧红不时被这种“爱的哲学”伤害、折磨。她觉得男人最后的回答“太中和了”,不过,两人随即纵声大笑起来。萧红或许以为这只是一个男人充满豪气的玩笑话而已。她紧接着又问:“你为什么活着?”

  向一个刚刚认识的陌生男人追问如此庄严的问题,多少有些惊心动魄,但出自此时的萧红之口并不矫情、突兀。苦难太过沉重的压迫,早已让她在无助中生出无边的虚无,可以想像,在今晚追问萧军之前,她一个人在百无聊赖中该是多少遍地追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她再也不愿听到“中和”的回答,在萧军开口之前便事先声明:“请不要用模棱两可的话来答复我。”

  萧军以反问回答了她:“那你为什么还要留恋这个世界?拿你现在,自杀的条件这般充足……”

  萧红听后意识到处于现景中的自己实在有太多结束生命的理由,但她更清楚是内心那份不甘在支撑着自己要活下去——任性地活下去。因而,她回答道:“我吗?因为这世界上,还有一点使我死不瞑目的东西存在,仅仅是这一点,它还系恋着我。”

  萧军随即也表示,即便现实如此不堪,但任何人都剥夺不了自己坚强生存下去的权力,除非面对自身不可抗拒的暴力。从萧红对萧军的追问和回答中可以推知绝望中的女人太需要一种外在的参照,来驱赶其内心的虚无,来勃发她那自感日渐委顿的生命,害怕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彻底压倒,她只有21岁,与其说在追问萧军,倒不如说是在追问自己。这个夜晚,萧红终于对自身生存的意义有了自我确认,作为一个女人,她身上所表现出的“生的坚强”一直保持着,直至生命的终结。正因如此,她才坚忍度过生命中一个又一个的巨大困厄,她那短促的一生才如此波澜壮阔,令无数后人感慨不已。

  风花雪月

  对于二萧而言,大而言之,对于中国现代文学而言,1932年7月12日夜的确是个值得纪念的时间。如此精彩的时间在人们冗长的一生中,有如一星爝火。5个月后,萧军将那一晚的精彩记述在小说《烛心》里。虽是小说,但他多次强调那是一篇“实录文字”,在给铁峰先生的信中便如是说。萧军老友陈隄在1992年3月11日撰写的《萧军在哈尔滨》一文中,同样认定萧军写于1932年12月25日的中篇小说《烛心》“是他与萧红结合经过的记录。小说中没有一点虚构。小说中的春星、馨君、畸娜是萧军、老斐、萧红的代名”。那一晚,他们谈了太多,三郎多次起身欲走,又多次坐下,并多次想拥抱面前这个令他生出无边爱意的女人。他自觉表现出“疯狂症”的不是眼前落难的女人而是他自己。在对男人的情感取向上,萧红明确表示不喜欢小白脸式的男人,认为那样的男人还不如“卖**的女人”,言外之意旨在传达对面前这个虽然落拓魄,但豪霸之气冲天的男人的欣赏。

  临走前,三郎问她每天吃点什么,女人将桌上两只合扣着的粗瓷碗揭开,只见那里边还剩有半碗殷红如血、坚硬如沙粒的高粱米饭。男人佯装在口袋里寻找东西,以掩饰内心的酸楚,他将口袋里仅有的预备搭车回道里的五毛钱放在桌上,压抑着酸楚勉强对她说:“留着买点什么吃罢!”

  出门前,两人的手握在一起,随之有了深长的拥吻——二萧的“狂恋”已然拉开序幕。

  当夜,分手后的三郎面临步行十里长路的归程;困处中的萧红则又要苦熬一个孤寂的长夜。然而,一切已然改变,归程和长夜都不再漫长,爱意浓郁的甜美爱恋在悄然消解苦难。萧军的到来不仅彻底驱赶了踟蹰在萧红心头的死之**,而且男人的赏识与爱意亦激发出她那早已死灭的**。萧军走后她接着续写《春曲》,表达爱之序幕已然拉开的巨大喜悦,以及伴随着太过突然的幸福而来的淡淡惶恐:

  我爱诗人又怕害了诗人,

  因为诗人的心,

  是那么美丽,

  水一般地,

  花一般地,

  我只是舍不得摧残它,

  但又怕别人摧残。

  那么我何妨爱他。

  只有爱的踟蹰美丽,

  三郎,我并不是残忍,

  只喜欢看你立起来又坐下,

  坐下又立起,

  这其间,

  正有说不出的风月。

  7月13日,当萧军又一次来到旅馆房间,不可遏抑的爱之潮水迅速将两人彻底淹没。他在《烛心》里写道:“我们不过是两夜十二个钟点,什么全有了。在他们那认为是爱之历程上不可缺的隆典——我们全有了。轻快而又敏捷,加倍的作过了,并且他们所不能作、不敢作、所不想作的,也全被我们作了……作了……”萧红沉醉在恋人的怀抱,低声吟唱:“姑娘啊,春天来到了……”随着这歌声,萧军感到他们在“向着万丈的寒潭里沉没,渊然地沉落着……”在这愉快而疯狂的飞翔与沉落中,两人都暂时忘记了过去、现在和将来,至到精疲力竭,满足地睡去。

  醒来时,他们发现前额、胸前满是汗水,而四周的白壁和窗户上的铁栅栏在提醒他们仍是拥抱在地狱般的人间一角。萧红想挣脱男人的怀抱,低声说:“三郎,我们错了!”

  “我们没有做错!”

  说完,萧军更有力地将幸福而又惶恐的女人搂在怀里。萧红紧闭的双眼不断有泪水恣肆溢出,嘴里喃喃道:“三郎,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我自己错了,不该爱了我所爱的人!”

  冷漠的父亲、软弱的陆哲舜、无情的汪恩甲,这些令萧红失望的男人,不觉中让她对家庭和婚姻本源性地充满挫败感,意识到被迫去爱所不爱的一切似乎早已是她的宿命。当真爱到来,内心反倒充满惶恐,况且,这一切又是如此迅猛,而此时的自己又是这样一种身份、这样一种处境—— 一个被男人抛弃却又怀着男人的骨肉,并即将临产的无助女人。当萧军得知自己就是女人昨晚诗中的那位“诗人”时,他不愿意接受这样高贵的赞誉。为了安慰她,他说:“那你也将我视为你所不爱的男人吧,可以去尽性地‘摧残’。”萧红本能地告诉眼前的男人,她这一生是不会拥有尽性的爱恋了,而她理想中的爱情,却是不尽性的爱恋还不如没有。

  联想萧红的一生,令人感慨的是,幸福感的缺失,确乎是这个对于爱恋抱持完美主义态度的女人的宿命。即便在这个“狂恋”的美好之夜,她那宿命般的对于爱恋的内省,本源性地终结了刹那间的幸福。萧军不知如何回答她,但是,事后这个男人清楚地知道,自己太过强烈的“爱火往往要烧枯了少女的情芽”,所以,他觉得自己也是个不敢爱我所爱的人。

  很显然,两人内心所存有的“不敢爱我所爱”的心态,基于两种全然不同的情感态度和方式。萧红怕自己连累了这个名叫三郎的男人,怕他背负不起太过沉重的来自世俗的压力。严酷的处境早已让她不敢对任何爱恋有所奢望,即便这份爱已然涌动胸怀。而萧军的“不敢爱我所爱”,则是担心自己那过于热烈的爱恋会伤害所爱的人,况且,他又拥有如此开放的“爱的哲学”。萧红后半生人生悲剧的根源,在这个本该最为幸福不过的**之夜,再次埋下——萧军真的是她所不该爱的又一个男人。

  天地间爱情的洪荒

  当萧军为拯救萧红四处奔走而一无所获、一筹莫展之际,1932年的大洪水最终帮助了这个太过不幸的女人。至今,1932年、大洪水、萧红,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哈尔滨历久弥新的传说。

  1932年的哈尔滨注定要与大洪水连在一起写进各种各样的水文史和灾难史。自6月下旬开始,整个松花江流域阴雨连绵,更为罕见的是,作为北方内陆城市,哈尔滨在7月份连续降水27天,一昼夜最大降水量为99.1毫米,创下有水文记录以来的最高值。由于嫩江、第二松花江、拉林河三路洪水互相遭遇,哈尔滨江段8月5日的水位超过118.55米,江堤开始决口。这个美丽的城市已然呈现即将倾覆之像。更大的溃决发生在8月7日,江堤二十余处被毁,整个道外区顷刻一片汪洋,街上可以行船。次日,淹至道里,10日道里区的一些街道亦可行船。8月12日8时,洪峰水位达到119.72米,道里、道外一片汪洋,房屋倒塌不堪一击,水淹面积达877.5万平方米,“街道之上,乃呈现扁舟款行之奇观”。哈尔滨全市38万人中受灾者达23.8万之众,数日内两万多人丧生。在呼天抢地的悲惨呼告中,东方小巴黎成了一座不折不扣的倾覆之城。

  江堤溃决,洪水随即淹进东兴顺旅馆一楼,人们纷纷转至楼上。听着窗外无边的喧嚣,萧红一个人神色黯然地站在窗前,望着外边的满街积水没有边际地**漾着,水面上闪耀着一片片刺目的日光。一艘艘小船载着大人、孩子、包裹从窗前划过。萧红感到自己被这个已然倾覆的世界遗忘,她将胳膊横在窗沿上,张着嘴,眼神空洞而茫然地久久张望着。旅馆老板再次进来逼债,告诉她现在汪先生是不可能回来了,一定得想办法还掉欠款,不能再没有办法了。听着老板的最后通牒,萧红脸上面无表情地说“明天就有办法”,那声音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旅馆老板面对这个除了高高隆起的肚子之外,一无所有的女人很无奈地离开了。萧红拖着那个像包袱一样的巨大肚子,无助地把自己放倒在床,两眼呆呆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听着窗外行走在水面上的喧嚣人声,包袱落水了,孩子掉进阴沟了……这些声音如此清晰,又如此辽远,她想到自己是个连逃生的权利都没有的可怜女人。在这样的喧嚣里,她尽力想让自己什么都不想,但她又无法控制自己,非想下去不可。没有家、没有朋友,自己该去哪里?新认识的三郎也是没有家的人。大水、欠款……纷乱的想法一如窗外无边无际的大水早已淹没了她。住进这里时天上飞着雪花,而现在已是漫天大水;刚进来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少女,现今却即将要做母亲……萧红不愿往下想那个不辞而别的男人,用手抚摸着肚子,在这个散发着油汗气息的发霉小屋里,只有这腹中的孩子陪伴着她。

  街道上的积水仍在上涨,一段段江堤还在溃决,更大的洪峰即将到来。

  8月8日黄昏,客人们慌乱而纷扰地拎着箱子、拉着孩子走了,昨天从一楼搬上来的客人也都走了。旅馆随即安静、空洞下来,一间间房门紧闭,整座楼只剩下一个杂役和一个生病的妇人以及陪伴的丈夫,还有就是被囚在二楼小屋里的欠债女人。楼道一片狼藉,有如大队溃兵刚刚经过。站在窗前的萧红感受着流动在空气里的稀薄水气,沉静的黄昏亦在空中流**。借助暗淡天光,她看见一只小猪在大水中绝望地挣扎尖叫。它那越挣扎越绝望的眼神令萧红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乘打捞浮物的木排划过来,得救的小猪横卧其上,绝望的眼神转而变得安宁。然而,在她看来,小猪哪里知道它那希望的眼神和木排主人想吃猪肉的眼神绞结在一起。夜幕渐渐降临,四周高大的楼房成了一座座矗立的峭壁,昔日的街道则成了激流汹涌的山涧。夜晚变得狰狞可怖。萧红纷乱的思绪亦被这恐怖的夜色驱赶得一干二净,小猪的命运似乎已激不起她的任何联想,她感到无边的阴冷。站立良久,双脚变得麻木,像是安装在自己身上的假肢。

  当年只有19岁的共产党员舒群,可能就是在8月8日黄昏用组织上发给他的出差和生活费,买了两个馒头一包烟,然后将之捆在头上泅水来到东兴顺旅馆看望萧红。当时天色已晚,无法再回去,舒群就在旅馆蹲了一夜,陪着萧红度过漫漫的长夜。次日,萧红希望舒群带自己走,但他考虑到全家也从道外流落到了南岗,父亲几乎沦为乞丐,全家一点着落也没有,的确没有力量安置她,就一个人离开了。

  等舒群走后,萧红又一个人陷在无边的孤寂里,但是有朋友来看望,到底给她增添了一些求生的勇气和信心。不久,街道上划行着许多搜救难民的船只。搜救者摇晃着手中的黄色旗子,以引起被困者的注意。萧红终于被搜救船从二楼窗户接走。船只穿行于昔日的大街小巷,萧红呼吸着广大空间里的新鲜气息,无比兴奋、喜悦。几个月来,她第一次接触到明媚的阳光,她惊奇地看到江堤已经沉落到了水底,沿路的小房子也睡在水底,小船从屋顶上划过,远近被困在屋顶上的人们,蹲在那里等着一艘艘快速往来的小汽船去营救。巨浪冲来,全船人惊慌失色大声尖叫,惶恐中,萧红用忧郁的眼神打量着四周全然陌生的人们,不自觉地用十指张开双手护住肚子。骇浪带来的生死劫难已然过去,六七个月没有到过世面的女人,感到外边的世界是如此陌生——陌生的同船者、陌生的天空、陌生的太阳,风中弥漫着陌生的气息。过于久长地疏离人群,让刚刚回到人群中的萧红感到眼睛、耳朵都不怎么受自己支配,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只觉得热闹,那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嘈杂声,她内心里洋溢着重返人世间的喜悦。

  萧军为什么不来接我?走岔了路吗?

  萧红不停地问自己,在缭乱中睁大眼睛搜寻着从对面驶来的每一只船,看船上面是否有她的三郎。她最终按照萧军此前留下的地址,找到位于道里区的裴家。坐下来后,萧红为裴馨园夫人黄淑英看见自己还穿着冬天的棉鞋而尴尬,女主人显然为她的狼狈不堪而惊讶,上下打量的眼光就像在看一个怪物,令她紧张、无地自容,好像有一种重返人世间的无所适从。黄淑英告诉她,萧军出门接她去了,两人一定是走岔了。

  当夜,萧军便把衣衫褴褛的萧红带进此前她所向往的公园。细碎的月影里,两人相互依偎着绕过一片片积水,穿过一个个蚊虫的方阵,然后在萧军写诗的那个亭子里坐下。倚靠在萧军肩头,女人想到明天终于也可以到这里自由写诗了。

  从7月12日见面到8月9日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哈尔滨见证了二萧之间这场富有传奇色彩的痴恋。

  这场倾城之恋是那么的**,那么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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