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权力是一种临时性平衡
既然你崇祯是这么一个皇帝,刻薄寡恩,又溜肩膀、不担责任,喜怒无常、感情用事,请问我们臣子该怎么对待你?这里面故事可就多了去了。但这里删繁就简,讲两个人,一个是陈演,一个是魏藻德,是崇祯最后一任内阁的首辅和次辅。这时候已经到了大明王朝将倾的时候,是1644年的春天了。当时大家都还指望最后一支力量,就是吴三桂,关宁铁骑如果回防,大明江山还有一博。
有一天,崇祯皇帝就跟这俩人说,要不咱们把吴三桂调回来吧,但这俩不支持。然后崇祯就支使着陈演,说你写诏书。陈演拒绝了,不写,找一堆理由不写。崇祯皇帝也纳闷,为什么不写?话说过了几天,吴三桂那是多灵巧的人,人家自己就写报告,说我干脆回防吧,我是看门的,家里已经乱套了,我干脆回家打仗呗,我还在门口看什么劲?好,那就把吴三桂调回来。崇祯皇帝跟这俩宝贝儿说,现在你可以写了吧?这俩还是不写,死活不吱声。
这崇祯皇帝就纳闷,为什么不写?陈演和魏藻德出了门之后,在门口就商量,说能写吗?不能写。为什么?万一事后清兵打进来,北方丢了,就是因为咱俩做的这个决策,让吴三桂回防。要说他自个儿说,我们俩千万不能说,到最后人头落地的还是咱哥儿俩,千万不能写。
当皇上就当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到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因为你不担责任,我们何苦为你担这个责任?
更戏剧性的一幕见于一本书,叫《洪业》,这是美国著名汉学家魏斐德写的,也是讲的这一段历史。据说当时李自成围城之后,派了一个曾经投降农民军的宦官杜勋,回去跟崇祯皇帝谈判。
要知道在皇权社会,你朱家已经当了两百七十多年皇帝了,那个皇权的威势还是在,毕竟我是造反的,好不容易打到天子脚下。李自成据说当时通过杜勋,给崇祯皇帝提了几个条件,说这样,我可以退回到山西和陕西,你把这块割给我,我当西北王,然后我就承认你这个皇帝;第二个条件,你给我一百万两白银;第三个条件,就是我为你干点事,我帮你镇压其他的农民起义军,我还帮你去北上抗清,你说好不好?
这个条件对于一个城下之盟来说,已经是优厚得不能再优厚了吧?崇祯皇帝看了这个条件之后,也是两眼放光,赶紧把陈演、魏藻德叫来,说先生们,大势已去,现在就定吧,一言可决之,你们俩赶紧说吧。这俩面面相觑,说什么呀?将来卖国都是我们俩的事,让我们俩到菜市口报到去?不说,要定你定。
崇祯皇帝气得当场就把龙椅给推翻了,你们两个浑蛋,还不说!后来为什么说文臣皆可杀,文臣误我等等,就是这些细节堆出来的。而且文臣到最后对于这个大明江山已经袖手旁观到什么程度,不是没钱了吗?没钱打仗了,得用钱,钱哪儿来?你征饷,民间已经搜刮殆尽了。崇祯皇帝说这么着吧,你们大臣这么多年,你甭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有钱,报效吧,大厦将倾,覆巢之下没有完卵,自己拿银子出来。陈演、魏藻德这俩哥们儿说,哎呀,真的是没有钱呀,都是清官呀,我就差把我们家补丁衣服给穿出来,真没钱。
这魏藻德说,我是首辅,我做个表率吧。魏藻德第二天掏了一百两,打发叫花子,一百两。这陈演干得就更绝,陈演说,我没钱是没钱,但是您放心,我一定毁家纾难,砸锅卖铁也得把钱给你。然后回家他是怎么砸锅卖铁的?据说当时好多人都这么干,直接回家拿一张纸,写着此屋出售,贴大门上,就是我家卖了,卖不了几个钱那不是我的事,反正我准备卖家,什么时候成交,什么时候交银子。总而言之,现银子我是没有的。
这闹剧已经演化到什么程度?当时崇祯觉得靠这些文臣可能是没指望了,打了17年交道,也知道互相之间的不信任已经到了什么程度。皇亲国戚总可以吧?周皇后她老爹周奎,国丈,而且被封为嘉定伯,你这个时候应该做个表率吧,因为你算是皇家和文臣之间的一个中间地带。崇祯就暗示他说,您掏十万两出来,这么多年,我赏您的东西也远远不止这点。
可把这周老爷子给愁坏了,说没有,最近年景也不好,租子也收不上来,就是没钱。最后实在没办法,一万两,再多打死没有。
后来太监就把这事告诉宫里的周皇后,说你爹死活只肯掏一万两。周皇后说这么着吧,娘家亲爹,你能怎么办?说我从私房钱里,贴五千两,你让我爹无论如何凑两万两,就是让她爹再多掏五千两。这太监偷偷摸摸把五千两送到国丈府。国丈一看,又多五千两,得了吧,我再来点回扣,最后国丈交了一万三千两,把皇后给的又昧了两千两。
你说没准儿真就没钱。哪里是这么回事。后来李自成进北京之后干的第一件事,要钱,因为穷怕了的人,都是苦哈哈,就要钱,把所有北京城八百多个官员抓起来,然后打,给每个人下了任务,大学士多少两,谁多少两。最后打出来多少钱?魏藻德反正最后也是被打死了,但是打死归打死,在他们家起出来几万两。这陈演就更绝,打死也不给,后来就被打死了。打死之后上他们家去挖,在地窖底下挖出几十万两。
当然还有更绝的,就是崇祯爷自己。他不是一直说内帑没钱吗,我们皇室内部已经没钱了,最后起出来三千二百万两。我就不理解,这老朱家反正从万历开始就抠门,一直抠门,藏着银子,就不肯往外放,这可能也是一种囤积心理,也是一种病。
就是这样一个非常可笑的局面,到最后的关头,你知道谁最慷慨吗?太监,感动得崇祯皇帝直哭,太监一张一张银票往皇帝身边堆,因为我们是奴才,文官换一家继续当官,我们没办法呀,太监真的是叫毁家纾难。崇祯皇帝气得直咬牙,说外朝这些文臣还不如中官,不如我身边的这些太监。当时文臣跟崇祯皇帝就是这个关系,咱俩没交情,因为我帮你使劲,你不替我挡后路。
最悲惨的一幕,就是崇祯皇帝死之后。他的尸首跟周皇后的尸体,直接就排在东华门门口,几天没人给收尸,大小官员走在旁边绕道走,跟没看见一样。最后是一个六品的主事,这个官员实在看不下去了,自己掏钱买了两口柳木的薄棺,就是老百姓用的棺材,才给这两口子收敛了。
李自成进京之后,原来这些官员什么表现?我们再看陈演和魏藻德这俩哥们儿,其中有一个哥们儿,看见李自成骑着大马要进京了,趴在地上山呼万岁,终于盼到明君了。然后李自成不理他,大兵就过去了,这儿还冲着背影还喊万岁。尤其是这俩哥们儿联手去见李自成,说我们俩是有身份的人,我们见见你。
李自成看见说,你们俩怎么不死,你们不是当官的吗?你们有学问,不是孔夫子教出来的吗,应该殉国才对呀。我们哪能死?有您这圣主在朝,我们要为您报效,我们俩怎么能死?
当然,我们可以指责这些士大夫无耻,很多人都说明代士风不好,士大夫无耻。可是你真的看后来的历史,清军南下的时候,在扬州、在江南,那些士大夫们,什么阖门投火而死,阖门投缳而死,很多。儒家教育几百年,那不是白玩的,有气节的忠君人士很多。可唯独在北京城,在崇祯皇帝身边的这些士大夫,你死归你死,我要好好活,你说这又说明了什么?你能说晚明一代士风就一定是很败坏的吗?不是。
问题的根子,我们还是得从崇祯皇帝自己身上找,正是因为你17年的执政,让君臣离心,你的一系列行为,虽然你自己以为符合儒家的一切圣君的标准,但是你丧失了和群臣之间基本的信任共识。
我终于明白崇祯为什么不跑了,因为没有人支持他跑。不管是跑,还是跟李自成达成任何城下之盟,不管你做出多少暗示,所有的下级官员就在旁边,心里都明镜似的,就看着你不张那个嘴。因为他们知道,一旦他们帮你了,你回头就会把黑锅扣他们头上。请问,谁还去帮你干这件事情?就是这么一个可笑的场景,导致了崇祯皇帝到最后也没有机会离开北京城一步。
最后说一段题外话,就是西欧的海盗。海盗这个职业是没有任何正当性的,可是海盗为了创造正当性,他们有一个理由。每当劫得一艘船之后,马上把船长抓起来,问原来这艘船上的船员,你们说,这个船长原来有没有欺负过你?如果大家说这个船长是个坏船长,现在就给宰了。如果大家觉得是一个好船长,我们给他放了。真的还有船长被海盗抓了,调查之后海盗觉得这是个好船长,还送了一艘船给他,又让这个船长继续当船长,西欧历史上真发生过这样的事。
为什么说这个场景?我们想说权力这个问题,什么是权力?
中国人一直认为,权力是一个稳固的结构,这是一个必须去讨好的威权。哪里是这么回事?都是人类社会,权力是什么?
权力是一种临时性的平衡态,权力是君臣之间、上下级之间达成的一种共识。
在平时,没有外在的风险,大明王朝还是一统江山、铁桶江山的时候,你可以作威作福,大发**威,摧折你的士气,**辱你的手下,这没有问题。可是当风雨飘摇的时候,在崇祯十七年那样的状况下,你还去摧折你的臣下,然后破坏已经达成的上下级的权力共识的时候,请问权力这个时候还是权力吗?
就像在现在的企业里面,我们也分明能够看到两种企业。一种企业,老板绝对不许员工在公司叫自己的名字,或者是王总、李总,一律叫自己的小名或者是花名,为了营造一种平等的氛围,千方百计地去讨好自己的手下,安抚他们的心情。
还有一种企业,我也亲眼看见,我在一个领导的办公室里跟他聊天,小秘书进来,偷偷摸摸把一杯凉掉的水换成一杯温热的水;然后过20分钟,非常准时,又进来换一杯温热的水。在那个办公室里,你能感受到一种分明的、浓烈的权力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