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上对于权力有一个分法，叫权力的三张面孔，是层次不同。最低层次的权力使用是直接影响决定，这叫权力的公开使用。

　　第二个层次是影响议事的议程，就是说我们今天讨论要不要建一条高速路，对于议程本身的影响，这是权力的暗中运用。

　　其实还有第三个层次，就是权力的无形运用，我只是运用权力去改变这个社会和整个权力结构当中人的偏好，说白了就是对意识形态的影响。权力的这三张面孔、三个层次、三个舞台，嘉靖皇帝都有上佳的表演。

　　但是其实权力还有一个更高的层次，那是进入化境了，就是权力其实表面上没有运用，但它一直都在场，为什么？因为权力运用的最高境界就是控制人，嘉靖皇帝在控制人方面，那真是高手。

　　嘉靖皇帝是怎么控制人的？在明代政治中，有一个枢纽性的人物，就是内阁的首席大学士，不是宰相，这个角色又被称为首辅。嘉靖皇帝一生用了好多个首辅，最开始是杨廷和，然后是杨一清，再然后就是冲出来第一个在大礼议当中支持他的张璁，后来是夏言，再然后是大奸臣严嵩，最后一个人叫徐阶。

　　为什么要用这么多人？这就是控制人的手法，我先立一个首辅起来，我很看重你，然后在你屁股后头搁上这么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我就不断地暗示他，让他去攻击这个首辅。等到火候差不多了，把这个首辅扒拉开，把这个攻击他的人再立为首辅，然后在他屁股后头再跟上这么一个人物。一直就是这个手法，简直就是一个炒股高手，在抛盘的时候毫不留情，在拉升的时候手法凌厉，在看涨的时候其实已经盯着下一只备选的股票，他就是这么一个股神。

　　为什么要这么玩？就是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在首辅这个位置上待的时间过长，在你羽翼丰满之前就把你干掉，这样我皇帝就握有了最终的权威。其实这套手法历代历朝的权谋家都是这么用的，就像前几年我听曾仕强教授讲，什么叫中国式管理，一个董事长在开大会的时候，发现老臣们是一派观点，有一个非常能干的年轻人是另外一个观点，现场吵起来了，怎么办？

　　当时毫不犹豫的，一定要猛烈地批评这个年轻人不懂规矩，怎么不懂得尊重老人家？批评完了之后，再把这个年轻人叫到办公室来，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批评你吗？哪能跟老同志那么说话，其实我知道，这个公司能干活的就你一个，你好好干，我看好你，将来我一定支持你，提拔你。这个年轻人感恩戴德，就拼命地干，从此跟那些老臣势不两立。这就是嘉靖皇帝的玩法，历朝历代的奸人都是这么干的。

　　接下来我们就要解决一个问题，严嵩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严嵩不是个奸臣吗？什么叫奸臣？就是一边残害忠良，一边贪污受贿，一边还欺瞒皇帝。可是嘉靖皇帝哪是好欺瞒的？号称一代英主，你不觉得一代英主和一个奸臣长期共存20年，这到底谁在糊弄谁？这逻辑上讲不通。

　　严嵩号称奸臣主要源于三个事。第一件事情说他儿子里通外国，准备谋反，这肯定是扯淡。第二件事情说他贪污受贿，后来徐阶在弹劾他的时候，说贪污受贿数额特别巨大，黄金三万两，白银二百万两，还有其他的金银珠宝，又值好几百万两。

　　后来把严嵩的家抄完之后找不着这笔钱，连一个零头都凑不足。又过了10个月之后，嘉靖皇帝还问，你们不是说有钱吗，钱呢？徐阶只好说，这没准儿还有一个奸臣，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这也是子虚乌有。

　　第三件事情，就是有一个号称忠臣的人，就是著名的杨继盛，他上奏折弹劾这个严嵩，说他有五奸十罪，就是说他是奸臣，有五个理由，他有十条大罪。后来嘉靖皇帝据说是受了严嵩的挑拨，就把这个杨继盛给杀了，就这么一个事，叫残害忠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先讲一个场景，清代成立了一个明史馆，修明代的史。清代有一个特别著名的学者李福，这个人就坐那儿讲，说严嵩根本就没罪，说了好多，把其他修明史的臣子都弄傻了。

　　后来有一个人就幽幽地说了一句话，说照你这么说，严嵩不是奸臣，那杨继盛就是奸臣，杨继盛弹劾他，他才是陷害忠良。这句话一出口，李福就不敢吱声了，说算了吧，就这么着吧，严嵩奸臣就奸臣吧。为什么？因为在清代，早就有皇帝给定下来杨继盛是一个忠臣，这是谁定的？顺治皇帝。

　　顺治皇帝曾经下令写过一出戏，叫《忠愍记》，说的就是杨继盛的故事。清朝刚刚建立，需要树立这么一个忠臣的典范供大家学习，杨继盛当了忠臣，你严嵩只能是个奸臣了，这个案子一直到清代才算定案。李福一想，原来是当朝皇帝定的事，我还是不吱声吧。

　　回到明代，严嵩是不是个奸臣？确实除了杨继盛之外，还有一个叫沈炼的人上书弹劾他，都说他是奸臣。可是你要搞清楚，在明代政治当中，当首辅大臣被叫奸臣，这是你的本职工作，很少有首辅大臣没被骂过奸臣。而且严嵩当首辅时间长，他入阁当大学士20年，当首辅15年，你如果平摊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面，被骂几声奸臣，又有什么奇怪的？其实都是给皇帝背黑锅。

　　我不是替严嵩翻案，如果想看严嵩的翻案文章，我建议上网去搜一篇文章，是美国的一个华裔历史学者写的，叫《大学士严嵩新论》，你去看看，严嵩到底冤不冤。在这儿我们得说，严嵩他肯定不是个好人，但是他比前面的夏言、后面的徐阶能坏到哪里去，可能也未必。

　　但真正奇怪的是严嵩这个人凭什么在嘉靖皇帝面前，居然干了20年大学士、15年的首辅。要知道嘉靖皇帝“炒股票”的手法是很凌厉的。这是为什么？其实这才是真正有趣的地方，原因很简单，有如下四个：

　　第一，他非常能干，严嵩是最能明白嘉靖皇帝心里想什么的。嘉靖到晚期养成了一个破习惯，就是经常写个字条，这上面的字什么意思？写得模棱两可。其实他就是让底下人猜，也是他巩固自己权威的一种方式，猜来猜去，发现只有严嵩这个人经常猜得准。

　　而且严嵩后来岁数大了，他自己老糊涂了，可他那个儿子严世藩帮他猜，也猜得非常准，也是非常能干的一个人。而且替皇上写青词，就是修道用的一种文字，给上天玉皇大帝上的一种奏表，也写得非常好，这是能干。

　　第二，非常勤快。嘉靖皇帝经常派一些特务到外面给他看看，大臣们下了班都去干什么。特务们回来报告，说严嵩那么大岁数，白发苍苍，熬夜点灯写青词替你干活。嘉靖皇帝说那么大岁数真勤奋。

　　第三，严嵩特别愿意为嘉靖皇帝去背黑锅，其实杨继盛事件就是一个大黑锅。怎么回事？杨继盛去弹劾严嵩，什么五奸十罪，后来历史学家都在讲，其实都是一派虚言，不敢说一派胡言，就是都没有落实。

　　但他这封奏疏坏就坏在一句话上，他跟嘉靖皇帝讲，严嵩是个奸臣，你要是不信，你就找你那两个儿子问问，你也可以找别的内阁大学士都问问。坏就坏在这句话上，为什么？因为这句话有一句潜台词，就是你被蒙蔽了，你身边的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嘉靖皇帝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

　　另外还有一个地方触犯了他最大的忌讳，就是找他儿子问一问，就是裕王和景王，这两个人是他儿子。可是嘉靖皇帝在修道的时候，他听道士讲了一句话，说你这个人要想健康长寿，必须二龙不相见。什么意思？就是你那两个儿子必有一个将来会当皇帝，也是个龙，你也是个龙，这二龙是不能见的。

　　嘉靖皇帝说怎么着，你要害死我呀，让我跟另外一条龙见面。而且你提太子干什么呀？你难道要投靠太子，来搞我吗？因为这个他才下令把杨继盛给杀了，严嵩在整个过程当中起到什么作用，其实还真是谈不上。为什么？因为这就牵扯到严嵩的第四个特征，就是他是一个特别阴柔而低调的人。这你想不到吧？一个奸臣不跋扈，而且非常低调。

　　严嵩这个人原来也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后来在嘉靖朝这么会玩权术的皇帝的手下，他就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只能自保，小心翼翼，同时捞点小利益的这么一个人，一只可怜虫而已。

　　但是他可怜归可怜，嘉靖皇帝遇到严嵩也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因为嘉靖皇帝给严嵩下的所有的套严嵩都不钻，这两个人真是虐待狂遇到了受虐狂，这两个人既不爽，又互相欣赏，属于这么一个关系。

　　严嵩阴柔到什么程度？比如说他前面的首辅叫夏言，嘉靖皇帝就把他搁在夏言的后面，就想挑拨他俩关系，让严嵩去攻击夏言，严嵩不上这个当，对夏言恭敬得不得了。恭敬到什么程度？有一次他跑到夏言府上，说我请您老人家到我府上来吃一顿饭好不好？人家夏言对他什么态度？吃饭？我见都不见你。就吃了一个闭门羹。

　　严嵩回到家，饭已经摆上了，他把原来准备给夏言的位子摆好，然后就跪在地上，当着自己家人的面，把自己写好的给夏言的祝酒词跪在地上念了一遍。意思就是夏大人，你来不来，我都把你当神敬着。当然，也有人就把这件事传到夏言的耳朵里，夏言就高兴。

　　嘉靖皇帝不管怎么挑拨，这严嵩就是不去搞这个夏言。嘉靖皇帝说你不搞，你不上当是吧？我就给你来一个狠的，他把夏言突然就撵出了朝廷，然后提拔严嵩当了首辅；然后又把夏言给弄回来，把严嵩给扒拉回去，把夏言变成首辅。我这么给你一挪位，夏言不可能不恨你。

　　好，夏言恨上严嵩，就天天给他罗织罪名，告他的状等等。严嵩带着自己的全家老小，跑到了夏言的府上，跪在他的座位前，几乎是哭求，我真没有这个意思，等等，就是不要脸。低调到这个程度，夏言一看，还挺服的，心想算了吧，夏言就低估了这个严嵩。

　　后来夏言被嘉靖皇帝找了一个借口给杀了，你严嵩不动手，只好我老人家亲自出手了，然后，他就接着给严嵩下套，因为这个时候严嵩已经是首辅了。他让严嵩当首辅，当了一年多的独相，什么意思？就是不仅你自己是首辅，而且整个内阁里面办事的大学士就你一个人，你是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事搁一般人还不高兴坏了，高兴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严嵩才不上这个当，不断地上奏折，说不行，组织上赶紧派人来吧，我一个人责任太重，我可不想揽这么大的权。嘉靖皇帝说不上当是吧？这样吧，你不是要人吗？你自己推荐几个人，其实就想让他去延揽自己的党羽，落下一些口实，将来搞这个严嵩。严嵩才不上那个当，说不行，我不能推荐，这种事您自己定。

　　后来嘉靖皇帝说这样吧，你这么忠诚，我给你上一个封号，叫上柱国，就是国家全靠你，像个大柱子一样撑着的，而且是上柱国。严嵩说不行，这个“上”字我可不能用，“上”只有您能用，搞得嘉靖皇帝特别没脾气，下什么套他都不钻。当然后来也没饶了他，在他屁股后面果然又搁了一个年轻人，这就是后来的首辅徐阶。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前面这出戏已经演过好多回了，再开演大家都知道后面的剧本，严嵩知道这个徐阶上来就是要他命的，徐阶也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搞严嵩。严嵩对徐阶特别阴柔，他干出了这么一件事，把徐阶请到自己家里吃饭，酒过三巡之后，把自己的儿孙都叫出来，说都给徐大人跪下，当时就跪了一地。

　　严嵩跟徐阶讲，我岁数大了，将来这帮人能不能活，全拜托你了。徐阶当然只能当场答应了，但是后来徐阶也没有饶了这个严嵩，对严嵩最后下黑手的就是这个徐阶，这当然是后话了。

　　严嵩最后的下场是什么？虽然他招来招往，跟嘉靖皇帝过了15年的招，最后嘉靖还是没饶了他，利用徐阶把他给攻倒了，把他儿子给杀了，把他的家给抄了；最后严嵩削职为民，贫困而死。后来有人看到严嵩，是在那个墓地里捡人家祭祀的食物吃，最后是活活饿死的。

　　一个传统的权术家，能够用的权术的招法，在嘉靖皇帝的一生当中，我们都可以看得到，他是最好的一个权术标本。

　　对我们今天的人有什么意义？其实估计有很多人心里也在想，我领导就是用这些招来对付我们的。

　　对，可是要知道，权术这个东西它要去使，它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你不得不在这个位置上，你没有其他的选择。我们当代社会是一个开放社会，一个老板他真正想把生意做好，他得用信任、用激励制度请他自己公司里那些能干的人好好干活，现在开放社会，没有谁非得在什么位置上不可。那些权术对于一个开放时代的自由人，其实是无法施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