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向标准化既没有什么强制色彩，也不需要高昂的培训和管理成本，还允许各个社会节点的自由创新，但是同样达到了效率高、成本低的标准化效果。

　　自从进入工业社会，“标准化”就是个好东西。它能降低成本、提高效率、方便合作。比如，麦当劳餐厅之所以在全世界能做那么大，不是因为它有多好吃，而是因为标准化。顾客心里很清楚，推开全世界任何一家麦当劳的门，里面的汉堡包、炸鸡块、炸薯条，吃起来的味道都差不多。消费者选它，就是因为靠谱，因为保险。

　　那怎么能做到标准化呢？100多年来的工业社会有了基本的经验。从最早提出标准化生产的泰勒制，到麦当劳的员工手册，都是想通过自上而下制定一套政策，加强管理、严格管控，也就是把人的行为规范到每一个动作，最后的产品和服务的标准化结果也自然就有了。

　　这里有几条内容，摘自麦当劳员工的操作手册：可口可乐的温度必须保持在4℃；使用的牛肉饼，成分比例必须是83%的牛肩肉和17%的五花肉，其中的脂肪含量不能超过19%；最后做出来的牛肉饼，必须是直径95.8毫米，厚度5.65毫米，重量要精确到47.32克。

　　你是不是感觉到了标准化的另一个面目：死板，没有选择，没有自由？还不仅是这些企业的员工在严格管控下没有自由，消费者也没有。所以，单调和限制，就成了我们批评标准化的一些理由。

　　但是，我最近看到了一本书，叫《幸运签饼纪事》，我有了一些启发。原来，要想达成标准化，还有另外一种实现路径。这本书写的是美国的中餐厅。要知道，美国的中餐厅卖的不是我们中国人日常吃的中餐，而是按照美国人口味进行了改良的，比如左宗棠鸡、西兰花牛肉等。主要是改良了酸甜口味，如果让中国人吃，大概率吃不惯。

　　这些中餐厅，虽然不正宗，但它们在全美国加起来有4万多家。我们熟悉的快餐三巨头麦当劳、汉堡王和肯德基，加起来都没有那么多。从这个角度看，比起汉堡，美国人其实更熟悉中餐。

　　那这4万多家中餐厅中，有像麦当劳一样的连锁企业吗？一个叫作“熊猫快餐”的品牌就很出名。它在全美有2000多家连锁店，也算大企业了。但是和4万家这个总数一比，也不是主流，剩下的中餐厅基本上都是夫妻店，互相之间都没什么连锁关系，是分散的。

　　整个美国的中餐厅，无论是在西北部的西雅图还是东南角的佛罗里达，它们的室内装潢设计、提供的菜品，甚至是服务的流程几乎一模一样。我在美国吃了各种各样的中餐，真有这样的感觉，很统一。美国的货车司机在跑长途时，最喜欢吃的东西就是中餐。主要原因，其实和大家爱吃麦当劳差不多，就是中餐厅提供的饭菜，比较保险、比较靠谱、比较一致，无论是哪个城市，吃到的菜口味差不多。

　　这听起来和麦当劳一样，但是麦当劳这样的连锁企业要做到这样的境界，每年要花费无数的金钱在迭代标准、严格管理生产流程上，最终才能实现标准化。而美国的中餐厅，不仅没有一个总部来制定标准，甚至彼此之间也没什么联系。那它们怎么也能实现标准化呢？

　　如果把麦当劳那种标准化称为“纵向标准化”，也就是靠自上而下的高强度管理实现的标准化，那中餐馆的标准化，我们也许就可以称为“横向标准化”。因为它是靠社会网络横向推动来实现的。

　　美国的中餐厅，虽然看起来非常松散，但是有一样东西不松散，就是它们的背后有着一张相同的供应商网络：它们为顾客提供的袋装酱油全部来自新泽西州的一家工厂；三分之二的中餐快餐盒是由一家叫作福百客的商家生产的；美国中餐厅每年要消耗几亿张一次性菜单，东部的由纽约的几家印刷厂承包，西部的归洛杉矶的几家印刷厂承包。

　　各种细节背后都是统一的供应商。供应商一致、社会网络一致，美国中餐厅最后呈现出来的样子，就差不多。

　　再说个故事，就知道这种通过社会网络建立起来的标准化有多强大了。2005年，美国一家彩票公司开奖，中二等奖的人数多达110人，这很出人意料，因为超过预计人数40倍。这些中奖的人一共拿走了2000万美元，彩票公司在那天差点破产。当然有专人去调查，看看是不是有人暗中操纵。

　　结果发现中奖者分散在全国各地，彼此都不认识，找不到任何联系；他们购买的彩票，也都来自不同的售票点，不可能互相串通；而且所有的号码都是自选的，也就是不存在机器故障的情况。这背后一定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操纵。

　　最后真相水落石出，原因居然是一种饼干——“幸运签饼”。美国中餐厅有个风俗，在顾客消费后，会赠送一种叫作幸运签饼的饼干。这种饼干中夹着一张小字条，上面有一句吉利话，还有一串幸运数字。

　　那一天所有买这家公司彩票中奖的人，都是把饼干里夹着的小字条上面的那串数字选作了彩票号码。这串数字正好中了二等奖。而这些饼干都是由布鲁克林的一家公司生产的。所以，社会网络带来的餐饮业食品的横向标准化，居然能造成这样的社会影响。

　　再举几个中国人熟悉的例子就更容易明白了。这几年在中国，经常会突然之间，一种美食一下子在全国流行起来，成为网红，比如小龙虾、脏脏包、奶茶等。而且还不是一家店占领了全国市场，而是一堆叫着不同名字、打着各种旗号的小店。它们做出来的东西，吃起来差别也不大。难道是这些店的店主串通好的，或者是中国消费者的口味突然有这么个潮流而统一起来了吗？

　　当然不是。这些网红食品的崛起，其实也是因为供应商网络。据说全国六成小龙虾来自湖北监利县，前几年流行的黄焖鸡米饭，调味料大多来自济南；酸菜鱼中用来做鱼片的巴沙鱼，进口地都是越南。

　　有一位餐饮业的朋友告诉我，为什么黄焖鸡米饭能够到处都是，原因有两点：首先，鸡肉作为一种食材，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做成菜没有什么存在感，调料什么味道它就什么味道，方便各家餐馆做创新，所以鸡肉很受欢迎。更重要的是第二点，就是鸡肉的供应链超级稳定，可以扩张到很大的规模，而且价格波动很小。听说过猪肉价格不稳定，国家还要补贴养猪户，什么时候听说过国家补贴养鸡场？就算遇到什么天灾鸡全死光了，养鸡，几周就可以再出栏。

　　所以看到满大街的黄焖鸡米饭，这不是用户的选择，也不是商家的选择，这是供应链成熟带来的横向标准化效应。

　　对比一下就会发现，今天我们讲了两种标准化：纵向标准化和横向标准化。和我们以前熟悉的工业时代的标志，麦当劳那种纵向标准化相比，我们今天讲的横向标准化要良性得多。

　　它既没有什么强制色彩，也不需要高昂的培训和管理成本，还允许各个社会节点的自由创新，但是同样达到了效率高、成本低的标准化效果。

　　如果我们再放宽一下视野，你会发现，之所以以前有纵向标准化，其实是因为当时横向标准化的社会条件不成熟。也就是说，当供应商网络还不发达的时候，企业没办法，被迫在内部自上而下地建立起一套内部标准，强制性地达到一致性。而我们今天生活在一个社会网络更加成熟的时代，纵向的强制，变成了横向的合作。标准化带来的副作用，在今天也终于有了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