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不能失去
在招商局成立之后的30年内,与招商局互相拥有股份、保持密切经济关系的企业有:中国第一家煤矿——开平矿务局。中国第一家电报局——天津电报局,中国第一家纺织企业——上海机器织布局,中国第一家国家银行——中国通商银行。招商局的创办和发展,对中国的经济、政治、外交、军事等各方面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徐润落实李鸿章的指示还是卖力的,多数时候他很拎得清。只要让李鸿章满意,其他人再不满意他都无所谓。做事做人要看山水,看山水就是要懂得区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主要矛盾解决了,次要矛盾就迎刃而解了。
1874年,日本借琉球事件在台湾驻军,仅开业一年的招商局就派出四条船运淮军到台湾。1880年,俄国因伊犁事件派兵舰威胁中国海疆,招商局运输部队到山海关洋河口布防。
建立北洋水师的部分经费由招商局支付,每年35万两,银票说好哪天送到必然哪天送到,只拖时辰,不拖日子。北洋水师所有舰船的养护维修都使用招商局的船坞,想泊多久就泊多久,徐润从没二话,嘀嘀咕咕都没有过。
招商局对国家的好处还是很明显的,关键时候随叫随到,还有比国家安危更重大的事情吗?对招商局的表现李鸿章基本满意,只要大节不亏,小节上就不要计较了,这就是他对徐润等人损公肥私,吃里扒外等违纪违法行为一直容忍的原因。徐润在总办位置上一口气坐了七年,让空心大佬盛宣怀等得花儿都谢了。
为了让外界看看洋务所取得的成就,第二批留美幼童在上海登船前,被特意安排到外滩招商局新落成的三层大楼门前合影,幼童们排三排,招商局的招牌赫然在侧。徐润很得意,这是李鸿章对他的肯定。要是铁甲舰能开上岸,李鸿章肯定要铁甲舰也停泊到招商局门口。
洋务繁杂,李鸿章只对三件事特别上心,海军、招商局、幼童留美,这是他的三座丰碑。
美国哈乞开斯(Hotchkiss)、英国马梯尼亨利(Martini Henry)、德国毛瑟(Mauser)、法国格拉斯(Grasse)都是19世纪末风靡世界的新式后膛枪,这些枪支样品都在李鸿章的总督署陈列,他对各国枪械如数家珍,对西洋军事科技的发展尤为关切。
李鸿章的淮军日新月异,朝廷也不甘落后,在京城成立神机营(卫戍部队)。任命醇亲王为统领,选拔精壮八旗子弟,配以新式后膛枪,用西方陆军制度训练。醇亲王请李鸿章推荐兵器,李鸿章借了他一些德国毛瑟。醇亲王回复他,八旗兵普遍反映毛瑟太重,不称手,请另换一款。
李鸿章说,这些提笼架鸟的纨绔子弟,不如每人发一把柯尔特(Colt)左轮插在腰里算了。他又推荐了五连发的哈乞开斯,这次部队反响很好。醇亲王说,就这样定了,神机营的所有开销请北洋暂为垫付。于是李鸿章买了两千杆哈乞开斯,八门克虏伯山炮,以及子弹、炮弹若干,加上运输、保险等各项共付了六万八千两。醇亲王很满意,说李鸿章够朋友。
李鸿章应付醇亲王是不遗余力的,反正也是拿皇家的钱用在皇家身上,只要醇亲王给他在太后面前美言,钱还是赚得回来的。神机营用上了新式枪械,各军都纷纷效仿,大量新式枪械陆续装备到各军,前几年还让人视如宝贝的雷明顿前膛枪被丢弃,堆在货仓里积灰。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也是促进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
按照常理,装备最精良的部队应该战无不胜,但这个常理放在晚清时代却是例外,早期的淮军装备并不好,却常打胜仗,到了晚期,装备好了却老打败仗,尤其和日本的交战更是原形毕露,让世界瞠目原来这个庞然大物是个泥足巨人,也叫“黔之驴”。
晚期的淮军也到了癌症晚期,再注射强心针也只是苟延残喘,淮军的命运和大清的命运是重叠的两条曲线。
19世纪末期的清朝和日本,就像一个将死的老头和一个壮年小伙的拳击。老头曾经厉害,如今不行了,说它牛高马大是因肥肉多而虚胖,小伙子看似矮小,却满身栗子肉,胸肌、腹肌、腰背肌紧绷得像一枚手雷。
老头身上的器官不允许他做大运动量活动,每一个猛击,走到半程力量就萎缩了一半,到了对手面前,就成和风细雨了。李鸿章很清楚,老头走路都很累,喘气如牛,一步三歇,更不要说打架了,要是小伙子抡圆了左右上下一套组合拳,老头肯定歇菜。
个中原因复杂,事后分析起来可以条分缕析,头头是道,像纸上谈兵的专家,在电视节目里侃侃而谈,但只能被当成喜剧看。事后诸葛亮最好做,反正说什么都是对的,打死老虎最安全。送专家们一句话:玩儿去。玩字要带着儿化音,这才像京片子,京片子才能透着最高级的不屑和鄙视。人们叫李鸿章站出来低头认罪,李鸿章活着时就常检讨,口诛笔伐,唾沫星子让他体无完肤,相信他虱多不痒,死猪不怕开水烫。
中日距离太近,总是挨着。明朝时就有倭寇,但倭寇身后没有政府支持,都是在本国没有安身之地的浪人和武士,倭寇中还掺杂着大量中国的山匪和海盗,可以说倭寇集团是中日两国坏人的个体户合作社。那时日本正闭关锁国,国力很弱,明朝时的日本人像清朝的中国人。到了清朝,观念互换,中国人倒像明朝时的日本人,时代前进,有人跟着前进,有人不肯前进,清朝人不如明朝人。
中日冲突首在琉球,琉球牵扯到台湾,中国为了台湾赔偿日本50万两。李鸿章很痛,但无奈,因此他加紧建设海防,就为防止日本找第二次麻烦。
假如有麻烦,肇事地将在朝鲜,朝鲜的战略位置远比琉球重要,琉球和大陆之间好歹还有个台湾挡着,而朝鲜和中国接壤,日本若兼并朝鲜,跨过朝鲜就能进入中国,华北,华东乃至东北都将在日本的威胁之下。
若朝鲜出现问题,作为宗主国的中国是管,还是不管?
如果不管,自然失去了这个属国,日本还将藐视中国,日后变本加厉,后患无穷。
如果管,就像春秋时期的那些国家,小如郑国、宋国、曹国,大如楚国、晋国,大国会因为小国的归属而交战。但过早地面对强敌,李鸿章认为是下策,国家积贫积弱,唯有韬光养晦,积聚力量才是上策,他希望中日直接交锋的日子越往后拖越好。
尽量把所有矛盾放在朝鲜解决,把朝鲜作为中日之间的缓冲。李鸿章有一个似管非管的中间思维,最好维持一个亲中的朝鲜政权,为了他们自身的利益,也不会允许日本染指朝鲜。目前朝鲜上层的思想也很对立,朝鲜国王李熙年幼,由他的父亲大院君李罡(gāng)应秉政,李罡应特别守旧,反对一切新政,多次杀害在朝鲜的西方传教士,他的骨子里也不待见清国。
自从明朝灭亡,清朝建立,朝鲜士大夫阶层就产生了一种普遍的思想,认为中国文化已经在中国灭亡,中国人头上拖一条猪尾巴,废弃汉服,穿上不伦不类的长袍马褂,成了番邦奴隶,中华文从此化转到了朝鲜,朝鲜才是中华正统。中朝关系就这样稀里糊涂,若即若离地维持了两百多年,朝鲜的《李朝实录》中对清国常有记载,有很多的讽刺和轻视。康熙和他的子孙总以为自己了不起,有所谓的十大武功,可在外人眼里是一百个看不起。
李鸿章多次给大院君和要人李元裕写信,告诫他们日本能灭琉球,就可以灭朝鲜,西洋各国只重视在朝鲜的通商和传教,而日本对朝鲜有领土野心。朝鲜为今之计,似宜用以毒攻毒的计策,与西洋各国加深联系,广开门户,让洋人在朝鲜开枝散叶,获得好处,一旦日本蠢蠢欲动,以朝鲜一己之力自然无法抗衡,倘若联络了西方各国,西方因为自己的切身利益,也将支持朝鲜,多方一起制约日本,力量还是绰绰有余的。
大院君对李鸿章的建议不置可否,他对日本没有好感,对中国也很警惕,对和欧洲通商也没兴趣,他的当务之急是内政,他和儿媳闵妃早就势不两立。两人各有一党,每天考虑的是如何致对方于死地,哪里在乎李鸿章的劝告。大院君认为,你李鸿章代表的清国就一定是我的朋友吗?东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就不吃人了?你不也拿我当棋子吗?
李鸿章在三年里给朝鲜写了三封信,对方都做了礼貌性地回复,一直说对中堂的训告必定谨记在心,早日付诸实施,实际上就是不动。
李鸿章在写第四封信时,传来噩耗,她母亲在老家去世了,享年八十四,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老太太八十岁时被李鸿章接到北方来做寿,当时盛况空前,红男绿女,花团锦簇,老太太和老年的慈禧太后不是一个性格,她是个清净惯的人,不爱排场,不愿让儿子有还不完的人情。祝寿完毕,她就一心要回家。她生了六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丈夫、女儿、最小的儿子已先她而去,她说要把老骨头葬到家乡。
李鸿章送她天津上船时,不禁悲从中来,他意识到母子可能从此永别了。她母亲说:近年来你父亲常给我托梦,看来他在那里寂寞了,催我去陪他。老二,你要多保重身体,以公事为重,不要再为我拖累你。
李鸿章使劲忍住眼泪,笑着说:妈,你胡说什么?儿子还要给你过九十大寿呢!再说,公事哪有做得完的?我都不想管了,以后我专门在家陪你。
老太太明白这是儿子善意的谎言,便笑着说:一言为定,我肯定活到那一天,那时你就不要忙了,整天陪着我,我下厨给你烧臭鳜鱼吃。这是母亲善意的谎言。
赵太太,大儿子经方都跟着上船,李鸿章关照他们要好好陪着老太太,每天让她高兴。
船开到江心,老太太还站在船头向他招手,此时他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模糊了视线,丁香深知李鸿章一生要强,从来不肯让人看到他落泪,于是把经述,经迈,春梅都招呼得远远的,让李鸿章独处,把情绪都宣泄出来。船走得只剩下一个点,李鸿章还是舍不得离开,这时下雨了,淅淅沥沥,流淌在脸上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唉,儿想娘身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
老太太刚走,老朋友彭玉麟来和他道别,他的坐船停泊在江中。李鸿章擦了擦脸,登船和彭玉麟相见,两人促膝而谈。窗外雨霖霖,他们品着君山茶,一言不发,此时无声胜有声。伊犁事件结束后,彭玉麟再次归隐杭州,李鸿章意识到旧友都在凋零,也许这也是和彭玉麟的最后一面。李鸿章要彭玉麟再盘桓几日,彭玉麟婉拒,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该去的总归要去,就此别过,各自珍重。
李鸿章上奏丁忧,回家守制三年,上谕很明确:时事艰难,朝局多赖李鸿章,着该大臣长兄李翰章开缺代为守制,李鸿章当移孝作忠,以国事为重。赐赙仪两千两,准假一百天。
不但如此,西太后还特命军机大臣王文韶赶来天津慰问,并传口谕:若你不肯管事,我将十分焦虑。李鸿章闻之愕然。
为老太太送葬达几万人,整个合肥城为之一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跑来哭一场,俗话说:太太死了哭断街,老爷死了没人抬。老娘也一样,只要死在老爷前面就能风光。
老太太仙逝是伤心的事,但因此把流落在各地,多年不见的兄弟们聚拢在一起,也算一点安慰。李鸿章看到了好几个从没见过的孩子,有开蒙读书的,有满地乱爬的,还有抱着吃奶的,都是他的侄子。李家根深叶茂,人丁兴旺,充满生气。
李翰章说:老二,年前你来信,说把给述儿教书的姚先生辞了,想不到姓姚的吃相那么难看,也是哥看人不准,想帮忙反而帮倒忙。还好姓姚的只是一个市侩,若要换了贾雨村这样深藏不露,大奸大恶的人,莫说我受蒙蔽,说不定把你也给害了。我很自责,你莫要怪我。
李鸿章说:都是自家兄弟,你哪里对不起我了?为了我,你都开缺回家丁忧了,耽误了你的前程。
李翰章说:你说这话,当哥的就无地自容了,兄弟们哪个没沾你的光,若没有你,我岂能当到漕运总督?
李鸿章说:我怎么敢贪天之功占为己有,你早年跟随曾文正公出生入死,后来一直做个清官,能有今天的荣耀,还是你自己争气,跟我没关系。
李翰章说:哥哥几斤几两心里清楚,我再以勤补拙,也就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循吏,当到府道一级已经喜出望外了,像我这样平庸的官车载斗量,说到底还是朝中有人好做官。
李鸿章微笑不言,表示默认。
李翰章说:李家出了你,是李家祖上积德,老宅院里那株大叶槐,树冠如一柄大伞,遮天蔽日,当时有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说我家风水出奇得好,会出大贵人。我记得《三国志》里说刘备小时候家里就有一棵参天大树。
李鸿章说:那以后家家户户都去植树吧,每家都有贵人了。别信那个,迷信。
李翰章说:我还是信的,非常之人,就有非常之相,连带着他身边的东西,都有异相。我看你是哪位罗汉降世吧,我们兄弟呢,包括爹娘都是你前世的宾朋,天上的仙友。
此时李蕴章走进来,李翰章一指他,说:比如老三,可能就是你天上的坐骑——一匹青牛或者一头骡子,本世来做你弟了。
李蕴章说:大哥,你又拿我取笑。我们弟兄里,除了二哥最爱拿人取乐,第二个就属你了。
李翰章说:惭愧,我这当哥的没当哥的样,没当好你们的表率,但从根上说要怪爹,他年轻时也是嬉皮笑脸的。
李鸿章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哥既然说到罗汉,我就给你们说个公案。
李蕴章说:佛经里的故事就叫公案吧。
李鸿章说:是。这个公案出在哪本经里我忘记了。说那时有个宾头卢罗汉,和众仙友说,我在人世间还有事未了,须下凡投胎一次。众仙说,不如我们陪你下去,也好助你一臂之力。宾头卢罗汉欣然答应,于是纷纷下凡。
宾头卢投身在一富裕之家,他很善于聚敛生财,遂成为当地巨富。你们以为他一定乐善好施,广结善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