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为劳动意识的自我意识
马克思在其早期著作中就已表现出对自我意识问题的密切关注,并从经济学和哲学的角度再次考察了这个在德国古典哲学中讨论热烈的问题。
与黑格尔相反,马克思不是把劳动作为自我意识发展的一个环节,而是把自我意识当作劳动本身的一个本质环节来考察。在他看来,自我意识本质上就是人把自己的生命活动当作“对象”来看待的那种意识,而这正是人的生命活动和动物的生命活动的本质区别。“动物是和它的生命活动直接同一的,它没有自己和自己的生命活动之间的区别。它就是这种生命活动。人则把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识的对象,他的生命活动是有意识的。这不是人与之直接融为一体的那个规定性……只是由于这个缘故,他的活动才是自由的活动。”[936]这就说明,人的意识在其产生出来的时候,就已不是费尔巴哈所说的那种动物式的“自保本能”或“情欲”了;但也绝不是黑格尔所说的那种哲学家头脑中抽象的“纯粹意识”,而是“劳动意识”,即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的自觉性和目的性。
自觉性是人在劳动中的自身关系:人把自己的生命活动变成自己意志和意识的对象;目的性是人在劳动中与对象的关系:“劳动过程结束时得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开始时就已经在劳动者的表象中存在着,即已经观念地存在着。”[937]劳动的自觉性和目的性是人的自我意识和对象意识的最初体现,它们一开始就显示了自己的不可分性和同格性。人只有预先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活动的最终目的,才能以这个目的“作为规律决定着他的活动的方式和方法”[938],控制和支配自己的生命活动,使之去完成那个既定的目的,才能把生命活动变成自己的意志的对象;反之,人只有在具有了把自己的生命活动当作一个对象加以控制和支配的意志能力时,才能确信自己可以把自然对象作为自己的对象也加以控制和支配,从而在想象中预先提出自己的目的观念。这两者都是把作为精神自我的主体与作为自然界对象(包括肉体的我)的客体区别开来的意识,是有意识的生命活动即劳动的不可缺少的环节。正是由于意识(自我意识和对象意识)的加入,人才在他的生命活动中把这个活动与人自身直接的肉体需要也区别开来,因而能“自由地与自己的产品相对立”[939]。
纵观劳动的整个过程,在劳动的两个本质环节即“意识”和“生命活动”中,“人不仅像在意识中所发生的那样在精神上把自己化分为二,而且在实践中、在现实中把自己化分为二,并且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940]。劳动作为一种实践活动是主体与客体的辩证的统一;而劳动者在主观意识中的自觉性与目的性、自我意识与对象意识的统一,则一方面是上述主体与客体的统一在主体(劳动意识)这个环节上的颠倒的反映,另一方面也正好构成劳动活动的能动性的深刻源泉(所以称为“主观能动性”)。劳动把人的意识与自然界区别开来,同时又能动地联系起来,且正有赖于这种区别,这种联系才是能动的。动物没有这种区别,因而“动物不对什么东西发生‘关系’,而且根本没有‘关系’;对于动物来说,它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而存在的”[941]。人与自然界在劳动中却结下了不解之缘:一方面,“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是一种对象性存在;另一方面,“抽象的、孤立的、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说来也是无”。[942]人不是与自然界的某一部分打交道,而且与整个自然界打交道。正因为整个自然界在与人的这种能动关系中都成了人的“无机的身体”,因此,它作为精神的对象则成了“人的意识的一部分”,成了“人的精神的无机自然界”,也就是说,成了由人的科学性和艺术性的生命活动(包括最初的劳动技艺)所生产出来的“精神的食粮”。[943]正如人在现实的劳动生产中把自己化分为二,并把自然界变成人的无机身体这种活动是主观统一于客观的物质实践活动一样,人在精神上把自己化分为二,并把整个自然变成人的精神的无机自然界这种活动是客观统一于主观的精神实践活动。前者是无机的自然通过人的有机自然(肉体活动)而被同化,后者是对象意识通过自我意识而被建立起来。
那么,究竟什么是自我意识和对象意识呢?
自我意识一般说来就是把自我当对象来把握的那种心理能力。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人必定是能够全盘规划自己的生命活动的人,他能把自己的生活变成自己意志和意识的对象。一个动物很难说没有对自身肢体和某些行为的“自我感”,从来没有一只狮子像童话里说的那样,看见自己在水里的倒影就跳进去与它搏斗的。但同样,任何一只狮子也不会对自己在水里的影子发生兴趣、进行欣赏,并把自己作为一个有规律的存在加以客观的考察。这种“自我感”仅仅反映着一切动物的自保本能(如猫不会咬掉自己的尾巴),充其量也还是停留在有关自身的“表象”的心理水平,而没有达到真正的“自我意识”的高度。
与此相反,真正的对象意识是把对象当自我看待的那种意识,简单地说,这就是使对象“拟人化”的心理功能。动物也能够有关于某个对象的表象。当一只猫闻到鱼腥味的时候,几乎可以肯定它的脑子里映现着一条鱼的形象。但任何一只猫都不会对鱼的被吃掉感到同情和怜悯,它不会哪怕在想象中把一个对象当作自我来看待。而这样一种人所特有的心理功能,却恰好构成了人的一切科学和艺术活动的前提。恩格斯指出:“人的思维的最本质和最切近的基础,正是人所引起的自然界的变化,而不单独是自然界本身”[944],例如,因果性概念就是由于类比于人自己的活动而建立起来的:“由于人的活动,就建立了因果观念的基础,这个观念是:一个运动是另一个运动的原因。”[945]作为一种客观现实的人类实践活动,人的活动成了人对世界的客观因果关系的认识是否具有真理性的最终标准;而它在人的认识心理上留下的痕迹则显示出:一般因果概念最初是依赖于将客观的因果关系比作人对物的支配性活动而产生的,没有这种类比或“拟人”,人就永远不会把“Post hoc(在这以后)”看成是“propter hoc(由于这)”[946]。可以说,人类通过亿万次的实践所建立起来的范畴和概念,无一不是通过拟人的方式从人的主体能动活动而扩展到自然界对象上去的,甚至自然科学的许多概念也是这样。如物理学中“力”的概念:“力的观念对我们来说是自然而然地产生的,这是因为我们自己身上具有使运动转移的手段,这些手段在某种限度内可以受我们的意志支配而活动起来,特别是臂上的肌肉,我们可以用它来使别的物体发生机械的位置移动。”[947]其他如“能”“惯性”等等,都是如此。在这种意义上,人的确是通过实践在为自然界“立法”(如康德所提出的),而建立起整个自然科学来。至于在人的艺术活动方面,把一个对象拟人化更是一个基本的创作和欣赏原则(即移情的原理)。可以说,没有对象的人化或拟人化就没有艺术和审美。海德格尔把最原始的语言归结为“诗”,正是因为语言一开始就只能够以拟人化的形式产生出来;而在后来的发展中,这种拟人化的含义逐渐被抽象地对待,以便过渡到科学、哲学和理性,人们就忘记了这些抽象概念的真正的起源。
不过,对象意识本质上的这种拟人性,又要从自我意识得以形成的那种社会性机制上来理解,在这种社会性机制中,对象意识同时也就是自我意识。人类自我意识是人的现实社会生活的产物,只有当人们结合在一个共同的社会统一体中进行劳动生产时,人的普遍自我意识才能真正形成[948]。马克思说:“人来到世间,既没有携带镜子,也不像费希特派的哲学家那样,说什么我就是我……”[949]既然自我意识无非是人把自己当作一个对象来看待的意识(在这种意义上,人把自己划分为二:看待者和被看待者都是同一个自我),而“意识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950],那么自我意识的产生就必须以这样一个现实地、感性地存在于实际生活过程中的对象为前提,这个对象必须具有与他自己同样的族类本质,能像镜子一样地反映出他自己的面貌,因而可以被他理解,被他看成是另一个他自己;他只有在直观中把一个对象看作他自己,才能在思维的抽象中把他自己看作一个对象,而“在精神上把自己划分为二”。这个感性的“另一个他自己”在现实的生产劳动中站在他面前了,这就是别的人,即他在劳动中的伙伴。自我和对象的关系实质上是自我和另一个自我的关系,是在劳动中的人与人的关系;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和对象的人化只是同一个人的社会关系的不同表述方式;自我意识把自己看作一个对象,无非是把自己看作处于社会关系之中的存在;对象意识把对象看作一个自我,也不过是把对象看作社会化了的对象。通过工具、产品这样一些客观对象的媒介,通过在劳动中使用这些媒介的社会性协作,通过共同制造和享受劳动产品,一个人在别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本质力量,把握到他自己的自我;而正由于这个自我他是在别人身上才把握到的,因此他也就把握到了别人的本质力量,看见了另一个自我;所以他把握到的这个自我就是一个普遍的自我,是社会性的人或人的社会性,是超越个人肉体存在之上的“类本质”。正如马克思所说的:
假定我们作为人进行生产。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每个人在自己的生产过程中就双重地肯定了自己和另一个人:(1)我在我的生产中物化了我的个性和我的个性的特点……(2)在你享受或使用我的产品时,我直接享受到的是:既意识到我的劳动满足了人的需要,从而物化了人的本质,又创造了与另一个人的本质的需要相符合的物品。(3)对你来说,我是你与类之间的中介人,你自己意识到和感觉到我是你自己本质的补充,是你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4)在我个人的生命表现中,我直接创造了你的生命表现,因而在我个人的活动中,我直接证实和实现了我的真正的本质,即我的人的本质,我的社会的本质。[951]
在这里,对象意识由关于物的意识还原为它的本质,即关于人与人的关系的意识;自我意识则直接呈现出它本质的社会普遍性和关系性。如果说,现实的、作为人的对象(劳动伙伴)的存在是人的自我意识(把自己视为这些对象的一员)的前提的话,那么,人在精神上把一切对象(包括那些非人的对象)也视为拟人化的对象,这种对象意识最终却必须看作自我意识的结果;人只有在拟人的基础上才能(科学地或艺术地)把握一切非人的对象(自然界),这是因为,人只有把自己当作对象来把握,才能把对象也当作自我来把握。这就是在自然向人的生成过程中所产生的一个大飞跃,它以自我意识为轴心出现了一个逆转:由非我决定自我转为了自我决定非我。这就是人的精神或主体能动性的秘密之所在。
不过,虽然对象意识是由自我意识所建立起来的,但它一旦建立,便和自我意识进入交互作用,并推动人类意识在这种交互关系中从较低的水平(如劳动中的自觉性和目的性)向较高水平发展,一直达到所谓“纯粹意识”。这种交互作用充分体现了马克思的一个著名论断,即“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