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中带领全家,从桂园返回复兴关中训团那座破旧狭小的院子之际,已是夜深人静时分了。两个女儿原本是在沙坪坝南开中学住读的,听说毛泽东提出来要拜望她们全家,以后父亲决定全家去拜望毛泽东的时候,她们便早早地从学校赶回来了。
此刻,在家中,她们却迟迟不愿意入睡,围在父亲身旁,问长问短,没完没了。
姐姐张素央要提最后一个问题:
“毛伯伯对母亲说,父亲是国民党高级将领中从来没有和共产党打过仗的少数人之一,那,这少数人当中的之二、之三又是谁呢?”
妹妹张素初也要提最后一个问题:
“毛伯伯为什么说父亲在外战方面是主战派,在内战方面又是主和派呢?”
张治中大笑之余,站起身来:
“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尤其是对你们说不清楚!好了吧,今晚的龙门阵就到此为止,我的眼皮不愿意主和,正在主战哩……”
回到卧室,伴随着张治中轻轻的脚步的,却是一阵急促而尖厉的电话铃声。
电话是蒋介石打来的。他要张治中立即前往德安里官邸。至于什么事情如此紧迫,电话中并无半点说明。
张治中惴惴不安地驱车直抵德安里官邸,蹑手蹑脚地走进官邸客厅,在那只亮着壁灯的暗淡的光线之下,但见蒋介石正躺在那张凉椅上面,纹丝未动,闭目养神。
张治中敬了一个室内军礼,用小得不可再小的声音道:“报告委员长……”
“嗯嗯,张部长来了,请坐、请坐!”蒋介石一下子直起腰,眯觑着眼睛道,“深更半夜把你请来,主要是想问问今天下午,你们和中共方面会谈的情况。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第三轮会谈的议题,该是召开国民大会和各党派的政治会议了吧?”
张治中虽然连连点头,但仍忍不住满腹狐疑。因为从第一轮会谈起,每次都有详尽的会谈记录,而每次的会谈记录,都由张群在当日转呈给蒋介石。此时蒋介石要知道的,恐怕不是他在会谈时的应景之词,而是他对这两个敏感问题的真实态度罢。
张治中愈发谨小慎微地道:
“关于政治会议问题,中共代表周恩来先生提出,在召开国民大会之前,应召开一次有各党各派以及无党派人士代表参加的党派会议,商讨国是问题。根据委员长的指示,会谈中,政府方面原则上赞成召开这样的会议。当王若飞先生提及这次会议的名称时,我表示意见说,要求不用党派会议这样的名称,而称政治协商会议为好……”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蒋介石拍打着凉椅扶手道,“共产党问题,从来就是局部问题,地方性问题,它和国民党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还有什么中国民主同盟,什么第三党,什么青年党,它们无一不想利用毛泽东来渝的机会,百般钻营,扶摇直上。所以,名称是小事,不让它们有可乘之机是大事。你能看出其间的门道来,我是感到满意的。嗯嗯,对于你的意见,共产党方面没有表示什么异议吗?”
张治中想了想说:
“中共代表在会议名称上未作过多坚持。至于政治协商会议的召集办法,各方面参加人数,需要商议之事项,以及这个会议的权限等,虽有争议,但经协商多已接近。比如,中共方面提出,这个会议需由国民党、共产党、民主同盟和社会贤达四个方面的代表参加,代表人数各为九人。党派代表由各党派自行推选,社会贤达代表由国民党和共产党双方协商推定。岳军先生答复说,国民党作为中国第一大党,代表人数理应多于其他方面才行,至于多多少,最后还需要委员长裁定。”
蒋介石脑袋一偏:
“那么张部长的意思呢?是多一个,多两个,还是干脆多它四五个?”
“报告委员长,最好是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张治中并不迟疑地道,“我的这个看法,决非是服从了中共方面的意志,恰恰相反,我是从维护国民党的尊严着眼的。代表人数完全相等,这对于中共和民主同盟来说,感到的也许只是公平合理,但是对于执政的国民党来说,却是气度与信心的象征。”
蒋介石咧嘴笑道:
“这就对了。当然,道理嘛,你只说了一部分。因为最重要的,还在于目前的问题是军事问题而不是政治问题,是局部问题而不是全局问题,是内政问题而不是外交问题。这个道理,毛泽东也是知道的。有外电说,毛泽东来重庆,表明中共现在的策略是‘政治上取攻势,军事上取守势’,可是,你信不信?真正到了召开政治协商会议的时候,他是不会再来重庆的,所以呀,凡事当认真时必须认真,不当认真时,认真就是无知的代名词了。”
张治中微微一愣。刚想再说点什么,可是在蒋介石定定的目光的逼视下,他只好垂着眼皮,把话题引到别处去了:
“关于国民大会问题,在与中共代表的会谈中,政府方面基本上同意延期召开,但坚持旧代表仍然有效。当然,如果有必要,在旧代表的基础上增加少数名额,也不是不可以的。中共代表则表示,代表最好重新选举。若国民党方面认为重新选举有困难,以增加代表名额来补救,那就应当增加三分之一的名额。对此,岳军先生,力子先生,还有我,都只作了很原则的答复,未予明确地拒绝。这样,双方没有大的争执,也没有最后的结果。”
蒋介石咂着嘴唇道:
“很好,很好!岳军先生送来的会谈记录我已经看了。老实说,他从结束训政的角度来谈国民大会的延期,多少有点风马牛不相及;力子先生从依照总理《建国大纲》之规定,来谈旧代表之合法,也多少有点儿牵强附会;而你的说法很科学,也很艺术,一句‘如有适当之办法,我们可在下次会谈中详加讨论’,便把问题漂漂亮亮地答复了!”
“但是委员长——”张治中终于着急了,“在这个问题上,中共方面之所以与我们没有大的争执,是因为他们相信,这适当之办法双方都会思考,而且在下次会谈当中,一定会详加讨论的呀!”
蒋介石冷然一笑道:
“张部长,你太认真了,而这种认真实在是不必要的。我不反对思考,也不反对讨论,甚而至于在下次会谈的时候,还可以把国民大会的代表以及延期的问题,再拿出来讨论一次。但是,在主动性方面,这只能是共产党的事情。比方说,他们有了什么好办法,可以提出来,至于这个办法究竟好不好,则需要我们详加讨论,然后予以明确之答复。”
张治中欲哭无泪:
“委员长,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为着避免不必要的争执,问题毕竟是由我向他们提出来的。因此,极有可能,下次会谈一开始,中共方面就要我们把想好的办法提出来。这样的话,我又应当如何去答复他们呢?”
不知何故,蒋介石竟仰面大笑道:
“我教你一个法子:下次会谈,你干脆不去参加。中共代表要找你问话,你就躲起来。重庆躲不住的话,你就跑到外地去,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躲起来。这样,当他们连你的人影子都看不见的时候,你的答复就是无与伦比的啦!”
“委员长,请你原谅——”张治中愁眉紧锁,“下次会谈的时间是后天,在这样的时候,我实在没有心思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呀!”蒋介石的脸色忽地阴沉下来,“我今日深更半夜地把你请来,就是要当面告诉你,明天上午你作为政府方面的代表,飞赴新疆迪化,参加在那里行将举行的与伊犁、塔城和阿山三个地区的代表的商谈。嗯嗯,我是今天下午才得到消息的,那些搞暴动的边民,现在愿意放下武器,以求和平解决冲突了。”
张治中对发生在新疆的事情早有所闻。从去年入冬开始,由于伊犁地区的边民不满国民党的统治,加上民族、宗教、边境地区等等错综复杂的原因,终于自发地组织起武装队伍,与国民党第八战区发生流血冲突。这就是轰动一时的“伊犁事件”。今春以来,这种冲突愈演愈烈,随着事态的扩大,塔城地区和阿山地区的边民,也加入了与国民党军队抗衡的队伍……
虽然如此,张治中对出使新疆的差事落在了他的头上,仍然感到异常的突然与惊骇。因为举世瞩目的重庆谈判尚在进行之中,就其对情况的熟悉程度而言,他更适合坐在重庆的而不是迪化的谈判桌前。于是,直觉告诉他,蒋介石对他与中共代表的交往是存有疑虑的,此次派人去新疆,恰好就成了蒋介石能够利用的一个机会。
蒋介石显然看出了张治中的心思:
“我之所以要派你去新疆,主要的是考虑到你是我们的政治部部长。嗯嗯,你知道的,新疆的问题虽然同样是局部而不是全局问题,是内政而不是外交问题,但是,和中共的问题迥然不同的是,它是政治而不是军事问题。在处理政治问题方面,你不仅有冷静的头脑,而且有丰富的经验,尤以你考虑问题的周密与细致,是我们许多人都自叹不如的……”
张治中思索片刻,顺水推舟道:
“那么,委员长,我现在就想到了一个问题。去年6月4日,中共代表林伯渠就释放政治犯问题,向我们提交了一份《关于解决目前若干急切问题的意见》。今年9月3日,也就是此次重庆谈判期间,中共代表周恩来、王若飞提交的11条谈判方案中,再次明确提出了释放政治犯。而由委员长亲自拟定的答复也是明确的,‘政府准备自动办理,中共可将应释放之人提出名单’,有鉴于此,关于释放政治犯问题,极有可能成为我的新疆之行的障碍。”
蒋介石明知故问道:
“新疆方面,也有中共的政治犯吗?”
“林伯渠提交的那份意见,其中乙项‘关于两党悬案者’的第八条是这样写的——”张治中不紧不慢地道,“‘请政府饬令党政机关释放各地被捕人员,例如皖南事变时被俘的新四军官兵叶挺等,广东的廖承志、张文彬等,新疆的徐杰、徐梦秋、毛泽民、潘郤等,四川的罗世文、车耀先、李椿、张少明等,湖北的何彬等,浙江的刘英等,西安的宣侠父、石作祥、李玉海、陈元英、赵祥等。此等人员,均系爱国志士,请予恢复自由,以利抗日。’”
蒋介石支支吾吾地道:
“两回事情,两回事情嘛……边民暴动,反抗政府,虽有中共人员暗中唆使,但你的谈判对手毕竟是边民代表,而不是中共代表。对付边民代表,尽可像收编伪军,他要钱,你就给钱;他要官,你就给官。有了这两样东西,他们便什么也不要啦……”
“委员长,从内心讲,我也希望出现你所讲到的这种情况。”张治中摇了摇头,“然而,据我估计,这么多边民参加的而且历时长达十个月之久的事件,很难说就是为了钱和官。他们不会没有他们的政治主张,而在迪化的谈判桌上,即使为着加重这些政治主张的分量,他们也会借助中共方面已经提出来的条款。因此,如果……”
蒋介石不耐烦起来:
“如果碰到你所讲到的这种情况,你就一趟飞机坐回重庆好了。当然,在你返回重庆之前,这边与中共代表的商谈还得进行下去。嗯嗯,王世杰仍在国外,十天半月回来不了,你去新疆,也不是三天五天的事。所以,今晚把你请来,还要和你商量一下,看看哪两个人可以在对付中共代表方面,代替你和王世杰?”
张治中不敢怠慢:“不知委员长的具体标准是什么?是文官呢还是武官?”
“政治斗争嘛,当然还是要文官,而且应当和你们一样,部长级的文官。”蒋介石和颜悦色起来,“既然是政府方面的代表,我想,资历不能不要,斗争原则更不能不要!哦,这标准提出来,人选就跟着出来了——你看内政部部长张厉生怎么样?”
张治中自然是聪明人:
“很好、很好。委员长,那么另一位人选又是谁呢?”
“我看就是叶楚伧算了。”
“不错的、不错的!”张治中诺诺连声道,“叶楚伧现在的职务虽然是中央出版事业管理委员会主任,但先后两次担任过宣传部部长,国民党六大会议,他又当选为中央常务委员。而且,他满腹经纶,极善言辞,正是谈判桌上的一块料哩!”
蒋介石反倒不以为然了:
“他的口才却不如他的肚才。你没有听说过他的那句口头禅么?‘做人不可露锋芒,做文章却不可不露锋芒’。先用用看吧,如果和周恩来、王若飞的商谈还凑合得过去,那么,我还可以带他去见识见识毛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