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警卫在桂园内围的手枪排,阵容整齐,森严壁垒。担任着桂园门卫的宪兵第一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虽然如此,蔡隆仁依然站在那年久失修的围墙角落,从入夜站到天明。
他毫无倦意,却满脸愁云。换下岗来。当他正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团部的时候,半路上却被在行政院供职的同乡钱剑夫,硬拉到家里歇脚去了。
“见到毛先生了么?”钱剑夫问。
“见到了。不过——”蔡隆仁叹了一口气,“对于我眼下的职责来说,见到他可不是件好事情呵!”
“为什么?”钱剑夫大惑不解。
蔡隆仁眉头紧锁,慢慢说道:
“晚上倒好,毛先生屋子里头的电灯总是亮的。听说他有白天睡觉的习惯,只要他睡下去,我心里头的那颗石子儿也就落下来了。可是他没有睡。天刚蒙蒙亮他就出来散步,走出院子,走出围墙,居然一个人走到大马路上去了!你想想看,这保卫工作怎么做?劝阻他吧,我不敢。请周恩来先生传话吧,也不便。唉唉,真是伤透脑筋了……”
钱剑夫忽地抿嘴笑道:
“莫来头,莫来头,山人自有妙计:我只消写张小纸条,而你只要能让他看见,就不会再伤脑筋啦!”
说完,钱剑夫果然找来笔墨,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下了四句话:“晨风加厉,白露为霜;伏莽堪虞,为国珍重。”
蔡隆仁接过小纸条,虽全然不信,仍抱着一线希望,掉头跑回桂园来了。
正好是送报纸的时间。蔡隆仁把小纸条夹在报纸中间,径自走进客厅。毛泽东接过报纸,却让蔡隆仁在自己身旁坐下来,以便拉拉家常,摆摆龙门阵。
毛泽东一边说话,一边翻阅报纸。稍有片刻,那小纸条便滑落在茶几上了。
“这是什么?”毛泽东拿起小纸条。
“这……这是我的一个同乡写的。”蔡隆仁惶恐不安地说,“他让我给你看看……”
毛泽东点点头:
“嗯,请你告诉你这个同乡,就说小纸条我看过了。并且,感谢他的好意,从明天起,早上我不会再单独走出桂园了。”
蔡隆仁不胜惊喜,却又满腹狐疑,于是忍不住鼓起勇气问:
“毛先生,你怎么知道,那四句话就是这个意思呢,”
毛泽东哈哈大笑道:
“你这个同乡,大概知道我读过几本古书,有意要考考我的学问哩!这不,‘伏莽’二字,其典出于《易·同人》中的‘伏戎于莽’。戎指兵戎,莽即丛木。匪盗常潜伏于丛木之中,妄图偷袭往来之人。用在这里,就是说要严防别人的暗算,切忌随意行动。那‘堪虞’,就是值得警惕的意思。另外,前面两句话既是一种陪衬,也是一种比喻,意在说明时下的形势严峻得很呀!”
蔡隆仁听得似懂非懂。
不过,当他起身告辞,却在客厅门口碰见表情严峻的周恩来的时候,似乎才多少明白了一点毛泽东的意思。
周恩来未待入座,急匆匆地道:
“主席,刚刚接到延安的报告。近日,何应钦以中国陆军总司令的名义,在西安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上,公布了国民党的受降部署,以及蒋介石给他下达的受降命令。”
“都有些什么内容?”毛泽东问。周恩来从他的图囊里取出记录稿:
“国民党受降部署如下:北越地区由第一方面军卢汉为受降主官,签降地点在河内;广州地区由第二方面军张发奎为受降主官,签降地点在广州;潮汕地区由七战区余汉谋为受降主官,签降地点在汕头;湖南由四方面军王耀武为受降主官。签降地点在长沙;江西地区由九战区薛岳为受降主官,签降地点在南昌;浙江地区由三战区顾祝同为受降主官,签降地点在杭州;上海地区由第三方面军汤恩伯为受降主官签降地点在上海……”
“好了。”毛泽东显然不想再听下去,“蒋介石给何应钦的受降命令又是什么呢?”
周恩来翻开另一页记录稿:
“第一,承本委员长之命,处理中国战区内全部敌军投降事宜。第二,指导各战区、各方面军,分区分期办理一切接受敌军投降之实施事宜。第三,对中国战区内敌军最高指挥官发布一切命令。第四,与美军密切合作,办理美军占领区、盟军联合占领区交接防,敌军投降后之处置。第五,收复区难民救济,交通通讯运输之恢复诸事宜。第六,分区分期办理接收伪军投诚编遣及惩治不听命令之伪军。第七,迅速处置南京伪组织政府,恢复南京及其附近之秩序,筹备国府还都……”
周恩来自己不想再念下去了。
毛泽东却笑道:
“恩来同志,蒋委员长在发布命令哩,你我如何胆敢不听?”
周恩来这才坐下来,继续念到:
“第八,在接受敌军投降时,调动部队,占领中国战区内各军事、政治、经济、交通要点及要港,构成处理敌军及恢复全盘秩序之有利态势。第九,对于非经政府指定之受降部队,如有擅自接受敌军投降,企图扰乱我受降计划者,应随时报请惩处。第十,敌军如擅自向非指定部队投降或让防,或在投降中不遵从我军命令者,授权中国陆军总司令以武力制裁之;对不遵命令之敌军部队长或敌军最高指挥官,可直接处置。第十一,指导监督并得全权处理收复区内一切党政事务。第十二,指挥各战区所有部队向收复区挺进,但各战区在后方留防部队仍由各战区秉承本委员长指示指挥之。”
毛泽东的神色严肃起来:
“恩来同志,蒋介石给何应钦的这十二条受降命令中,至少有一半是用来对应我们的,而且有的已经奏效。比如,苏北的新四军指挥部,曾给过南京驻华日军最高指挥官冈村宁次一份通牒,命令他派代表前往天长接受投降,可是被他断然拒绝了。”
“再比如,关于接收伪军投诚编遣问题。蒋介石遣送是假,改编是真,目的在于让伪军穿着国民党的军服与我们作战!”周恩来忿忿然道“我最近才知道,何应钦居然要求冈村宁次说服同我们接触地区的伪军部队坚守岗位,继续维持当地治安,而且可以立功受奖,将功赎罪……”
毛泽东不再说话。
当他抽完手上的最后一口香烟,然后重重地将烟蒂掐灭的时候,他才猛地扭过身来:
“恩来同志,昨天上午,我约请王世杰来桂园交谈的时候,他不是要你就国共谈判,起草一个共产党方面的原则性意见吗?由于国民党方面总是支支吾吾,议而不决,所以我也未置可否,不予理睬。但是,现在看来,谈判桌上,口说无凭,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搞点条款出来,权且立此存照,有案可稽呢!”
周恩来微微笑道:
“基于和主席完全相同的考虑,昨天晚上,我试着把我能想到的八项原则草拟出来了,现在,正等着你过目呢——”
说完,周恩来再次打开他的图囊,把这份抄写得工工整整的材料交给毛泽东。
毛泽东拿在手中,读出声来:
“第一,在国共两党谈判有结果时,应召开有各党各派和无党派人士参加的政治会议。第二,在国民大会问题上,如国民党坚持旧代表有效,中共将不能与国民党成立协议。第三,应给人民以一般民主国家人民在平时所享有之自由,现行法令当依此原则予以废止或修正。第四,应予各党派以合法地位。第五,应释放一切政治犯,并列入共同声明中。第六,应承认解放区及一切收复区内的民选政权。第七,中共军队应改编为四十八个师,并在北平成立行营和政治委员会,由中共将领主持,负责指挥鲁、苏、冀、察、热、绥等地方之军队。第八,中共应参加分区受降。”
周恩来连连摇头道:
“挂一漏万,挂一漏万!主席呀,你真是一把铁筛子,昨天还觉得圆圆的东西,今日经你这么一读,统统变作扁沓沓的了。”
毛泽东眯眼笑道:
“阴晴圆缺,悲欢离合,上帝也无法功德圆满。我们呢?不是补天的女娲,索性就去当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就说蒋介石给何应钦的受降命令吧,你捅它一个漏子,我捅它一个漏子,我和你还可以再捅它一个漏子!捅得多了,漏子就变成窟窿。什么是原则?我们的原则就是揭露国民党,让人民从窟窿中看清楚反动派的本来目面……”
周恩来明白了毛泽东的意思:
“主席,一个条款就可以捅一个漏子,你现在开始说吧我在记录哩。”
毛泽东静静地靠在沙发上,久久没有说话。虽说是早已深思熟虑,他仍为此时的启口,整整抽完了一支香烟:
“第一,确定和平建国方针,以和平、团结、民主为统一的基础,实行民国十三年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宣布中的三民主义。”
说出下面这句话,毛泽东花的时间更长,思维的跨度更大,但是,从那厚厚嘴唇的缓缓蠕动中看得出来,他是真诚的:
“第二,拥护蒋介石先生的领导地位”。
以下便快得多了。由二人交替进行。或由周恩来边说边记,或由毛泽东边走边说。
“第三,承认各党派合法平等地位,并长期合作,和平建国。
“第四,承认解放区政权和抗日军队。
“第五,严惩汉奸,解散伪军。
“第六,重划受降地区,中共应参加受降工作。
“第七,停止一切武装冲突,命令各部队暂留原地待命。
“第八,结束党治过程中,迅速采取各项必要措施,实行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党派平等合作。
“第九,政治民主化之必要办法:
(一)政治会议即党派协商会议,以各党派代表及若干无党派人士组织之,由国民政府召集,其讨论事项如下:
1.和平建国大计。
2.民主实施纲领。
3.各党派参加政府问题。
4.重选国民大会。
5.复员善后问题。
(二)确定省县自治,实行普选,其程序应由下而上。
(三)解放区解决办法:
1.山西、山东、河北、热河、察哈尔五省主席及委员由中共推荐。
2.绥远、河南、安徽、江苏、湖北、广东六省由中共推荐副主席。
3.北平、天津、青岛、上海四直辖市由中共推荐副市长。
4.参加东北行政组织。
(四)实施善后紧急救济。
“第十,军队国家化之必要办法:
(一)公平合理整编全国军队,分期实施,中共部队改编为十六个军四十八个师。
(二)重划军区,实施征补制度。中共军队集中淮河流域(苏北皖北)及陇海路以北地区(即中共现驻地区)。
(三)保障整编后各级官佐。
(四)参加军事委员会及其所属各部工作。
(五)设北平行营及北平政治委员会,由中共推荐人员分任。
(六)安置编余官佐。
(七)解放区民兵由地方编作自卫队。(八)实行公平合理之补给制度(九)确定政治教育计划。
“第十一,党派平等合作之必要办法:
(一)释放政治犯。
(二)保障各项自由,取消一切不合理的禁令。
(三)取消特务机关(中统、军统等)。”
记录完毕,周恩来眉头一扬,兴奋地说:
“这十一条,比起我昨日起草的那八条来,既全面,又具体,我完全同意把它作为我们的谈判原则,或者说谈判方案。”
毛泽东停下步子,转过身来:
“昨日那个八条,既然是王世杰要的,你就给他好了。今天我们起草的这个谈判方案,先让若飞同志看看,如果他也同意的话,那么我们就直接交给蒋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