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园的烛光,摇摇曳曳地从深夜亮到凌晨。一场雷阵雨过后,梨树林中的羊肠小道上,又平添着密密麻麻的脚印。是的,这些天来,毛泽东在他的窑洞,在中共中央书记处会议室,主持了一个接着一个的会议。
作为会议的决定——
以毛泽东个人的名义给蒋介石的最后一封复电,前天已经拍出去了;
中共中央《对目前时局的宣言》,昨日也在新华社新闻电中播发了;
而今天要通过的,却是发给党内的中共中央《关于同国民党进行和平谈判的通知》。
为着起草这个通知,毛泽东又熬了个通宵。此时,晨曦初露,当他走出窑洞,在梨树林中缓缓踱步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气喘吁吁的周恩来。
“有什么急事么?”毛泽东站住了。
“十万火急!”周恩来捏着厚厚一叠电报,指了指面上的一封说,“这封电报的开头,就是这样写的……”
毛泽东被搞蒙了。待他接过电报,一一展开,见到落款都是些解放区部队和地方党委负责人的名字后,这才笑眯眯地瞪了周恩来一眼,然后脆生生地读了几封:
“蒋介石一面积极备战,一面又请毛主席去重庆谈判,这里头一定有个大阴谋!”
“请毛主席不要去重庆,顶多周副主席去就行了……”
“……周副主席现在也不能去,中央任何领导同志都不能去……”
毛泽东忍俊不禁道:
“这些同志呀,虽然各在各的地方,意见倒基本上是统一的,好像我们在开会的时候,他们的脑壳也碰在一起哩!”
周恩来却没有笑:
“电报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主席,我这样告诉你吧:昨晚,你通宵达旦,延安的军民也通宵达旦。听到了你要亲自去重庆的消息,他们的心里都像压上一块石头,点着一把火,又沉重又焦急,久久不能入睡。他们天不亮就来找我啦……”
“哦,事情这就严重了。”毛泽东眯觑着眼睛,那么,恩来同志,他们都给你讲了些什么呢?”
周恩来如实转告道:
“有位私塾先生发火了!他说,蒋介石不讲信义,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现在计上心来,迭电相邀,更是心怀叵测。而主席你不曾三思,却贸然行事,莫非要学着宋江的样子,接受朝廷的招安不成……”
毛泽东洗耳静听。
“有位战士这样告诉我:谈判自然可以,这无非表示蒋介石和美帝国主义不能不承认我们共产党军队的强大,不能不承认中国人民强烈的和平愿望,不能不承认苏联战胜法西斯以后国际形势更有利于和平民主,但是,毛主席不能去。要谈判,请他蒋介石到延安来,咱们保证和西安事变一样有来有去。谈不成不要紧,要打仗,战场上见高低……”
毛泽东兴趣盎然。周恩来继续说道:
“有位老同志说着说着掉泪了。他说,自从上了井冈山,毛主席就没有离开过我们一步,五次反‘围剿’,万里长征,八年抗战,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军队和自己的根据地,如今,却要亲自去重庆和蒋介石谈判。他思想上说什么也转不过弯来呵!”
毛泽东残存在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了,代而出现的是严峻、迫切与不安的神色:
“如此看来,我们有必要向延安和解放区的广大军民,分析一下日本宣布投降以后两个星期内中国形势的发展,说明一下中共中央关于和平谈判的方针,以及在谈判中准备作出的某些让步,连同对谈判结果的两种可能情况的对策。总之,我们既要告诉广大军民没有必要为我们的安全担心,也要告诉全党绝对不要因为谈判而放松对蒋介石的警惕和斗争。”
毛泽东拍了拍周恩来的肩头:
“走,到我那里去。《关于同国民党进行和平谈判的通知》我已起草好了,下午书记处会议通过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这样,在那个烛火已经熄灭的窑洞,毛泽东又坐回临窗的案头,一边抽烟。一边读着由他亲手起草的文件:
“日寇迅速投降,改变了整个形势。蒋介石垄断了受降权利,大城要道暂时不能属于我们。但是华北方面,我们还要力争,凡能争得者应用全力争之。两星期来,我军收复大小五十九个城市和广大乡村,连以前所有,共有城市一百七十五个,获得了伟大的胜利。华北方面,收复了威海卫、烟台、龙口、益都、淄川、杨柳青、毕克齐、博爱、张家口、集宁、丰镇等处,我军威震华北,配合苏军和蒙古军进抵长城之声势,造成了我党的有利地位。”
“今后一时期内仍应继续攻势,以期尽可能夺取平绥线同蒲北段、正太路、德石路、白晋路、道清路,切断北宁、平汉、津浦、胶济、陇海、沪宁各路,凡能控制者均控制之哪怕暂时也好。同时以必要力量,尽量广占乡村和府城县城小市镇。例如新四军占领了南京、太湖、天目山之间许多县城和江淮间许多县城,山东占领了整个胶东半岛,晋绥占领了平绥路南北许多城市,就造成了极好的形势。再有一时期攻势,我党可能控制江北、淮北、山东、河北、山西、绥远的绝对大部分,热察两个全省和辽宁一部。”
读到这里,毛泽东抬起头。周恩来沉思片刻道:
“‘大城要道暂时不能属于我们’,我意在‘暂时’后面加上一个括号,里面写上‘一个阶段内’。这样,在肯定目前极好的形势的同时,我们还须向全党告诫斗争局势的严峻与复杂。重庆谈判,不过是这种斗争在这个阶段内的另一种形式。”
毛泽东点点头,按照周恩来的意思当即作了补充,然后继续读到:
“现在苏美英三国均不赞成中国内战,我党又提出和平、民主、团结三大口号,并派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三同志赴渝和蒋介石商量团结建国大计,中国反动派的内战阴谋,可能被挫折下去。国民党在取得沪宁等地、接通海洋和收缴敌械、收编伪军之后,较之过去加强了它的地位,但是仍然百孔千疮,内部矛盾甚多,困难甚大,在内外压力下,可能在谈判后,有条件地承认我党地位,我党亦有条件地承认国民党的地位,造成两党合作、和平发展的新阶段……”
周恩来插话道:
“‘两党合作’,主席在这里自然有特定的语言环境,可是……”
“可是,这后面仍应当有一个括号。”毛泽东笑道,“里面写上‘加上民主同盟’等。”
这一次,却是周恩来动笔。
毛泽东继续读到:
“假如此种局面出现之后,我党应当努力学会合法斗争的一切方法,加紧国民党区域城市、农村、军队三大工作(均是我之弱点)。在谈判中,国民党必定要求我方大大缩小解放区的土地和解放军的数量,并不许发纸币,我方亦准备给以必要的不伤害人民根本利益的让步。无此让步,不能击破国民党的内战阴谋,不能取得政治上的主动地位,不能取得国际舆论和国内中间派的同情,不能换得我党的合法地位和和平局面。”
“但是让步是有限度的,以不伤害人民根本利益为原则。”
“在我党采取上述步骤后,如果国民党还要发动内战,它就在全国全世界面前输了理,我党就有理由采取自卫战争,击破其进攻。同时我党力量强大,有来犯者,只要好打,我党必定站在自卫立场上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消灭之。”
“不要轻易打,打则必胜。”周恩来喃喃自语道。
殊不料毛泽东把这句话也加上了。
“但是不论何时,又团结,又斗争,以斗争之手段,达团结之目的;有理有利有节;利用矛盾,争取多数,反对少数,各个击破等项原则,必须坚持,不可忘记。
“在广东、湖南、湖北、河南等省的我党力量比华北、江淮所处地位较为困难,中央对于这些地方的同志们深为关怀。但是国民党空隙甚多,地区甚广,只要同志们对于军事政策和团结人民的政策,不犯大错误,谦虚谨慎,不骄不躁,是完全有办法的。除中央给予必要的指示外,这些地方的同志必须独立地分析环境,解决问题,冲破困难,获得生存和发展。
“待到国民党对于你们无可奈何的时候,可能在两党谈判中被迫承认你们的力量,而允许作有利于双方的处置。但是你们绝对不要依靠谈判,绝对不要希望国民党发善心,它是不会发善心的。必须依靠自己手里的力量,行动指导上的正确,党内兄弟一样的团结和对人民有良好的关系。坚决依靠人民,就是你们的出路。
“总之,我党面前困难甚多,不可忽视,全党同志必须作充分的精神准备。但是整个国际国内大势有利于我党和人民,只要全党能团结一致,是能逐步地战胜各种困难的。”
读毕,毛泽东将稿子在桌面上齐了齐:
“怎么样?恩来同志,时间仓促,急就草成,你还有什么修改意见吗?”
周恩来摇摇头,站起身:
“唯一的意见就是一俟书记处会议通过后,马上要把这份文件发下去,至少要让延安的共产党员今天就能够见到它。”
毛泽东握着周恩来的手:
“那么明天还得请你来一趟。不要忘了,同志们的意见,不管什么意见,你统统要给我带来哇……”
第二天下午,周恩来来了,他是满头大汗跑进毛泽东的窑洞的:
“主席,蒋介石派来的飞机已到延安。随机专程前来迎接你的,除了国民党政府谈判代表张治中将军,还有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
毛泽东有些莫名其妙:
“赫尔利,他也来迎接我?”
“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周恩来把拿在手上的一份打印材料递给毛泽东“赫尔利离开重庆的时候,专门发表了这个关于前往延安迎接你的声明。这是刚才在延安机场上,他要我转送给你的一份。”
毛泽东接过来——
余现赴延安,曾获蒋主席同意与充分赞许,以及应中国共产党主席毛泽东之邀请,余将陪同毛氏及其随员来渝。并在渝与蒋主席以及国民政府作直接商谈。余现赴延安,至感愉快,吾人曾不断作一年以上之努力,以协助国民政府消除内争之可能性。在此一争论上冲突之因素至伙,但吾人始终能获得双方之尊重与信赖,此实为吾人感觉愉快之来源。
看毕,毛泽东愈发奇怪了:
“我什么时候邀请过赫尔利陪我去重庆?什么时候又始终尊重与信赖于他?两个月前,我就在中共七大的闭幕词《愚公移山》里说过,‘赫尔利已经公开宣言不同中国共产党合作,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到我们解放区去乱跑呢’?”
周恩来笑道:
“赫尔利为了捞取调处国共关系的政治资本,以争取时间帮助国民党完成发动内战的部署,其脸皮也真够厚的了!他刚才对我说,如果你同意,今晚他要和你好生谈谈哩。”
“请你告诉他,既然明日赴渝,有什么话就在飞机上谈吧。”毛泽东这才笑道“恩来同志,你不应该喧宾夺主呀。赶快告诉我,《关于同国民党进行和平谈判的通知》传达下去后,同志们还有什么思想顾虑没有?”
周恩来神情庄重地道:
“思想顾虑基本上消除了,主席亲临重庆与国民党谈判,同志们都相信党中央是经过审慎的考虑的。至于主席的安全,大家也认为我们有强大的解放区和人民军队,有全国人民的拥护,还有国际上广大舆论的同情,在这样的条件下,谅他蒋介石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当然,主席长期生活在同志们中间,生活在人民群众中间,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人们都是熟悉的,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哥兄老伯。因为如此,人们才怀着深深的感情团聚在你的周围,一步不能离开,也一步不曾离开。而今,你却要离开延安了,哪怕明明知道是暂时的,也不能不引起人们的依恋之情。好在这种情绪也转移了,同志们现在正忙着明日为你送行的准备呢!”
“准备什么?”毛泽东不解地问。
“标语呀,彩旗呀,连七八岁的娃娃,也准备了红缨枪呵!明天上午,欢送的队伍将分别从枣园、桥儿沟、王家坪、杨家岭、新市场向机场进发,为的是亲口向你道一声;一路平安,多多保重……”
毛泽东的眼眶潮湿了。
周恩来话锋一转,微微笑道:“主席,我同样为你准备了一样东西,你能猜到它是什么吗?”
“一包美国香烟。”毛泽东认真地回答说。
“不,一顶考克礼帽。”周恩来同样认真地纠正道,“也就是人们通常称呼的拿破仑帽。其实,拿破仑帽是船形的。拿破仑是法兰西的一艘船。而考克礼帽是圆形的,主席拿在手中,稍有挥动,显示出来的却是扭转乾坤的力量。是的,我们需要显示,显示给国民党,显示给蒋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