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送走前来桂园回访的国民党参谋总长白崇禧,刚刚回到客厅,便听得围墙外边人声嘈杂,喧闹不已。这倒是常有之事。虽然桂园大门派有宪兵警卫,那些化装成乞丐和摆摊小贩的特务们仍不时光顾这里,或与宪兵争吵,或与宪兵打架,不折腾个十来分钟,他们是决不会罢休的。
今日不同。毛泽东手上的报纸已经换了三张,可是外边的闹声依然不绝于耳,疑惑之中,他让王炳南出去看个究竟。
王炳南很快就回来了,跟在他身后的,却是郭沫若和他的夫人于立群。
毛泽东愈发疑惑起来:
“怎么回事?莫非刚才外头的大吵大闹之中,还掺和了你们两位文弱书生的声音么!”
郭沫若径自入座,只是苦苦一笑。
倒是于立群快人快语道:
“既然主席发话,我就只好‘从实招来’了:刚才在桂园大门口,几个荷枪的宪兵把我们拦住了,死活不让进。沫若先生便说,‘我是以军事委员会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员会主任的身份,来拜访毛泽东先生的。’这一说不打紧,他们更不让我们进了。沫若先生问其原因,一个宪兵大声叫嚷说,‘我们只执行张治中部长的命令,其他人一概不听!’沫若先生再问什么命令,另一个宪兵震耳欲聋地吼道,‘凡是国民党人员,一律不准入内!’沫若先生火了,也拼着嗓门喊,‘同是国民党人员,你们为什么不准我进,而准白崇禧进——我是看着他的汽车从里面开出来的!哼,把你们当官的叫出来,把你们当官的叫出来……’”
于立群的语气中,多少有点儿告状的性质:
“当官的总算出来了,是那一个手枪排长唐建贵。他的声音倒不大,可是脸绷得紧紧的。他对沫若先生说,‘白总长来,是事前联系好了的。这点就和你不同。虽然你我都在张部长手下办事,但是还得要按照规矩来呀……’唉,要不是炳南先生出来排解,完不了事不说,连门也进不去呢!”
毛泽东望着西装革履、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的郭沫若,不觉哈哈大笑道: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呀。其实,你什么话都不说,只消说出‘郭沫若’三个字就行了。若是这三个字还不管用,那就说明他们果真有眼不识泰山。可是你呢?偏偏要搬出你的那个国民党头衔去吓唬人家,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不过,沫若先生,你今天的这个不是,倒是让我从中得到一个启发,那就是,国民党头衔也有不管用的时候哩……”
郭沫若满面愧色,连连摆手道:
“主席快不要说下去了。我那个国民党头衔呀,早已过期作废啦!今年3月31号、重庆好多家报纸都刊登了这个消息,‘郭沫若先生领导的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员会,已于昨日奉政治部张部长命令,予以解散’。不晓得你在延安听说了此事没有?”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没有消息呢。不过,与其说是事后听说的,倒不如说我是事前看到的。嗯,2月21日,《新华日报》上面那篇《对时局进言》《解放日报》第二天就转载过来了。我虽看了一遍,至今还记得里头的句子哩——”
毛泽东果然背了出来:
“‘道穷则变,是目前普遍的呼声,中国的时局无须我们危词悚听,更不容许我们再来巧言文饰;内部未能团结,政治贪墨成风,经济日趋竭蹙,人民尚待动员,军事急期改进,文化教育受着重重扼制,……我们处在万目睽睽的局势当中,无论如何是应当改弦易辙的时候了。办法是有的,而且非常简单:只须及早实行民主。……日中必慧,操刀必割,在今天迫切的时局之下,空言民主固属画饼充饥,预约民主,亦仅望梅止渴。今天的道路是应该当机立断,急转舵轮……’”
郭沫若啧啧连声道:
“只晓得主席文思敏捷,万不谙更能过目成诵,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呢!”
毛泽东漫不经心地道:
“要说我这个人多少还有点本事的话,那就是眼睛尚好,不像你成天戴着眼镜。所以,《对时局进言》这篇文章的后面,虽然有重庆文化界三百一十二位知名人士的签名,但是,我一眼就看出它的执笔者,非沫若先生莫属也。”
郭沫若暗暗称奇:
“主席,我承认你说对了。可是,要晓得,那些签了名的知名人士里头,有的是如椽大笔呀!”
“你有你的写法。我读过你的《青铜时代》《十批判书》《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和《甲申三百年祭》,所以我熟悉你的写法。比如说,你那句‘预约民主,亦仅望梅止渴’里头的‘预约’两字,就基本上是你的专利。”毛泽东神情专注起来,“不过,这也不算我的什么本事。就像天天要吃饭的人,吃得多了,就知道厨师的手艺了。那么,谁才是真正的金睛火眼呢?对于沫若先生的史论和史剧,谁才能真正看得出来,你不是为逃避现实而埋头故纸堆中,却是自觉地清算过去的历史,为着中华民族的将来而探讨历史经验呢……”
“我晓得了。”郭沫若情真义切地道,“主席去年从延安写给我的信说,你的史论、史剧大有益于中国人民,只嫌其少不嫌其多,精神决不会白费。希望继续努力。我想,时至今日,我才算真正晓得其间的含义了。”
毛泽东缓缓地点了点头:
“知道这个道理,固然不容易。但是,我经常在想,重庆这个充满白色恐怖,经济十分困难的地方,文化人的人身安全、穿衣吃饭都成问题,而沫若先生居然能够领导这样多的爱国进步的文化人士,居然能够创造条件,让他们以进步的观点、方法,从事政治、哲学、历史、法律、军事、文学艺术方面的研究和创作,这就更加不容易了。难怪有人说你们生活在‘租界’里头哩……”
“那是张治中的发明!”郭沫若忿忿然道,“年初的一次会议上,张治中敲着文化工作委员会的办公桌说,‘现在有些人口头上拥护三民主义,但叫他参加国民党,他就不参加。既然国民政府管不了,这里岂不成了租界啦!’我立即回答说,‘我是研究过佛学的。我晓得懂得佛学的并不一定当和尚,当和尚的不一定懂得佛学。至于这里是不是租界的问题,我们文化工作委员会全体同仁都是反对帝国主义的,如果张部长认为是租界,那么就请张部长收回去好了。’结果搞得他无言以对,坐立不安,简直下不了台哩!”
毛泽东淡然一笑道:
“张治中不过是秉承了蒋介石的旨意。听恩来同志说,去年《新华日报》连载《甲申三百年祭》的时候,每出一期,《中央日报》就攻击一次,到了最后,张治中通过发表社论的方式,向你发起了全面反扑,你不也是严阵以待,岿然不动么!”
“说句公道话,这就不只是沫若先生的功劳了。”于立群认认真真地说,“因为恩来同志,把连载《甲申三百年祭》的《新华日报》全部带到了延安,中共中央又将它列为整风文件,而且设法在上海出版。这一切,也许只有我们才知道,什么叫做勇气和力量,勇气和力量,又来自什么地方。”
毛泽东继续着先前的话题:
“可是这次不同了。《甲申三百年祭》,不过是总结了农民起义的历史经验,而《对时局进言》呢?则是向现实生活提出的严峻挑战。荦荦六大端,端端与国民党针锋相对,端端与国民党寸土必争,简直就是文化战线上的重庆谈判!所以蒋介石不得不亲自出马了,不得不 唆使张治中下手了……”
“主席,老实说,对于国民党解散文化工作委员会,我们并不感到意外,相反感到某种轻松愉快。”郭沫若精神振作地道,“为什么呢?因为国民党被沉重地打击了,他们感到了在政治上和文化上的惨败,感到了自己的孤立,自己的无可奈何,才诉诸手中的权力。”
毛泽东仍不放心:
“那么,今后工作的组织形式呢?”
郭沫若突然笑道:
“主席,我转告你一句话吧。为着文化工作委员会的解散。我们有过一次规模空前的聚会。第一个跳上讲台的是翦伯赞先生,他用沙哑的但是高昂的声音说,‘中国是绝对不能从世界的主流分开的。历史的发展是全体支配局部,而不是局部支配全体。机关虽被解散,到马路上也是可以团结起来的……’”
毛泽东的眼睛潮湿了:
“我相信,我相信!沫若先生,我现在尤其相信的,是纪念你的五十寿辰的时候,恩来同志发表在《新华日报》上的《我要说的话》。我想,我要说的话,他已经替我说了……”
郭沫若的嘴唇翕动着,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的心底,却淌过一股潺潺流水。那是周恩来在说话,毛泽东在说话:
“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导师,郭沫若便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鲁迅如果是将没有路的路开辟出来的先锋,郭沫若便是带着大家一道前进的向导;鲁迅先生死了,鲁迅的方向就是大家的方向。郭沫若先生今尚健在,抗战需要他的热情、研究和战斗。我祝他前进!”
于立群打破沉默道:
“主席,有你在重庆,我们就什么也不怕。因为国民党害怕你,所以前时阻挠得这么厉害的《清明前后》,现在也允许排练了……”
郭沫若一拍脑门道:
“对、对、对!主席,我差点儿把这件事搞忘了。今年春天,重庆刮起黄金风潮,黄金官价由每两2万元提到3.5万元。消息公布的前一天,好些官僚资本家得悉机密,便大量抢购黄金。接着黑市黄金价格暴涨,数日之后,每两竟高达8.2万元。这些抢购了黄金的豪富们,一夜之间发财上千万元,而物价则扶摇直上,民族工业因之凋敝,社会舆论对此强烈不满……”
“而执政当局呢?只抓了几个抢购三、五两黄金的银行小职员,锒铛入狱,以作搪塞。”于立群道,“茅盾先生得知其间内幕后,当即来找沫若先生,愤慨不已地说,“我不相信,有史以来还有过第二个地方充满了这样的矛盾、无耻、卑鄙与罪恶!我要揭露,无情地揭露!”
郭沫若继续往下说:
“这样,茅盾先生只花了几天工夫,便写出话剧剧本《清明前后》。而国民党对这个剧本的阻挠,已长达数月之久。这次,纯粹是因为主席来重庆参加国共谈判的缘故,国民党害怕民主浪潮高涨,才迫于让步的。”
毛泽东朗声一笑道:
“如此说来,我最好是不要离开重庆了?嗯,在这之前,你们夫妇不要离开桂园,今天,让我们共进晚餐——”
说完,毛泽东将手伸进中山服的右上角衣袋,摸出一只锈迹斑斑的怀表来。
郭沫若见状,慌忙从自己的左腕上取下成色尚新的手表,然后双手递给毛泽东:
“主席,作个纪念吧!”
毛泽东没有推辞:
“只是囊中羞涩,无以回报呀!”
“需要回报的是我。”郭沫若一丝不苟地解释道,“主席,新近去柳亚子寓所,竟看见了你的《沁园春·雪》!惊喜有加,妒嫉全无。因为你这首词是属于全社会的,有他一份,也有我一份。而回报我这份的,也是一首《沁园春》,且能唱和,则不胜荣幸之至!”
说完,郭沫若也伸出手,从西服衣袋里,慢慢摸出了他的和词——
国步艰难,寒暑相推,风雨所飘。念九夷入寇,神州鼎沸;八年抗战,血浪天滔。遍野哀鸿,排空鸣鹏,海样仇深日样高。和平到,望肃清敌伪,解除苛娆。
西方彼美多娇,振千纫金衣裹细腰。把残钢废铁,前输外寇;飞机大枪,后引中骚。一手遮天,神圣付托,欲把生民力尽雕。堪笑甚,学狙公茅赋,四暮三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