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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的彭定安先生

在西藏想你 刘兆林 3394 2024-10-22 03:00

  

  这题目在脑子里转了几天之后,乱哄哄的许多汉字逐渐冷静了,只剩下四个字还熠熠闪光地在眼前活跃着:正人君子。又冷静推敲几日,这四个字仍不倒仍在热烈地闪光,这才敢下笔写来。

  他的正人君子之正,不是一脸肃煞一本正经的正,而是端正的正,不走邪门歪道的正,心正的正。一个人心正不正,脸上是写着的。他脸上时常滋润出的微笑就是心正的写照。他真的是时常流露出笑的。我看到的他的笑都是微笑,都是理解了别人的幽默时由衷的不出声的笑,而不是那种虽然声音不小但很干巴,很勉强,很心不在焉的奸笑、冷笑、嘲笑或假笑。凭我多年的经验,那种从不会心地笑一笑的人,大多心术不正或心地不善。彭定安老师那些常常是被别人哪怕不很强烈的幽默感染出的微笑,从不用调动眉眼和皮肉参与就悄然产生了。他的并不用力就产生的微笑虽不哗众取宠,却是很有力量的,这说明他心中存有许多善和真诚。舞会时,他不跳,但他文质彬彬坐那儿微笑着欣赏他人的舞姿,那是对舞者的尊重。喝酒时,他不喝,但他温文尔雅坐那儿微笑着看同桌们畅饮,那是对饮者的尊重。他常常对别人非恶意的行为表示出微笑,并不是他有许多闲工夫而无时不轻松得发笑。恰恰相反,他时间紧张得要命。他有许多学术著作和论文要写,加上接二连三的学术会、工作会和各种评委会,几乎使他每天的时间都按小时排好了。近几年因T.作关系,我多次和他同开一个会时见他这个会刚刚结束就又奔另一个会去了,甚至此会没完,他便急忙先发了言而请假到彼会去。正因他自己的时间极其紧张,他才办什么事都很守时。他的守时既是对自己时间的珍惜也是对别人时间格外的不忍浪费。他最崇敬的鲁迅先生不是说无端空耗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吗?所以他答应参加的会就一定准时赶到。有时正在外地他也要放弃马上就要进行的观光内容而赶回去,并且不计较交通T.具的好坏。在如此精打细算使用的时间里,他竟能常常以微笑对待他人的一言一行,实在难能可贵。用微笑面对他人的个性,这大约就是他自己的个性吧?

  有次彭定安老师请我和元举、原野到由他当院长的东北大学文法学院去作关于读书的演说。我们三个家伙思想并不深刻,无非靠些俏皮肤浅甚至轻浮的话逗引大学生们笑而已,哗众取宠的心思很重。比如我率先作的开场白是这样说的:“我最大的愿望是在座的同学们只喜欢读我的作品,而不喜欢读别人的作品,包括元举、原野的作品。但这是不可能的!”同学们都笑了。我发现坐在台下的彭定安老师也微笑着。我的情绪因之受了鼓舞,往下讲得愈加兴奋。如果他听了我的话毫无反应,我会捉摸他是否思想深刻得对我肤浅的话不屑一顾,甚或正城府极深地暗自嘲笑我呢。可是他身子一动未动脸上却极自然极灿烂地洋溢出微笑了,比鼓掌,比说一大堆表扬的话还起作用,不仅鼓舞了我,元举、原野也像要在裁判面前多争得几分似的,精神极其振作地幽默起来,他俩妙语连珠博得阵阵掌声和彭老师更由衷的微笑。我明白,这效果绝对是与彭老师在台下用微笑创造的环境分不开的。作为一个学者和长者,他的微笑就是一个良好的环境。这我很有体会,与不能作为良好环境条件的长者同日而语时,不仅难于产生**,原有的一点热情很快也会萎灭的。难得的是,他不是一次半次而是经常以这样一言不发的微笑把晚辈们还不自信的优点鼓舞得蓬勃开来。去年我和他一同到外地参加一个文学方面的会,欢迎晚宴时我俩同桌并且挨坐。那一桌就他是长辈,他不善饮酒,而中青年作家们凑一块不畅饮一番是很扫兴的。我跟他说有个小品讽刺卖假酒的,买者指责卖者酒里掺水了,卖者却更正说不对,我这不是酒里掺水了,而是水里掺酒了。彭老师听了又是会心地微笑。我趁机又说您也把矿泉水里掺点儿酒,和那些酒里掺水的(大家喝的都是低度酒)同志们干一杯。他真就微笑着这样说了,做了,使得满桌作家们情绪特别好,你敬他劝畅饮得十分开怀。假设他不是这样而是一本正经一脸严肃地坚持说不会喝酒并且坚持滴酒不沾,那一桌欢迎晚宴该会多么扫兴啊。

  作为晚辈们成长的一片环境,他发挥了不少滋养的作用。他每次会上一点也不引人发笑但每次都有新鲜见解新鲜内容的有条不紊的发言,都是滋润后生的雨露。我省不少中青年作家得益过这种滋润。起这样作用的还有他的评论文章。记得胡小胡的长篇小说《太阳雪》样书刚出来时正赶上过春节,小胡就把自己这部新作当拜年礼物送给彭定安老师了。彭老一气读完这部五十多万字的长篇,又放弃了春节期间的一切娱乐活动,一连写了三篇评介文章,后来又在该作的研讨会上作了中心发言。

  他作学术报告和会议发言总是内容丰富,并且总是因新鲜的思考和有条不紊的表达而吸引人。但他平时说话不多,而且不是一般的不多,偶尔有几句也不生动。但他不多也不生动的话却是一言九鼎的,或说是君子口中绝无戏言。一九九六年他以辽宁省鲁迅研究会会长名义出面筹办纪念鲁迅逝世六十周年大会,一是筹措经费,二是组织安排会议开法。省作家协会算举办单位之一,我代表作协参加了筹备会。一应事情商定之后,他说让我代表作协和作家大会发言。我说作家协会是得安排个发言的,但是谁得回去商量一下定。他说就定你了。我说我们书记可能参加会,他发言吧。彭老说还是你有代表性。我说回去定。开会前我报了书记和我到会,书记发言,并让书记直接跟会议主持人通了话。在我的观念里,谁职务高谁最有代表性,因而我没作发言准备。第二天我坦然无事坐主席台上认真听别人讲话,却听主持人点到了我的名字。我忽然头嗡地一声,手足无措了几秒钟。但上千人的隆重大会,还有不少北京和外地来宾,不容我作推卸责任的解释了。我闭眼迅急构思了一下,记起几天前曾在随身带的笔记本上写过几段关于向鲁迅学习的话,便慌乱掏出来硬头皮走上讲台,把那既无开头又无结尾的几段话念了—遍,自我感觉糟透了,回到座位时脸还烧得不敢抬头。可马上听到了作为大会主报告人的彭老师说,我非常赞成方才作家刘兆林同志的讲话,他说“一个中国人,尤其是一个中国作家,不读鲁迅,那是最大的浅薄,如果再来嘲笑鲁迅,那就不仅浅薄而且是轻浮了”,这话很对! 在那么大一个会上如此杂乱无章地发言,在有些领导眼里实在是太没水平了,可学者彭定安却给予赞扬,我发烧的脸一下冷静下来。散会后在餐桌上我一再向他和书记解释说没做准备出丑了,他仍是那么由衷地微笑着说:“不是定你发言的嘛,我以为你故意用散文诗的形式发言呢,无意中创新了!”我这才领教了他口中是无戏言的。

  作为学者的他,才华和贡献不用我说了(我也说不出子午卯酉来),砖头厚的《创作心理学》和鲁迅研究等著述堂皇地在那儿摆着呢(好几十万字的理论著述能写得那么有文采是不多见的),因而我特别想知道一点儿他的家庭生活和情感世界。但由于对他的尊敬,一直羞于开口。我就从他的衣着上判断。他的衣着是雅致而有生气的。冬天他好穿一件黑呢大衣戴黑呢贝雷帽。若光是这些,就不仅毫无生气可言而且近于修道士的服装了。可是,一条鲜红的领带加一条火红的围脖,一下子像把火炬点燃出他内心的热情和美来,大有“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感觉。他的儒雅内向而又不过分的学者风度在辽宁作家群里别是一番独特。那些参加过战争,在战火和轰轰烈烈的大运动中写下名篇佳作说话高声大嗓喜怒哀乐溢于言表着装大众化的老作家们,是一大片可爱的风景。彭定安老师在这一片风景中独特而又融洽地存在着。别的老人高兴时可能直接向我讲讲自己的老伴或家庭方面的事,我却从没听彭定安老师讲过。愈是不讲愈诱我想知道一点儿,不是有探隐癖,是想对长者的生活方式有所了解,以便学习。有一天暮色苍茫的时候,我去他家送第三届东北文学奖评奖材料。他是评委。敲了三遍他家的门都没有回声,我边自责没事先打个电话而白跑了,边作了要走的准备又敲一次。不想随着敲声屋里传出蟋蟋_嗦类似怪物的动静。我忙大声问了一句彭老师在家吗?怪声忽然止了,他的老伴出来十分不好意思地道歉说老彭散步去了,以为是“老彭”回来了呢,想吓唬吓唬他玩儿! 只这一个细节,可以想见他夫妇感情的丰富和美好,他的家庭生活一定是幸福和有趣的。怪不得他脸上除了深思外,总是由衷和自如的微笑。他学业的才华和成功一定与这位常常在家里吓唬他玩儿的夫人有极大关系。这也使我联想,他的治家态度一定是和治学一样严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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