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一间危险的店铺
史莱克很不开心。
人的坏情绪会像墨在纸上逐渐氤氲开,我们感受到了史莱克的绝望与愤怒。
“我绝不会饶过那个浑蛋。”——史莱克的身上散发出这一种凶狠的情绪。
有一天,他出现在我家楼下。
“我知道那个浑蛋在哪里。”他说。
“嗯。”我点了点头。
史莱克等了一会儿,像一只猎豹瞪大了眼睛:“除了‘嗯’,你就没别的好说了?”
我耸了耸肩,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一点安慰的意思传递过去。
史莱克垂下了眼眸:“你比谢小枞那个聒噪鬼好一些,她只会用忧愁的眼睛看着我,看得我想哭。”
背后说别人坏话的事我更不会做,于是我继续保持沉默。
“不如这样,你陪我一起去。”史莱克轻轻地说。
“去干吗?”
“去找那个浑蛋。”
“找到了能做什么?”
史莱克动了动嘴皮,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泼他一身屎?”我提议。
史莱克瞪了我一眼,说:“幼稚。”
“那你想怎么样呢?”
史莱克也不说话了,他坐在了小区的树下,骨头折了的手吊在胸前,另一只手拨弄着地上的草丛。
我叹了一口气,说:“那我们就去看一下。”
史莱克点头,站起身来。
我是到楼下遛星星的,只好带着星星一起走。
我们本来是决定坐公交车的,不过我们遇到了难题。
第一个公交车司机非常温和地说:“除了导盲犬、助听犬,其他的狗狗不可以上公交车哦。”
我们只好放弃,往下一个路口走。新的公交车是绿条纹白色底的,坐在车上的公交车司机说:“你们可以把狗狗拴起来,不要惊扰到其他乘客就可以了。”
坐在残疾人座位上的一个女人立刻把皮包抱在了胸前,就好像星星是入侵物种一样,她嚷嚷着:“我有皮毛过敏症,快滚开!”
我们站在候车亭下发怔。
史莱克决定走路过去:“只需要走十一条街道。”
星星有些兴奋。
我们居住的小区大概容纳三千多户人家,超市、幼儿园、游乐设施、运动场所、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药店都有。
夜跑爱好者绕着小区绿化道跑一圈就是三公里。
外婆对这种“超大型交际圈”感到无所适从。
她刚来的时候在楼下认识了一个老婆婆,两个人的话题从栀子花的香味聊到了豆角的种植。第二天外婆带了一包豆角菜籽准备送给老婆婆,但是她在小区人头攒动的老人休憩区里怎么也认不出那个老婆婆。她一来到城市就像患上了脸盲症。
“眼睛小,笑纹深,穿一件黑绸衫。”
外婆记得的就是这些。
连着一个月,她一直在寻找这位婆婆,也一直在等着这个老婆婆找她。
但是没有,她们似乎陌路人一样再不相逢。外婆说这是“城市交情”,就像龙卷风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那个婆婆兴许记得外婆,但是不想再聊乡野种植。也许是小区里的人太多了,每一个人都是一匹花纹繁复的织锦缎子,兴致来了就驻足瞧一瞧,兴致少了就不屑一顾。
我们平时带星星散步,大多是在楼下区域,再远就走到运动场所那儿。星星也坐过妈妈的车出门,可是我们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带着它在街道上逛。
马路上没有灰尘,光线亮堂堂的,车辆川流不息,摩登女郎踩着高跟鞋从它身边经过。
庞大的、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星星陷入了和外婆一样的困惑里。
我和史莱克走得累了,站在一家花店门前看花。
一小扎的茉莉花含着白蕾。
玫瑰的颜色不再是单纯的红或粉,花瓣从浅到深地渐变着。
一种叫作天堂鸟的花儿特别可爱,花瓣尖是橘红色,形状像是某种鸟类的嘴巴。
我靠在花店的玻璃墙上,瞧着花店里小姐姐用鲜花扎成一只大象的模样。一个穿一件落叶黄色风衣的男人从她旁边走过。这个男人的穿搭颇为讲究,脸上也清清爽爽的,指甲修剪得整齐、洁净。他夹了一束郁金香,花瓣尖是嫩粉色,和他的人一刚一柔,配起来甚是好看。
星星吠了一声。
那个男人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怔了一下。
史莱克和我都没看见这一幕,有更惊险的事情吸引着我们的注意力。
史莱克戳了一下我的手背,低声说:“你看看街对面。”
街对面有一家西餐店、一家服装店、一家奶茶店,还有一辆流动的冰激凌车,车顶上摆设着彩色的塑料冰激凌甜筒。
“想吃冰激凌吗?”我问。
史莱克气急败坏地剜了我一眼:“你瞧瞧那个垃圾箱。”
绿色和黄色并排的垃圾箱像两个小动物,趴在马路上任人摆布。
一抹衣角从垃圾箱后露出,而后一个男人的脸探了出来。
男人的下巴像是被木匠一刀削得过尖,额头却又凿得太宽,眼白多瞳仁少,一双眼睛呆滞地瞪着我和史莱克。
“他是……”我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是公园里那个流浪汉。”史莱克说。
“他认出我们了吗?”
“不知道。”
我们试一试就知道了。我牵着星星的缰绳,和史莱克脚步匆匆地走过了花店、糕点店、鞋店、婴幼儿用品店。
我们连停下脚步都不敢,不知疲倦地往前走。
史莱克频频回头,一直播报着最新情况:“他跟上来了!
他跟在了我们的后头!他怎么像是口香糖怎么也甩不掉!”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们现在可不能回头,让他知道我们住在哪儿就糟了。”
“对对对,我们得甩掉他。”史莱克说。
“怎么甩掉他?”
面对这个问题,史莱克和我都是脑子一片空白。
捧着郁金香的男人再一次从我的身旁擦过,这次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杯咖啡。
星星又吠了一声。
我眼睛一亮,拉着史莱克跟上了这个男人。
男人走进了一家店铺,胡桃色的木门幽深而肃穆,我和史莱克一咬牙,也踏入了这家店铺。
木门并不高大,推开了门是一条亮着灯的长走廊,两侧被灯光一照,灯影子、墙壁上的画柜影子、装饰品的影子像水草一样整齐地晃动着。
我和史莱克硬着头皮往里边闯。
“史莱克,我有点怕。”
“你怕什么?”
“我怕的事情可多了。”我怕史莱克见到那个浑蛋会伤心,我怕谢小枞这个胆小鬼会被流浪汉跟踪,我怕外婆对南风镇忧思成疾,我怕妈妈的工作压力像一股绳子将她绞得无法呼吸,但眼前我更怕这条长长的走廊。
星星突然发了狂一样地往前冲。我一时没提防,绳子脱手而出。星星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这下子我们不入狼穴也不行了。”我咬了咬牙。
走到了长廊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却原来别有洞天,但是又令人大吃一惊。出现在我和史莱克眼前的赫然是一个“修罗场”——到处都是动物的尸体。
哦,不对,是栩栩如生的动物标本。
斑马、鹰、松鼠、狐狸、蝴蝶犬有条不紊地停留在某一处。它们看上去还跟活着的时候一样,除了没有呼吸,一动不动之外。
“你们是谁?”一个戴着老花镜的男人拿着一支毛刷,从工作室案牍上抬起头来。
“我是苏乐乐,他是史莱克。”我强装镇定地回答。
“哦。”老花镜男人看出了我的局促,他的声音平缓了下来,“你们进来干什么?”
“我们要找星星。”我脱口而出。
“星星是?”老花镜男人推了推眼镜,他把毛刷放在了工作台上,这时候我们看见了他的前面有一条眼镜蛇——当然,是一条死去的眼镜蛇。
“一只小黑狗。”我说。
“一只准备制作成标本的小黑狗?”
“不。”史莱克抢着说,“一只活生生的小黑狗。”
“没看见。”老花镜男人说。
“刽子手!”史莱克在我的耳边说,“我们先出去,然后报警!”
我退后了一步,墙上挂着的一把猎枪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把经常使用的猎枪,几乎可以想象它的子弹出膛冒出白烟的一幕。
“星星呢?”
“先不管那么多了!”史莱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往后退。
“别走——”一个醇厚、低沉的声音从阴暗处传了出来,接下来就听到了掀帘子的声音。那个捧着郁金香的年轻男人从一道竹帘后走出来,现在他的手上没有郁金香,也没有咖啡,只有温驯地伏在他手臂里的星星!
“星星!”我跳了起来。
这真叫人想不到!我失了方寸。两个七岁男孩遇到了这样前有狼后有虎,狼还抓住了可以制约我们的“撒手锏”的境况,能怎样处理?反正我是想不出来。我看着史莱克,史莱克也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把星星还给我!”我结结巴巴地说。
“星星?”年轻男人笑了,眼睛弯弯的,“可是你怎么证明这条小狗就是星星,就是你的?”
这还用证明吗?我一喊“星星”保证它立马就跑过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大声地喊:“星星!星星!”
星星趴在郁金香男人的臂弯里,并不理会我。
“我怀疑星星被下了咒。”我气急败坏地推测。
“帕吉鲁。”郁金香男人这样叫了一声,把手探到星星的下颌处,轻轻地挠着,星星露出了享受的表情。
“星星你这叛徒!”我目瞪口呆地瞧着,星星不仅叛逃了,还心甘情愿地做了敌对国的臣民!还改了名字叫作帕吉鲁!
郁金香男人抱着星星缓缓地走近,他像南风镇的溪美山一样将我和史莱克罩在他的阴影里。
“帕吉鲁本来就是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