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两个骄傲的人就一定不能生活在一起吗
一开始米奇并没有注意到苏乐乐。
那是一个和大多数男孩并没有两样的同龄人,穿着干净的衬衫,笑容也普通。如果有一些吸引人的,那就是他的姿态。
不论他是坐在教室里,还是一个人走在走廊上,他就像是一个舒缓的音符。
苏乐乐的身上有让人觉得舒服的特质。
那是一种只有在温暖的家庭里成长才能拥有的美好。
苏乐乐一定有一个开明的、会在喝醉酒时让苏乐乐喝一小口的爸爸。这个爸爸会和苏乐乐一起去露营、钓鱼、骑自行车、徒步、打篮球。
苏乐乐一定有一个性格温柔的妈妈,她会做好吃的红烧肉、酸甜鱼、芝士奶酪,会烘焙戚风蛋糕,会冲一杯暖暖的奶茶和苏乐乐一起坐在窗边阅读。
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是一个完美的世界。
只有这样,苏乐乐才能像原野里的植物一样不知忧愁地肆意生长。
苏乐乐身上有一种天真,也有一种孤勇。
他是一个没摔过跤,不知道脚有可能被刮伤的孩子。
但是苏乐乐比史莱克更愚蠢,开学的第一个星期,苏乐乐加入了史莱克和谢小枞的阵营里。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谢小枞是一个怪胎,史莱克是一个奇葩,但苏乐乐是一个正常的男孩。
“苏乐乐不怕雷蕊,雷蕊让史莱克罚站时,我听到他和雷蕊据理力争。”
“苏乐乐给我画了一只胖嘟嘟的小白兔,我问他小兔为什么那么胖,他说因为这是一只一餐就要吃一阵风的小兔子。”
一个男孩喜滋滋地伸出手臂,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趴在他的手上。
班里的男生和女生一个个排队让苏乐乐帮他们在手上、课本上、记录本上画小动物。每一个人都心满意足。
日与夜,人间与宇宙,记忆与梦,现实与光影。
生活中有那么多的矛盾,完全相反的事物两端无法统一,而又紧密联结。
苏乐乐只做他自己,大家却都喜欢他,而米奇必须要隐藏自己来博取夸奖。
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让人失望。
米奇躺在**,他是这样疲惫,几乎无法动弹。有人说疲惫不是身体机能撑不住了,而是心理感觉,但是米奇觉得他的身体也在消极地放弃防御。
“我为什么是这样一个小孩?”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件被塞入滚筒洗衣机里的衣物,即将面对难熬的翻滚折磨。在痛苦的煎熬中,谁能来打开被关上的门?
苏乐乐是可以打开洗衣机门的人吗?
米奇在**翻了一个身,把被子踢到了地下。他的床尾端正对着蒙德里安的色彩线条画。那是从私人收藏家手里重金购来的原画。
“一种无垠的宁静。”米董事长非常满意,“米奇你喜欢吗?”
米奇的眼睛望着窗外大树上椭圆形的树叶,仿佛听不到爸爸的话。
一个秘书低声地说起了行程内容,米董事长皱着眉,他摸了摸儿子的头发,走出了米奇的房间。
两个秘书先走了出去,一个为富豪们猎取艺术品的掮客朝米奇笑了一下,也走出了米奇的卧室。
米奇的呼吸声像米粒一样在空落落的房间里响起。
大人问小孩问题的时候,他们心里其实早有答案,而小孩的答案并不重要。
米奇从**跳了下去,他赤着脚在大宅的地毯上走着,悄无声息地溜进了父亲的书房。米奇绕过那个黑黝黝的紫檀雕玉龙座椅。这把座椅比他高得多,爸爸喜欢这把椅子,常常坐着,把手被摩挲得透出木头的光泽。米奇不喜欢这把椅子,每次他偷偷地溜进书房,总觉得这把椅子就是爸爸的眼睛,正严肃而又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书桌上的文件、一对海南黄花梨的貔貅、一支诺克笔,这些都是绝对不能碰的。
米奇走到了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拉开最下方的一个抽屉,木头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像是里边藏着一只只小老鼠。
米奇嘘了一声:“你们安静点。”
抽屉里边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个相框。米奇深吸了一口气,他拿起相框翻到了正面,一个更年轻的爸爸和一个女人在照片里。
这是一个长得非常美丽的女人,穿着一件深蓝色香云纱全开襟古法旗袍,遵循传统的高领子包裹着她的天鹅颈。
她昂着头,一脸心不在焉,骄傲得让人叹气。
两个骄傲的人就像是两颗行星,靠得太近注定要彼此伤害、摧毁。
妈妈不听话,所以爸爸不要她了。或者是妈妈不想要被爸爸操控,所以她离开了。
米奇把相框抱在了胸前,他的胸口紧紧地贴在了冰冷的镜面上,他对妈妈没有印象,妈妈离开的时候他才三岁。
“我已经没有妈妈,不能再没有爸爸。”
米奇吻了一下相框,正面朝下放入抽屉里,关好。临出书房前,他回过头看了他刚才待过的地方,仿佛要用眼神熨烫一切,把他来过的痕迹、褶皱都熨平。
书房门在米奇的身后是一道屏障,而米奇的面前,是幽深的走廊和走廊尽头螺旋式往复的楼梯。
穿着睡衣的米奇走过了走廊,但是他没有走上楼梯,而是朝着大门走去。这是一个闷热的周日下午,大宅院安静平和,门房和花园里的植物都在打盹儿。
只有一朵小蔷薇看到米奇走出了大宅院的小侧门。它轻轻地摇着花枝,注视着小主人走了出去。
米奇漫无目的地在路上闲逛。宽敞的柏油路上偶尔有车疾驰而过,车轮碾过气流带飞了路面上的树叶。
米奇一直往前走,在路的尽头有一座教堂。教堂一面朝西的玻璃窗在阳光充足的下午,会折射出梦幻般的蓝色光芒,像一片深海。
米奇喜欢一个人偷偷地睡在这一片深海里。
教堂的门虚掩着,米奇推了一下,从敞开的门缝里钻了进去。他绕过一排排长椅,找到了那一片深蓝。
可是今天很不巧,那个位置被一只小狗占领了。
这是一只皮毛油亮发黑的小狗,眼睛幽深湿润。它懒洋洋地趴在深蓝光线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米奇走了过去,他伸出了手,试着轻轻地在小狗的头上摸了一下。小狗“嗷”地叫了一声,抬起头,朝着米奇依偎了过来。
米奇也躲在了地上,和小狗一起。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这份宁静的幸福。他的手指尖一阵湿润——是小狗在舔他的手指。米奇把小狗抱在了胸前。小狗的重量压在了他的心上,有些重量,却又那么甜蜜。
“星星、星星。”
有稚气清亮的喊声传来。
听到喊声的小狗从他的怀里挣脱,“哒哒哒”地从这一片深蓝中跑了。
米奇翻了个身坐了起来,他怅然若失,心像被撕了一片。
他突然跳了起来,追了上去。
小狗颠颠地跑着的样子可爱极了。
米奇追到了教堂门外,看见小黑狗被一个男孩抱着。
那个男孩戴一顶浅米色的渔夫遮阳帽,抬起头,“咦”了一声,说:“米奇?”
“苏乐乐?”
米奇不知道别人对于“偶然”这个词是怎么理解的,但他深信生命中的每一次偶然背后都大有深意,否则他怎么会在这样一个下午遇到了苏乐乐,还窥见了苏乐乐的秘密。
米奇知道了这只可爱的小黑狗叫作“星星”。
“星星不是一只普通的小狗。”
“难道它有外星基因?”
“说不定真的有。”苏乐乐骄傲地说,“星星是一只和蟒蛇搏斗过的小狗。”
一只小狗和一条蟒蛇搏斗,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但是米奇愿意相信苏乐乐。
星星从苏乐乐的怀里跳了下去,不过这一次苏乐乐握紧了牵狗绳。
苏乐乐朝着小屋走去,停在了教堂一侧。
“你在这儿干吗?”
“等人。”苏乐乐仰头望了一下天空。
一株槐树冠盖茵茵,蝉鸣声声自繁叶中传出。
“你呢?”苏乐乐问。
“闲逛。”米奇耸了耸肩。
教堂的一扇侧门打开,光线从门框里面透了出来。
一个人走出了侧门。那是一个男孩,头发非常短,穿着一件黑袍子,应该是上了高中了。他的眼睛像进了尘土,眨个不停。他用手去揉,不一会儿,眼睛就一片通红。他朝苏乐乐走来,姿态沉稳,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诡秘。
和这蓝天绿树教堂的明亮相反,那人的神态是低沉的。
“这是周雅南,这是米奇,我的同学。”苏乐乐为米奇和周雅南做了介绍。
周雅南眯细了眼睛,似乎在审视着米奇,她的嗓音轻轻柔柔的:“你好,米奇。”
“你好,周雅南。”
他们一起朝着阳光炙烤的大地走。四周无遮无挡,光线从四方八方涌来,铺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毛孔都被烤得打开了,汗水像从泉眼流出来一样,没有一丝衰竭的迹象。
幸好他们只走过几个院子,就停在了一处种着许多大叶植物的院子前。
周雅南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星星撒欢着跑进院子。
“这是你家?”米奇说,“好巧哦,我住在从那棵银杏树往下数第七幢那儿。”
苏乐乐耸了耸肩:“这不是我家。”
米奇疑惑地望着苏乐乐。
“苏乐乐,米奇——”周雅南从欧式大门处探出头来,“有冰激凌和冰奶茶哦。”
苏乐乐拉住了米奇的手,朝着院子走了进去。
米奇觉得苏乐乐的手很烫,像是手掌里有一座小火山。
“这里是谁的家?”米奇忍不住问。
苏乐乐沉默了一会儿,咧开嘴笑了,一口白牙晃着太阳的光线:“这是别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