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似旧时那
往事不一定尽是美好,但一定留住了一段过往,一段青春年华。人生漫漫,说长也短,有些人活在回忆里不肯出来,时间于她而言,在她回忆之时便戛然而止了。此后,她的生命不争流年,与时间再无关系。活着,不再是延续生命,而是为了去探望曾经的自己,还有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绍兴八年(1138),宋商宗定都临安。李清照不能参与朝廷的事,但还是对定都之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段时间,她写下了一首叫作《永遇乐》的词: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年元宵节,场面盛大热闹,许是因为临安定都,许是因为百姓流离失所太久需要放纵,总之,那热闹的氛围,使得她恍然间忆起了旧事。她在一群人的狂欢中感觉到了孤单。那落日像融化了的金子,与暮色中的云彩聚拢到一起,宛如珠联璧合。她置身于这样的热闹里,恍然间不知今夕是何夕,是在汴京,还是在青州?想到过往,不由得想起了那些故人。如今早春染柳烟浓,可这大好光景能一直保持下去吗?人不能,江山亦不能。赵、李两家,家破人亡,大宋社会,由盛转衰。临安成了京都,可她这位漂泊的老者,哪有闲心游乐呢?
香车宝马、酒朋诗侣她也喜欢,可她还是谢绝了召邀。百姓能醉生梦死,享受当下,她却不能。她要清醒着,痛着,回忆着。她想到了在汴京时,那里的元宵节也热闹非凡,她待字闺中,闲暇读书作词,心思开朗单纯。后来,过了三五年,她出嫁了,党争加剧,受到株连,等她再回到汴京,却是另一番模样。即使如此,那时她在汴京依旧是开心的。她珠翠罗裙,读书作诗,在元宵节这样热闹的场合里,甚至会精致装扮一番,不知道有多少人称赞她的容貌。如今,她已至暮年,鬓发散乱,憔悴不堪,即使是元宵佳节,也不愿出去煞人风景了。
夜间,她很怕出门,她怕在那热闹里的景象里,有“笑语”的人。他们的国家败落了,家人离散了,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赵明诚生前最喜欢她作词写诗,今又作一首,很想给他看看。她借着元宵佳节,将这词烧作纸钱,只愿他梦里气急了来寻,非要与她一争高下。她烧纸钱时,给他念念叨叨,他写的《金石录·跋》文笔不错,写她的地方更是格外精彩。还有,《金石录》出版后,朱熹大加赞赏,甚至觉得大宋再无人能超越赵明诚的手笔!
说着说着,李清照说不下去了。她隐了隐眼里的泪,继续跟他念叨,她说,明诚你莫要得意,众人说我的《金石录·后序》比你的更精彩。
她顿了顿,心里想着,你倒是来找我啊,我不怕你跟我在梦里辩论。世上无人知道,赵明诚之所以写李清照的篇段最为精彩,是因为他深深地爱着他的发妻啊!只要写到她,她的好、她的才学、她的活泼可爱便飘然笔下。他是由衷感叹,并非刻意为之。天上地下,他的妻子都无与伦比。他的眼光没错,时间证明,她比他有才学多了。
可是,他再也看不见了!
李清照想过,赵明诚为何会英年早逝。一想到这件事,她便忍不住埋怨,还不是赵明诚为了证明自己,要为“朝廷”立功,才“冒大暑”骑马奔驰,患了重疾吗?他到底贪恋禄位,促使他不顾后果也要赶路,最终却丢了性命。
李清照想到了自己,她特立独行,个性刚烈,如若她似赵明诚那般渴望证明自己,在意他人看法,她在改嫁时,便被唾沫淹死了。她后来做事能如此决绝,不得不说与赵明诚的“渴望展现”自己有关。她要吸取教训,再不能被他人左右。
李清照晚年还写过一首词,据说写这首词时已六十多岁。她客居江南,年老色衰,还在忧愁着她的故乡——《转调满庭芳》:
芳草池塘,绿阴庭院,晚晴寒透窗纱。玉钩金锁,管是客来唦。寂寞尊前席上,唯愁海角天涯。能留否?酴釄落尽,犹赖有梨花。
当年曾胜赏,生香熏袖,活火分茶。极目犹龙骄马,流水轻车。不怕风狂雨骤,恰才称,煮酒残花。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
这首词作据说不够完整,流传中有缺遗,可这只言片语,并不影响她的诉说。她飘零半生,对故旧依旧怀念。
她还是一个人,在那座有芭蕉树的院子里坐着,看芳草池塘,看植物安静生长。有人挑起了玉钩金锁,打破了这宁静。或许有人造访,也或许只是风吹草动,还可能是众人的喧哗,使得她心里猛然一惊。他们酒席上浩歌狂舞,可这些与她并无干系,她只想沉浸在这寂寞中,享受这片刻的孤独。
来到临安这些年,别人早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可李清照总找不到家的感觉。不是北国的地方,在她看来,都是海角天涯。她老了,连那段漂泊的岁月都成了过去,如今细细想来,却别有一番滋味。她问这春天,能否留得住?酴釄落尽,这便是答案,春是留不住的。可是,梨花不是还未落吗?
生生不息,生生不已,站在暮年看春天,只有无尽落寞,站在少年看春天,却是风光无限好。她还活着,还对北国心存一点幻想,如同这即将凋落的梨花,至少还活在春天里。可她风烛残年,再晚一点……怕是……夏天要来了。
她只能追忆,只有安静下来,才能在脑海里拼凑出一个又一个完整的故事。
想当年,她也是赏会的风流人物,常常点香熏香,袖子都熏出了沉香味儿。她踏雪觅诗,赌书泼茶,活火分茶,样样轻车熟路。极目犹龙骄马,流水轻车,一片繁华。这些都是风韵雅事,天天似过节。哪怕偶遇狂风暴雨,也依旧煮酒赏残花。可这一切,都只存在于记忆里,终究是过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眼下她孤独一人,两鬓发白,哪里还寻得到旧时怀抱。她沉默着,枯坐良久,眼睛直直地望着某个方向,以为她在看那芭蕉树,后来才知道,她在望着北方。
她突然起身,驼着背,弯着腰,慢慢地走进那黑洞洞的屋子里,然后,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