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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论语新解 钱穆 6542 2024-10-22 03:20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小子:呼门弟子而告之。

  可以兴,可以观:《诗》尚比兴,即就眼前事物指点陈述,而引譬连类,可以激发人之志趣,感动人之情意,故曰可以观,可以兴。兴者兴起,即激发感动义。盖学于《诗》,则知观于天地万物,间巷琐细,莫非可以兴起人之高尚情志。

  可以群,可以怨:《诗》之教,温柔敦厚,乐而不**,哀而不伤。故学于《诗》,通可以群,穷可以怨。事父事君,最群道之大者。忠臣孝子有时不能无怨,惟学于《诗》者可以怨,虽怨而不失其性情之正。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尚比兴,多就眼前事物,比类而相通,感发而兴起。故学于《诗》,对天地间鸟兽草木之名能多熟识,此小言之。若大言之,则俯仰之间,万物一体,鸢飞鱼跃,道无不在,可以渐跻于化境,岂止多识其名而已。孔子教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者,乃所以广大其心,道达其仁。《诗》教本于性情,不徒务于多识。

  【白话试译】

  先生说:“小子们,为何没有人学《诗》呀!学了《诗》,可以兴起你自己,可以懂得如何博观于天地,可以懂得在群中如何处,可以懂得处群不得意时如何怨。近处讲,懂得如何奉事父母。远处讲,懂得如何奉事君上。小言之,也可使你多认识一些鸟兽草木之名。”

  (一〇)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为《周南》《召南》:为,犹学也。《周南》、《召南》,《诗·国风》首二篇名。《二南》之诗,用于乡乐,众人合唱。人若不能歌《二南》,将一人独默,虽在人群中,正犹面对墙壁而孤立。或说:

  《周南》十一篇,言夫妇男女者九。《召南》十五篇,言夫妇男女者十一。《二南》皆言夫妇之道,人若并此而不知,将在最近之地而一物不可见,一步不可行。

  【白话试译】

  先生对伯鱼说:“你学了《周南》、《召南》的诗吗?一个人若不学《周南》、《召南》,那就像正对着墙壁站立呀!”

  (一一)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玉帛,礼之所用。钟鼓,乐之所用。人必先有敬心而将之以玉帛,始为礼。必先有和气而发之以钟鼓,始为乐。遗其本,专事其末,无其内,徒求其外,则玉帛钟鼓不得为礼乐。

  或说:礼乐之可贵,在其安上治民,移风而易俗。若不能于此,而惟玉帛钟鼓之是尚,则不得谓之礼乐。二说皆是,当合以求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尽说礼呀礼呀!难道是说的玉帛吗?尽说乐呀乐呀!

  难道是说的钟鼓吗?”

  (一二)

  子曰:“色厉而内茬,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

  色厉而内荏:厉,威严。荏,柔弱。

  譬诸小人:言于诸色小人中譬之。

  穿窬之盗:窬,犹窦。盗,窃义。穿墙壁为洞以求入室行窃。

  一说:穿谓穿壁,窬谓穴墙。依文法,似从前解为是。

  【白话试译】

  先生说:“外貌装得很威严,内心实是软怯,那样的人,在诸色小人中作譬喻,好算是穿墙挖洞的小偷一类吧!”

  (一三)

  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乡,其群鄙俗。原同愿,谨愿也。一乡皆称其谨愿,故曰乡原。

  《孟子·尽心篇》有云:“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较本章多三句。或是《论语》编者删节之,而《孟子》全录其语。《孟子》又曰:“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说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盖惟特立独行之士始可入德,故孔子有取于狂狷。若同流合污,媚世伪善,则断非入德之门。孟子发挥孔子义极精极显,学者求入德,必细参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乡中全不得罪的那种好人,是人类品德中的败类呀!”

  (一四)

  子曰:“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

  德必由内心修而后成。故必尊师博文,获闻嘉言懿训,而反体之于我心,潜修密诣,深造而默成之,始得为己之德。道听,听之易。

  途说,说之易。入于耳,即出于口,不内入于心,纵闻善言,亦不为己有。其德终无可成。德不弃人,而曰“德之弃”,深言其无分于成德。

  【白话试译】

  先生说:“在道路上听便在道路上说的那些人,是品德中的弃物呀!”

  (一五)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本章下与字同欤。古人文法有缓急,“不显”而显,此缓读。得为“不得”,此急读。患得之,即患不得之。无所不至,言其将无所不为。小则吮痈舐痔,大则弑父与君,皆生于其患失之一心。人品大略可分为三类:有志于道德者,此为己之学。有志于功名者,此为人之学。有志于富贵者,即本章之所谓鄙夫,乃不可与共学之人。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鄙夫,可和他共同事君吗?当他没有得到时,只怕得不到。既已得到了,又怕或失去。若怕或失去,他会无所不为,没有底止的。”

  (一六)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民有三疾:疾,病也。此言人有偏短,指下文狂、矜、愚言。

  或是之亡:亡,同无。求如古人之偏短而不可得,伤今俗之益衰。

  古之狂也肆:狂者志愿高,每肆意自恣,不拘小节。

  今之狂也**:**则无所据,并不见其志之狂矣。

  古之矜也廉:矜者持守严,其行矜持。廉,棱角义。陗厉难近。

  今之矜也忿戾:忿戾则多怒好争,并不见其矜持矣。

  古之愚也直:愚者暗昧不明,直谓径行自遂,无所防戒。

  今之愚也诈:诈则挟私欺诳,并其愚亦不见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古人常见有三种病,现在或许连这些病也不见了。

  古代狂者常易肆志不拘,现代的狂者则是**无所据了。古代矜者常易廉隅陗厉,现代的矜者则成忿戾好争了。古代愚者常易径情直行,现代的愚者则成变诈百出了。”

  (一七)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本章重出。

  (一八)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紫之夺朱:朱,正色。紫,间色。当时以紫衣为君服,可见时尚。

  郑声之乱雅乐:雅乐,正音。郑声,**声也。

  利口之覆邦家:利口,佞也。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人君悦而信之,可以倾覆败亡其国家。

  孔子告颜渊“放郑声,远佞人”,则恶紫乃喻辞。孔子恶乡愿,为其乱德。可合参。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厌恶紫色夺去了朱色,厌恶郑声扰乱了雅乐,厌恶利口倾覆了国家。”

  (一九)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

  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为何孔子无端发“欲无言”之叹?或说:孔子惧学者徒以言语求道,故发此以警之。或说:孔子有见于道之非可以言说为功,不如默而存之,转足以厚德而敦化。此两义皆可通,当与前篇无隐之义相参。

  或疑本章孔子以天自比。孔子特举以解子贡“不言何述”之疑,非孔子意欲拟天设教。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想不再有所言说了。”子贡说:“夫子不再有所言说,教小子们何从传述呀!”先生说:“天说些什么呢?春、夏、秋、冬四时在行,飞潜动植百物在生,天说些什么呢?”

  (二〇)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孺悲:鲁人。《礼记》云:“恤由之丧,鲁哀公使孺悲从孔子学士丧礼。”此次请见,当是另一时事。

  辞以疾:孔子不欲见孺悲,推辞有病。

  将命者出户:将命,传辞者。将孺悲之命来。待其出户,即取瑟而歌,使之闻之,知非真有疾,俾以告孺悲。孔子既拒之,又欲使知之,孺悲殆必有所自绝于孔子。而孔子不欲显其短,使无自新之路,故虽抑之,不彰著;虽拒之,不决绝。亦孟子所谓不屑之教诲。

  【白话试译】

  孺悲要求见孔子,孔子不肯见,推辞有病。传命者走出户,孔子即取瑟弹之,又自和而歌,使将命者听到,知道孔子没有病。

  (二一)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已可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

  “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三年之丧:父母死,守丧三年。时此礼久不行,宰我之问,盖讨论制作,与其存虚名,不若务实行。他曰或制新礼,改定此制。

  非宰我自欲短丧也。

  期已久矣:期,读基,周年义。谓守丧一年已久。或曰:此期字读期限之期,三年为期已久。下文“期已可矣”之期始读基。

  礼必坏,乐必崩:坏,败坏。崩,坠失。礼乐行于君子,君子居丧三年,不习礼乐,礼乐将崩坏。

  旧谷既没,新谷既升:没,尽义。升,登义。一年之期,旧谷已尽,新谷登收,时物皆变,丧期亦即此可止。

  钻燧改火:古人取火,钻一木为燧,中凿眼。取一木为钻,钻头放燧眼中,用绳力牵之,两木相磨,火星飞爆,即成火。此燧木既燃,常保勿熄。一木将尽,另用一木接其火,后薪继前薪,是谓传薪。惟传薪须随四时改易,另钻新燧。春用榆柳,夏用枣杏,夏季用桑柘,秋用柞楢,冬用槐檀,一年而周,此谓改火。谷已新,火亦改,故丧期亦一年已可。

  食夫稻:古代北方以稻食为贵,居丧者不食之。

  衣夫锦:锦乃有文采之衣,以帛为之。居丧衣素用布,无采饰。

  于女安乎:女同汝,孔子问宰我于心安否。父母之丧,子女悲哀在心,故食旨未甘,衣采色而心滋不适。哀戚出于自然,乃本此而制为居丧之礼。孔子告宰我,汝若觉心安,自可不遵此制。宰我本普泛设问,孔子教其反求之心以明此礼意。而宰我率答曰“安”,此下孔子遂深责之。

  免于父母之怀:子生未满三岁,常在父母怀抱中,故亲丧特以三年为断。欲报之恩,昊天罔极,非谓三年即可脱于悲哀。此亦即人之仁心。

  天下之通丧:谓此三年之丧礼当通行于天下。

  按:此章宰我问三年之丧,其意本为讨论礼制,当时亦似未有天下通行三年之丧之证。而孔子之责宰我,辞气之厉,俨若“昼寝”一章。何以孔子对宰我独异于对其他之门人,不可知矣。

  【白话试译】

  宰我问道:“三年之丧,似乎期限太久了。君子三年不行礼,礼将从此而坏。君子三年不作乐,乐将从此而失。而且旧谷吃尽,新谷已收,钻燧接火之木也都改了。似乎一年之期也就够了。”先生说:“你亲丧一年后即吃稻米,穿锦衣,心上安不安呢?”宰我说:

  “安呀!”先生说:“你心既觉安,就可如此做呀!君子居此丧期中,正因食了美味也不觉甘,听了音乐也感不到快乐,在日常宫室中起居,总觉心不安,因此不这样生活。现在你心若觉安,自可照常生活呀!”宰我出去了,先生说:“予的不仁呀!孩子生下三个年头,方才离开了父母的怀抱,那三年的丧期,是天下通行的丧期呀,予是不是也有三年的爱心对于他死后的父母呢?”

  (二二)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己。”

  博弈皆局戏。博即六博,似后代之双陆。双方各六著,共十二棋,先掷著,视其彩以行棋。其法今不详。今人只以掷彩为博,则与弈不相类。弈者围棋。古弈用二百八十九道,今用三百六十一道。

  本章甚言人心必有所用。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吃饱了,一天到晚心没处用,这真难呀!不是有玩六博和弈棋的吗?这总比没事好一些。”

  (二三)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尚,以之为上之义。下文君子小人并说,乃以位言。惟前两句君子字,似不即指在上位者。可见古人用君子小人字,义本混通,初非必加以明晰之分别。或说:本章似子路初见孔子时问答。

  【白话试译】

  子路说:“君子看重勇吗?”先生说:“君子是看重义的。君子有勇没有义,则将为乱。小人有勇没有义,则将为盗。”

  (二四)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

  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曰:

  “赐也,亦有恶乎?”“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称人之恶:喜称扬人恶,可知无仁厚之意。

  居下流而讪上:讪,谤毁义。旧本无“流”字。居下讪上,可知无忠敬之诚。

  勇而无礼:此可为乱。

  果敢而窒:窒,塞义,即不通义。果敢而不通事理,将妄作而兴祸。

  曰,赐也亦有恶乎:或说此句亦子贡语,则“乎”字应作“也”。或说此下始是子贡语,则与“乎”字文气合。此曰字乃孔子曰。

  徼以为知:徼,钞袭义。钞袭人说以为己知。

  不孙以为勇:孙,逊让义。人有胜己,不从不让以为勇。

  讦以为直:讦,谓攻发人之阴私。非直而以为直。

  【白话试译】

  子贡道:“君子亦对人有厌恶吗?”先生说:“有的。厌恶喜好称说别人恶的人。厌恶居下位谤毁在他上的人。厌恶勇而无礼的。

  厌恶果敢而窒塞不通的。”先生说:“赐呀!你亦有所厌恶吗?”子贡道:“我厌恶钞袭他人说话而自以为知的。我厌恶不懂逊让服从而自以为勇的。我厌恶攻发别人阴私而自以为直的。”

  (二五)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此章女子小人指家中仆妾言。妾视仆尤近,故女子在小人前。因其指仆妾,故称“养”。待之近,则狎而不逊。远,则怨恨必作。善御仆妾,亦齐家之一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只有家里的妾侍和仆人最难养。你若和他们近了,他将不知有逊让。你若和他们远了,他便会怨恨你。”

  (二六)

  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己。”

  本章或说乃孔子勉人及时迁善改过。四十成德之年,至是而犹见恶于人,则无望有善行矣。然此语当是有为而发,惟不知其谁为耳。

  或说:本章乃孔子之自叹。当是孔子于时被谗也。《阳货》一篇终于此章,见圣道之不行。下接《微子篇》,皆仁人失所,及巖野隐沦之士,亦由此章发其端。然孔子自叹,不当用“见恶”字。当以前说为允。

  【白话试译】

  先生说:“年到四十,还是被人厌恶,这就怕无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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