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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一小时的欢乐与许多小时的悲伤

还乡 托马斯·哈代 5487 2024-10-22 03:49

  

  第二天布鲁姆斯-恩德是十分阴郁的。约布赖特逗留在他的书房里,面对翻开的书坐着;但是这几个小时的作为却是可怜的不足。决意不在他的举动中向他的母亲表示一点类似于愠怒的东西,他偶或跟她说说正在经过的事情,对她回答的简短做出不在意的样子。晚上七点钟左右,他以同样的决意保持一种交谈的表示,说:“今天有月食,我出去看看。”于是,穿上大衣,离开了她。

  低低的月亮在房子前面还看不到,约布赖特爬出山谷,直到站在她满溢如水的光华中。然而甚至现在他仍然往前走着,他的脚步是朝着雨冢方向的。

  半个小时以后他站到了雨冢顶上。天空从边际到边际完全是清明碧澈的,月亮把它的光辉洒遍整个荒原,但是并没有察觉到照亮了它,只除了小径和水道**着燧石和闪光的石英砂躺在那里,在总体的黑暗上造成了一条条光纹。站了一会儿以后,他俯下身去摸了摸石南。它是干燥的,他一下子躺倒在古冢上,脸向着月亮,每一只眼睛里描出了一个小小的月亮映象。

  他经常到这里来,并没有把他的意图向他的母亲说明;这是他第一次表面上很坦诚,就他的意图而论则是真正要隐瞒的。这是一个道德处境,三个月以前,他简直不能相信他会身处此境。回到这僻远孤绝的地方来劳动,他原本期望着能逃脱社会必需的焦躁烦恼;然而却目睹了它们在这里同样存在。他愈加渴望去往某个世界,在那里个人抱负不被认定为唯一上进的形式——那样的世界,或许,什么时候可能在此时辉映着他的这个如银星球上锻造而成。他的眼睛漫游过那遥远国度的辽阔幅员——越过虹湾,阴沉的危机海,风暴洋,梦湖,广袤的围墙平原,奇异的环形山——一直到他几乎觉得自己亲身旅行穿过了它荒野的境域,站在它空旷的山上,横越它的荒漠,下到它的峡谷和悠古的海底,登上它火山口的边缘。

  当他眺望着那遥远相隔的景色的时候,一块黄褐色的斑点渐渐地进入了它的下端边缘:月食开始了。这标志着一个预先约定的时刻:因为那遥远的天体现象作为情人约会的信号为尘世服务了。看着那奇观,约布赖特的心飞回到了人世;他站起来,抖抖身上,倾听着。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了,或许十分钟过去了,月亮上的阴影看得出加宽了。他听到了他左边的一阵沙沙声,一个披着斗篷仰着脸的人影出现在古冢的墓座上,克莱姆走下去。一会儿那人影就在他的怀抱里了,他的唇贴在了她的唇上。

  “我的尤苔莎!”

  “克莱姆,我最亲爱的!”

  这样的情景不到三个月就产生了。

  他们保持了很长的时间没有一个字发出来,因为没有语言能够达到他们这种水准:言词作为过往的野俗时代生锈的工具,只是偶尔忍受一下。

  “我正开始想你为什么不来了呢。”约布赖特说,当她从他的拥抱中撤离了一点的时候。

  “你说是在月亮边缘最初的阴影出现十分钟以后嘛。现在正是那样。”

  “好吧,让我们只想着我们是在这里好啦。”

  于是,相互紧紧握着手,又沉默了。月轮上的阴影又增大了一点儿。

  “自从上次咱们见过以后似乎觉得很久了是吧?”

  “这让我觉得很悲伤。”

  “那么不觉得很久?那是因为你只忙你自己的,这便使你对我的不在视而不见。至于我,无所事事的人,好像生活在死水下边一样。”

  “我倒宁肯忍受沉闷乏味,亲爱的,也不愿用我那种缩短时间的手段消磨时光。”

  “那手段是什么?你是总在想着你没有爱上我吧。”

  “一个人怎么会那样希望着而又恋爱着呢?不,尤苔莎。”

  “男人能,女人不能。”

  “好吧,不管我会怎么想,有一件事情是确凿无疑的——我爱你——超出了所有界限和描述范围。我爱你达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我,对于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不过是一时的愉快喜悦而已。让我正面看着你月光映照的脸庞,细细端详它上面的每一根条纹和曲线,仅仅一发之差就使得这张脸与我认识你之前多次看到的那些脸显出了差别;然而却是多么大的差别——这差别是在种种一切与一无所有之间。再一次触碰一下这嘴!这儿,这儿,还有这儿。你的眼睛看来好像垂垂欲睡的样子,尤苔莎!”

  “不,那是我看起来的一般状态。我想那是我有生以来不时为我自己感到极度痛楚的怜悯而引起的。”

  “你现在不觉得了吧?”

  “不了。但是我知道我们不会总是像这样相爱着。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担保爱情的持续。它会像灵怪一样消失,所以我觉得充满了恐惧。”

  “你不必那样。”

  “啊,你不懂。你比我见到的更多,去过好多城市,在我只是听说过的人们当中生活过,又比我大了几岁;但是在这方面我还是比你老到。我曾经爱过另一个男人,现在我又爱上了你。”

  “为了上帝的仁慈不要那样说,尤苔莎!”

  “但是我不认为我会是最先感到厌倦的。它可能——我担心——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你的母亲会发现你跟我相会,她会左右你来反对我。”

  “那绝对不会的。她已经知道我们的约会了。”

  “那她说我的坏话了吧?”

  “我不想说。”

  “那好吧,走开!服从她去。我会毁了你。你这样跟我相会是愚蠢的。吻我一下,永远离开我。永远——你听见了吗?——永远!”

  “我不。”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许多男人的爱情对于他是个祸根。”

  “你是偏执极端,满是幻想、任性;而且你误解了。我今天晚上来看你除了爱你之外还有别的原因。虽然,我和你不同,但是我觉得我们的爱会是永恒的,可在这一点上我的感觉又跟你一样,那就是我们现在的生存方式不能持久下去。”

  “啊,又是你母亲。没错,肯定是!我知道。”

  “不要再介意是什么了。相信这个,我不能让我失去你。我一定要让你永远和我在一起。这个特殊的晚上我不愿意让你走。只有一剂药能治愈这种焦虑,最亲爱的——你必须做我的妻子。”

  她吃了一惊,然后尽力平静地说:“玩世不恭的人说那药方通过治疗爱恋而治愈了焦虑。”

  “但你一定要答复我。我是不是过几天来求取你的答复?——我并不打算立即得到。”

  “我得想一想。”尤苔莎咕哝道,“眼下跟我说说巴黎吧。地球上还有像巴黎那样的地方吗?”

  “它是非常美丽的。不过你愿意是我的吗?”

  “我不会是这世界上任何别人的——这你满意了吧?”

  “是的,暂时。”

  “现在给我说说杜伊勒里宫,卢浮宫吧。”她又闪避地说。

  “我嫌恶谈巴黎!好吧,我记得卢浮宫有一个阳光充足的房间看上去很适合你住——阿波罗陈列室。窗户大致朝东;清晨,太阳明亮的时候,整个房间里满是熠熠闪耀的光辉。光线丛集投射,从锻金的雕饰到华丽的镶嵌柜箱,从柜箱到金银盘具。从盘具到珍贵宝石,从这一些到搪瓷珐琅,直到那里完全成了一张光线的网络,十分耀眼。不过好了,关于我们的婚姻——”

  “还有凡尔赛——国王陈列室也是这样豪华的房间,对不对?”

  “对。可是谈这些豪华的房间有什么用?顺便一说,那小特内安农倒极适合我们去住,你可以在月光下的花园中散步,那会以为你是在英格兰的灌木林中;它是按英国风尚设置的。”

  “我不愿那样想!”

  “那你可以待在大皇宫前的草坪上。周围处处无疑能让你觉得是在历史浪漫的世界里。”

  他继续说下去,因为这对她是全新的,他接连讲述了枫丹白露,圣克露,波伊斯,巴黎人常去的另外一些熟悉的地方;直到她说——

  “你什么时候常去这些地方?”

  “在星期天。”

  “啊,是啊。我讨厌英国的星期天。我怎么能在那里跟他们的方式协调一致!亲爱的克莱姆,你能还回去吗?”

  克莱姆摇摇头,看着月食。

  “假如你能还回去我就——做那个什么,”她温柔地说,把她的头靠近他的胸膛。“如果你同意,我就答应你,不再要你等一分钟。”

  “在这件事情上你和我母亲是多么惊人的一心!”约布赖特说,“我已经发誓不再回去了,尤苔莎。我厌恶的不是那个地方,而是那个职业。”

  “但你可以进入别的职位啊。”

  “不。另外,它还会妨碍我的计划。不要逼我,尤苔莎。你能嫁给我吗?”

  “我不能说定。”

  “听我说——永远别再念着巴黎;它并不比别的地方好些。答应我,亲爱的。”

  “你绝不会坚持你的教育计划的,我完全敢断定;到那时一切对我都不成问题了;因此我答应永远永远做你的人。”

  克莱姆用手轻柔地一压把她的脸靠向他的脸,吻着她。

  “啊!但是你不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说,“有时候我认为尤苔莎·维尔身上并不具有做一个居家妻子的品质。好啦,随它去吧——看我们的时间是怎样地溜走,溜走,溜走!”她指向半蚀的月亮。

  “你太伤感了!”

  “不。我只是害怕去想超出了现实的事情。那是什么,我们知道。我们现在是在一起,我们这个样会多久就不知道了;未知总是带着可怕的可能性充塞着我的心,甚至在我可以有理由期待它是快乐的时候……克莱姆,半蚀的月光带着一种奇怪的异域色彩照在你的脸上,显示着它的形态好像是用金子雕刻出来的。那意味着你将从事比这个更好的事业。”

  “你是有野心的,尤苔莎——不,野心不准确,是爱好奢华。我想,我应该有同样的意向,使你幸福。然而,相距太远,我只能在这里隐士般的住处生活死去,伴随着合适的工作做着。”

  在他的语调里暗含着对他作为一个渴急的情人身份的不信任,一种怀疑,对于一个只在稀有罕见的某些方面触动了他的趣味的人,他的行事是否公正。她看出了他的意思,用一种低低的、充满了急切使人确信的语调,耳语说:“不要误解我,克莱姆。尽管我喜欢巴黎,我爱你仅仅为了你个人。做你的妻子生活在巴黎对我将是天堂;但是我宁肯和你像个隐士一样住在这里,也完全不愿不做你的妻子。两者对我都是收获,非常大的收获。这是我太坦率的表白了。”

  “是像个女人一样说话了。现在我必须尽快离开你了。我和你一起往你家走吧。”

  “但你还一定得回家吗?”她问,“是啊,沙子将近溜掉了,月食越来越大了。可是也不要走!停到这个小时跑光;到那时我就不再强求你了。你将回家好好睡觉;而我在睡梦中不止地叹息!你梦见过我吗?”

  “我记不起清楚梦见过你的梦。”

  “我在我梦中的每一个场境都看见你的脸,在每一种声音中都听到你的声音。我希望我不要那样。是我感受的东西太多了。人们说这样的爱情绝不会持久。但是它一定要长久!还有那么一次,我记得,我看到一个轻骑兵军官骑着马在布达茅斯街上走过,虽然他绝对是个陌生人,从未对我说过话,我却爱上了他,直爱到我认为我真的会为爱情去死——但是我没有死,终于我不再想他了。假如有那么一刻到来我不再爱你了,那多么可怕,我的克莱姆!”

  “请不要说这种鲁莽大意的话。当我们看到这种时刻即将到来了,我们会说:‘我已经老到超过了信念和意愿。’然后死去。看,时间到了:现在让我们走吧。”

  手拉着手他们沿路向迷雾岗走去。等他们走近那屋子时他说:“今晚我去见你的外公是太晚了。你想他会反对吗?”

  “我对他说。我已经这么习惯了自己做自己的主,没有想到我们还得去问他。”

  随后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别了,克莱姆下山走向布鲁姆斯-恩德。

  随着他离开他那女神般的姑娘令人迷醉的气息越来越远,他的脸上又生起了一种新质的悲伤的哀苦。爱情把他置于进退两难困境的感觉强有力地回来了。尽管尤苔莎外观上愿意在那结果未必良好的婚约期中等待,直到他在新的事业中立定确固下来,但他却不免常常能够察觉到,她爱他,是因为他是那个她恰恰本应归属的花花世界的来客,而不是因为他是着意反对他新近过去的昔日——那又使她极感兴趣——的男人。在他们相会时常常有一句话或一声叹息由她禁不住发出来。它意味着,虽然她没有以他重回法国首都为条件,但那却是她如果结婚的话暗中渴慕的;这劫掠了他许多别样的欢乐时光。与其一道而来的是他与他母亲之间的裂隙变宽加大。无论何时发生一点点小事也会引起精神的**,使得他长夜难眠。要是能让约布赖特太太仅仅看出他的意图是多么正确和有价值,而这意图又一点儿不受他对尤苔莎钟爱的影响,那么她看待他将会多么不同!

  这样,当他的视觉逐渐习惯了被爱情和美貌点燃的最初的炫目光环,约布赖特开始看出了他身处的困窘。有时候他希望他从未认识过尤苔莎,即刻又收回了这希望,因为那太残忍了。三种对抗性的产物必须保持着生机:他母亲对他的信任,他成为教师的计划,尤苔莎的幸福。他炽热的性情不能够担负起放弃它们中的一种,尽管它们中整整两种他能够希望保持。虽然他的爱情像彼得拉克对待劳拉的爱一样贞洁,也只把先前的仅是困难铸成了镣铐。一种处境他全心全意顶住的时候,已经太简单了,由于加上了尤苔莎就变得难以形容的复杂了。正当他的母亲开始容忍他的一个计划的时候他又引进了比第一个还要厉害的另一个,两者联合是超出了她的忍受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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