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情为什么会这样终结?
——关于格雷厄姆·格林的《恋情的终结》[1]
最初知道格雷厄姆·格林,倒并不是因为他那令人瞠目的小说数量与质量,而是他的一段私生活传闻。忘了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了,好像也是位颇有名气的作家讲的。说格林正当盛年并小有名气时,通过书信往来,认识了一位英国贵族女子,她是他的忠实读者,读过他出版的每一本书,并有独到的见解,令他颇有些得遇知音的感觉。当时他经常游历世界各地,居无定所,因而两人只能书信往来,不断加深彼此的了解,并使感情慢慢越过了作者与读者的层面。
终于有一天,她从英国赶到了德国,与格林相会了。她气度高雅,见识不凡,还很漂亮,是位稳重的外表下内心**似火的有夫之妇。她的丈夫是位世袭贵族。她的爱与**令格林震惊。从那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悄悄从家里跑出来,以各种名义来到格林身旁,在短暂幽会之后,再黯然回到死气沉沉的家里。后来,她丈夫知道了。但他拒绝离婚,不再约束她去跟格林相会,只是要求她不要毁掉他作为一个贵族的尊严。他的隐忍,使她跟格林的关系保持了很多年。
后来,她因病去世。临终前,她想再见格林一面。她丈夫怀着悲痛通知了格林。把她送走后,两个悲痛的男人不得不在这特殊时刻尴尬地面对彼此的存在。据说,作为一个男人,在面对这个无助的丈夫时,格林还是有些歉疚的,但又实在无法表达什么。尽量平静地说话的,还是那个丈夫,他告诉格林,“我恨你,忌妒你,同时又得感激你,因为你和你的书让我的妻子渡过了很多幸福的时光,我知道她是幸福的,当她从你那里回来的时候,是那么的美丽,而在看到我的时候,又是转眼就那么的黯然无光。”
这个故事显然非常像格林后来写的《恋情的终结》的素材来源。但也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是说这个小说的素材来自格林与一位富有的美国农场主妻子——凯瑟琳·沃尔斯顿的恋情,这本小说是献给她的。格林的传记作家诺曼·谢里将他们这段恋情称为“本世纪最伟大的文学恋情”。不管是哪个说法更接近本来面目,这本小说已独立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它无须任何浪漫背景为其做修饰,就其本身来说已足够震撼人心了。不然的话,福克纳也不会称赞它为“我这个时代里最真实也是最感人的长篇小说之一,在任何语言里都是如此”。
这是部关于爱与失去之痛的悲剧。当然一旦读到这种故事,你可能会不由自主地寻找着曾经有过的故事模式与它对应一下,然而你会发现一无所获,它是没有先例的事实,尽管你知道它是小说,很大程度上都是虚构的故事,然而当它的悲痛感向最深处抵近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这种表面上看是一种三角恋的结构本身已无足轻重了,它与任何感情模式都没有关系,它在那里,如此的沉重,时间的流逝也只能加重它的分量,而无法有任何意义上的减轻与模糊,它只能越来越清晰地存在于仍旧活着的经历着它的延续的人心里。
相对于死亡来说,在人的生命历程里,恋情的终结无疑总是要来得更早一些。这也就是人的痛苦之所在,爱的人不在了,而需要这个爱人的人仍旧不得不活下去,只能在记忆里去搜寻与这最为刻骨铭心的恋情有关的已然破碎的细节与幻影。恋情也并不是因为它现实地伴随了人的一生或者半生才显示出其价值与力量的,而是由于它某个瞬间里将经历者的生命本身击穿,留下一个在此后的时间里再也不可能弥补的黑洞。
通常情况下,我们习惯于知道人们总是因为相爱而在一起,然后又因为不再爱了而离开。但是这个故事却不是这样的,他们因为爱而在一起,又因为爱而分离。她懂,可是他没能懂。对于他来说,这是个悖论,无法在他的头脑与心灵里符合任何道理。他的内心因此而失衡,他因此而愤怒、狂躁,莫名地猜疑与无谓地嫉妒,他无法理解,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因为爱而离开呢?他无法接受她临别前的深情告白:“你不用这么害怕,爱不会终结。不会只是因为我们彼此不见面……”
那么之前的一切**与幸福又意味着什么呢?他,小说家莫里斯因创作需要而结识了政府公务员亨利·迈尔斯的妻子萨拉,两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伦敦开始了这段恋情。他们在灯火管制的小公寓里终日缠绵,偶尔闹闹恋人式的小情绪,而且他们胆子越来越大,最放肆时,两人竟然在亨利生病休息在家的时候就在楼下房间里幽会。他们用火热的无法遏制的恋情面对着战争造就的死亡阴影,“那时候,在我们的前面有整整一个人生可以企盼”。
他在一次空袭中险些丧命,在躲过死亡的新生般的狂喜中,他得到的却是她的分手告别。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陷入了混乱状态,他的猜疑与嫉妒达到了顶点。他甚至怀疑她另有新欢。他心头充斥着怨恨。为此他雇用了一个私家侦探,试图找到想要的答案。而那位有些潦倒的侦探带着儿子悄然接近了她,进入了她的生活,终于找到了最重要的证据——她的日记。
“只要我不停地写,昨天就是今天,我们就会依然还在一起。”她在日记里写道。她从不缺少最本质的**,可她无法找到一个让自己内心平衡的支撑点。因为在她的身旁不只有这个她深爱着的恋人,还有那位软弱而又善良的丈夫,还有“仁慈的天主”。尤其是后者,那位本来并不让她相信的天主,改变了她的选择。在那次灾难般的空袭中,她以为他死了,并为此而近乎疯狂,于是她开始了那段令人心痛不已的祷告:
“亲爱的主,我说——为什么是亲爱的,为什么是亲爱的呢?——让我信你吧。我无法信你,让我信你吧。我说:我是个婊子、骗子,我恨自己。我自己什么也无法做到。让我信你吧。我双目紧闭,两手的指甲用力地掐自己的掌心,一直掐到自己除了疼痛以外再没有别的感觉为止。我说:我会信你,让他活着吧,我会信你。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有自己的快乐吧。你这样做我就信你。但是这样祷告是不够的,这样信主也太轻松了。于是我说:我爱他,如果你能让他活过来,我什么都愿意做。我非常缓慢地说:我会永远放弃他,只要能让他侥幸活下来就行。我的指甲掐了又掐,已经能够感觉到掌心的皮肤给掐破了。我说:人们可以在彼此不相见的情况下去爱,不是吗?他们看不到你,但是一辈子都爱你。这时候他从门口进来了,他活着。当时我想,没有他的痛苦开始了,我希望他还是再回到门下面安安稳稳地死了才好。”但是,他当时并不知道还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他不知道他的对手他的情敌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是“天主”。他不知道她许了愿,为了他的生还,而他确实奇迹般地生还了,所以她要还愿,不能背叛仁慈的给予她奇迹的天主。
在猜疑、嫉妒与怨恨中,他显得是那么样的自私而狭隘,也有些可怜。当然这并不是他的错,几乎大多数的男人在面对这样的局面时可能都会很自然地有这样的反应。他这一切皆因爱而起,越是表现得强烈,就越是说明他的爱仍在深入,而不是淡化。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答案说服自己接受命运的安排。他觉得自己就是被她无端地抛弃了。然而,爱得更深更痛苦的,是她,而不是他。她的祷告意外灵验之后,她觉得应该履行诺言,去皈依天主,不再与他相见。但是天主不能安慰她的心灵,不能满足她爱的渴望,不能让她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内心的安宁,仅仅是一个怀念往日的梦,就足以把她重新抛回到痛苦里:
我再也不觉得安宁,我真想像以往那样地要他。我想同他一块儿吃三明治。我想同他一块儿在酒吧里喝酒。我很累,我不想再要任何痛苦了。我要莫里斯。我要平常人的、堕落的爱。亲爱的主,你知道我想要你的痛苦,可是我不想现在就要。把它拿开一会儿,下次再给我吧。
除了爱,其实她无法产生真正意义上的信仰。她知道他怕什么。知道他为什么像个出庭律师那样抓住她的话不放,并且加以曲解,“我知道他害怕一旦我们的爱情终结就会将他包围起来的那片沙漠,但他却无法意识到我的感受也完全一样”。他是如此缺乏安全感,在她眼中,“他嫉妒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他的爱情就像是中世纪的贞节带:只有同我在一块,在我里面的时候,他才会感到安全。只要我能让他感到安全,我们就能平静、快乐,而不是粗野、无节制地去爱,沙漠就会退隐到看不见的地方,或许一辈子都会如此。”但他不知道她同样缺乏安全感,“我一直想被人喜欢或者爱慕。如果一个男人突然对我发火,如果我失去一个朋友,我就会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我甚至不想失去丈夫。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什么都想要。我害怕沙漠。在教堂里,他们说:主爱你,主就是一切。相信这种说法的人不需要被人爱慕,她们不需要同男人睡觉,她们感到很安全。可是我无法凭空虚构一种信仰。”
找到答案,对于他来说,既是个痛苦的求证过程,也是个要摆脱的过程。实际上他已经预设了答案,那就是怀疑她已别有所恋。男人似乎对于有过移情别恋的女人总会容易产生这样的疑虑,一旦他不能从她那里持续得到可信任的信息与气息,他转眼就会失去内心的平衡,失去判断力,陷入自己想象出的困境。在狂热地爱着的人,无论男女,没有哪个是不贪婪的,都想要的总是很多很多,为了这个多,可以什么都不顾。这样一种内心欲望过度膨胀的过程,实际上从始至终都蕴含着危机,有着气球一样脆弱的经不得一碰一刺的本质。
对于他来说,他可以容忍她跟丈夫在一起,但绝对无法容忍再有其他的男人出现在她的身旁。相反,对于她来说,爱的包容性却更强,她觉得既然自己如此爱他,那么即使还有其他人出现在他的身边她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她爱他。也正是为了这种爱,独一无二的爱,她才可以离开他。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这对于他来说,恰恰是个不能承受的沉重的谜。即便是后来他知道她离开他的原因之后,也把责任归于天主那里,认为是对天主的信仰夺去了她对他的爱。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失去爱的男人,似乎总需要找到一个内心的情敌,可以让他忌恨,才能或多或少平衡一下他那焦灼失重的心。反之,如果这个对象是不存在的,那对于他来说,才是最沉重的打击,直接将他丢进虚无中了。面对天主这样的一个对手,他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的,你可以不信仰天主,但无法改变天主造就的一切事实。
“我们失去了联系。我们在同一片沙漠里,在寻找的也许是同一眼泉水,但却相互看不见,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要是我们在一起的话,沙漠就不再会是沙漠了。”但是他还是回来了。这一次,他完全明白了她的爱是什么样的一种爱。他确信不可能还会有别样的爱了,哪怕他们已经挥霍了很多,可是剩下来的也还是足以供他们两个人生活之用。他一下子从自己设置的陷阱里跳脱出来,什么都不在意了,除了她的爱。可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病了。病得很深,不只是身体的,也不只是心理的,还有看不到的,她的能量快要耗尽了。可是很不幸的是,他的冲动来了,他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伙子那样不顾她的阻止去见她。
在那个雨雪交加的晚上,为了躲避他,她逃到了冰冷的街上。爱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最后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对不起,”她说,“走吧。求求你了,莫里斯。行行好。”他也知道自己这回是机关算尽,把她折磨到头了。他没有恨了。但在他心里,“尽管她有错,尽管她不可靠,但还是要比大部分的人都好。我们当中不妨有谁能够信信她:要知道,她从来就没有信过自己”。直到此时,他对她的判断仍旧是充满了矛盾。
如果说生命是一种能量的话,那么显然爱也是,它是能量中的能量。它甚至可能就是能量的核心。当一个人不能再爱的时候,他的生命也就进入了垃圾时间,可能会比之前的所有已知的时间还要漫长,永无终点,就像一颗报废的卫星,继续漂游于空寂浩渺的宇宙浮尘里,再也不能发出什么有意思的信息了,再也不会发现什么了。
莫里斯最后鼓起的爱情之火随着萨拉的死而破散了。他只能恨天主了。因为也只有这样的恨,才能与他对萨拉的爱相伴下去,直到自己生命的尽头。他已是个只有回忆而没有未来的空空之躯了。所以他才能那样安静地与萨拉的丈夫亨利待在一起,像恋人们那样经常在晚上一起散步。死去的萨拉成了他们之间的纽带。他不知道什么能治疗自己的心病。他只是找到了一句跟冬天的情绪很相称的祷告词:
“噢,天主啊,你做的已经够了,你从我这里抢走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我太疲倦,也太衰老了,已经学不会爱了。永远地饶了我吧。”恐怕没有比这更感伤的告白了。萨拉临死前向他求饶。而他则向天主求饶。
这部写于20世纪50年代的小说,即便现在看来在手法上仍旧很当代。格林的叙述与结构能力只能用炉火纯青来形容。尽管它在最后的那十几页表面上看似乎多少有些拖沓,但我仍旧认为它写得非常好,能把那种最难表达的情感状态呈现得让人心惊不已、心痛不已、感叹不已。尤其是后面,他在他们家里住下,在她的遗物里寻找她过去生活的影子与痕迹的场景,使得整体上更为饱满均衡。他立足于回忆的视角,打破了线性的叙述过程,使用了散点交织的结构方式,正像他自己借用莫里斯的口吻所表达的那样:“如果我的这本书没有平铺直叙地来写,那是因为我在一个奇怪的区域里迷失了方向:我没有地图。”
这种迷失当然与人物的心理状态是十分相符的,同时也与萨拉日记里的那些纯净而火热的文字构成了不同的空间对应,那情形就仿佛一条浑浊的河流里涌现出一股清冽激越的泉水,产生了回**不已的效果。恋爱中的男女的错位感,尤其是男人对女人的不懂,是整篇的主调,无论是所谓爱情的,还是亲情的,那两个因她而痛苦的男人其实始终都没有真正懂得这个女人。带着无望的爱,她在孤单中死去了。恋情的终结,与其说是个完成了的过程,不如说是个始终都不懂的过程。因为不懂,所以终结了,也因为不懂,永远都无法完成了。
在格林的克制而温和的笔下,精彩的句子可以说是层出不穷。比如说:
“对于我来说,安逸就像是在不对头的地方、不对头的时间里勾起的不对头的回忆:人在孤独的时候宁愿不要安逸。”
“有些人身上有着你没有的美德,这样的人总让你忍不住要去逗弄逗弄。“
“我们人类是多么的乖戾无常啊,然而他们却说我们是天主创造的。在我看来,一位不像全等式那样简单朴素、不像空气那样澄澈透明的天主是难以想象的。”
“人们会在喝醉了酒的人身上,在孩子们身上发觉快乐,但很少会再在别的什么地方看到它。”
“我们大家到底有些什么好期待的,竟然能够听凭自己的心里塞满失望?”
但在这本书里给我印象最深的句子,却是格林引用在衬页上的莱昂·布洛依的那句话:
“人的心里有着尚不存在的地方,痛苦会进入这些地方,以使它们能够存在。”
我认为这句话非常适合用来作为这本书最后的注解。
[1] 本文所使用《恋情的终结》中的文字均出自[英]格雷厄姆·格林:《恋情的终结》,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