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评歌德的《亲合力》

附录 亲合力(选译)03

  

  “要是艺术家们如此富有的话,”夏洛特接着他的话说,“那请您倒是跟我说说:为什么人们却从未跳出一个小的方底尖顶石碑、一根被支撑起来的石柱和一个骨灰罐这样老套的组合?和您口中称赞的那千百种创新相比,我经常看到的却只是千百次的重复。”

  “也许在我们这儿是这样的情况,”建筑师回答她的话,“但并不是到处如此。而且,创新与恰当的应用常常是同一回事儿。尤其是这样的情形,对有些人来说,将一个严肃的对象打造得活泼起来,但又不会使得原本并非乐事的状况陷入无尽的悲伤之中,这是相当有难度的。而且,关于各种各样的纪念碑样式的草图,我收集了一些,有机会的话可以展示给您;但这世上,能为一个人所打造的最美的纪念物,莫过于他自己的肖像。这比任何其他的事物都能够让他人一下子领会,他曾是个怎样的人;它是一篇最好的文章,注解可多可少;只是,这肖像应该在他人生最灿烂的时刻画好,而这一时刻却常常被人们错过。没人会想到,留下一种活体的形式,即使有人这么做了,也通常是有欠缺的。然后就趁着尸骨未寒,赶紧浇筑出人脸的模样,把这样的一个面具安放在一个基座上,人们把这叫作半身像。但有多少艺术家能够做到,将它们完完全全做得活灵活现啊!”

  “您已经,或许您没意识到,同时并非出自您的本意,”夏洛特说,“将这番谈话彻底引向了对我有利的方面。但一个人的肖像或许是独立的;不管在哪,只要它在,它就代表着自己,我们也不会要求它标识出原本的安葬之地。可是,我能向您坦诚一种奇特的感受么?就连对肖像本身,我也怀有某种厌恶之感;因为它们在我看来,似乎总是在发出一种无声的指责;它们暗示着有什么已经远离、有什么已经作别,它们同时总在提醒着我,再怎么珍惜当下都是不为过的。想想看,我们一生会见过多少人、认识多少人,再坦白地说说看,我们曾把多么少的部分分给他们,他们对我们亦是同样,此时我们是什么心情!我们与那些精神世界丰富的人相遇,却不曾与他们交谈;与博学智者相遇,却不曾向他们学习;与云游八方者相遇,却没听听他们的见闻;与深情体贴的人们相遇,却不曾向他们展现什么讨喜顺从的一面。

  很可惜的是,这样的情况并不仅仅发生于擦肩而过的人之间。社交圈子和家庭同样如此对待它们的成员,城市这样对待它最值得尊重的市民,民众如此对待他们优秀的贵族,国家这样对待它最最杰出的百姓。

  我听到过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人们谈论起逝者来总是不吝啬各种好话,而在提及生者时,却总是带着某种小心谨慎。有人这样回答:因为对前一伙人,我们没什么好怕的,而后一群却不知何时不知在哪儿给我们带来麻烦。所以说,缅怀他人的担忧也是如此的不纯;想要把自己与尚活在世间的人们之间的关系总保持在积极且活跃的状态,通常只是个自利主义者的玩笑罢了,反过来倒是有种神圣的认真了。”

  第三章

  致力于一件自己并不在行的事情,是多美妙的一种感受,因此,本不该责骂那些门外汉,只因为他们想要献身于一项自己从未学习过的艺术,也不能指责那些艺术家,只因为他们想要突破自身艺术门类的界限而有兴趣在一个邻近的领域中拓展他们的追求。

  我们正是带着这样粗浅的观念看待那位建筑师将小礼拜堂填满图画的构想的。颜料已经准备好了,尺寸也量好了,纸板上也画好了画;他放弃了一切对创新型的要求;他仅凭着自己勾勒出的草图:只需灵巧地分配出坐着的和飘浮的天使,将整个空间具有品味地填满,这就是他唯一要操心的事了。

  脚手架立了起来,所有工作向前推进着,因为有一些看得到的部分已然完成,因此他也没法驳回夏洛特带着奥蒂利前来拜访的愿望。活灵活现的天使面孔和那蓝色天空背景下的热烈服装,使人赏心悦目,它们那静穆虔诚的本质令人不由得集中所有的情绪,并且制造出一种十分柔和的效果。

  女士们为了找他爬上了脚手架,奥蒂利还来不及注意到这一切是在怎样轻松惬意的氛围下发生的,心中就已经浮现出了所有以前课堂上接受过的训练,并拿起了颜料和画笔,按照指示为一件皱褶丰繁的长袍增添既简洁又灵巧的笔触。

  夏洛特很高兴看到奥蒂利有事可干并分散了注意力,在得到了他们俩的准许后就离开了那里,她要继续思考自己心中的那些念头,要把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那些观察结果与担忧,自己好好地梳理一下。

  那些寻常的人在遇到一般的窘境之后,要是被激发出什么兴奋异常乃至令人害怕的举动,需要的是我们的一个同情的微笑。但与之相反,当我们看到一种情绪,在这情绪之中被播下了一颗宏大命运的种子并只能等待它开花结果这一系列进程时,我们可奉上的则只有崇敬,无论结出来的果实是好是坏、是幸是灾,我们都得要加快它的步伐,并且能做到这一点。

  爱德华通过夏洛特向孤身一人的他派来的信使,回复了她,这答复一方面友好而充满理解,另一方面却比起体贴和亲近来,更多地透着一种冷静和严肃。在这之后不久,爱德华就消失了,他的妻子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直到她最近终于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一次意义重大的军事行动名单之中,并因荣获嘉奖而被提及。她现在知道了,他选择了哪条路线,她也获悉,他躲过了巨大的危险;只是她马上又相信,他会寻求更大的风险,而她只能从这一切中解读出,他打定主意无论怎样都不逃避这些外在的凶险。她一直独自把这担忧搁在心里,并总想着要把它撂下来、解决妥当,因此不管看到什么风景,她都没法平静。

  奥蒂利对一切都毫无预感,她在这期间对那项工作展现出了巨大的热情,甚至很容易就得到了夏洛特的许可,可以有规律地去那里继续工作。如今进展得非常快,没过多久,那片蔚蓝的天空上就聚满了神圣的居民。通过持续不断地训练,奥蒂利和建筑师在绘制最后的画像时拥有了更多的自由;它们明显比之前的要好。就连那些留给建筑师独自绘制的人脸,都渐渐展现出一种十分独特的个性;它们整体开始呈现出与奥蒂利相像的模样。有这个可爱的孩子在身旁,一定给这小伙子的心灵留下了生动的印象,尽管他未曾天生或通过艺术学习懂得什么相面术的技巧,却一步一步地把他看到的都通过他的手传递出来,丝毫没有遗漏,到最后,两个人几乎是完全步调一致地在工作了。以下这点已是充分的证明:当他完美地结束了最后一张面孔的绘制之后,那张脸看起来就正如同奥蒂利本人在从天界向下俯瞰一般。

  拱顶已告完工;对于墙壁,人们打算就那么简单地放在那里,只涂上一层淡淡的棕褐色颜料即可;那些细弱的柱子和人工雕刻上去的装饰纹样则准备覆上一层稍微深一些的色彩。但这种活儿特别容易从一点就牵扯到了另一点,因此人们还决定加入一些花朵和果实,以期同时达到天与地的结合。这就完全是奥蒂利的领域了。各处花园把最美丽的样本运送过来,而且尽管花环要被装点得非常华丽,人们还是在比预期更早的时间里就完成了这些工作。

  但一切看起来还是荒凉而粗糙。脚手架彼此穿插,木板也是相互压着叠放在一起,不平整的地板上因为洒上了一些颜料显得还很难看。建筑师现在开始请求女士们再给他八天的时间,并且在那期限到来之前不再踏入这间小礼拜堂。终于,他在一个美妙的夜晚找到她们,请她们两个一起去那里,但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可以不一同前往的愿望,说完就立即告辞了。

  “无论他琢磨着给咱们一个怎样的惊喜,”夏洛特在他离开之后说,“我眼下都没什么兴趣到那里去。你自己去吧,回来后给我消息。他肯定弄出了什么非常讨人欢心的东西。我就先在你的描述中、然后再到现实里享受它吧。”

  奥蒂利多少知道,夏洛特现在正为某些事情操心,避免所有的情绪波动,尤其是不想收到什么惊喜,于是她马上一个人上了路,并不自觉地四处张望,找寻着建筑师的身影,却到处都不见他,说不定他把自己藏起来了。她发觉教堂的门敞开着,于是走了进去。此前教堂就早已结束了施工,清扫干净并举行过落成仪式。她走到小礼拜堂的门口,那钉上了矿石沉重坠子被她轻易地推开,她走进这个熟悉的空间,却被眼前完全在预料之处的景象惊呆了。

  透过开在高处的唯一一扇窗户,一束肃穆而多彩的光照射进来;因为那窗子上全是彩色的玻璃,十分动人地拼接在一起。整个空间由此获得了一种异域的情调,并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氛。拱顶与墙壁的美通过地面上的装饰物得以提升,地面是由形状特殊的砖块组成的,一整片浇筑出来的石膏地面将这些砖块连接在一起,并一同构成了漂亮的花样。无论是这地面还是那彩色的玻璃窗,都是建筑师偷偷叫人准备的,仅花了短短的时间就把它们组接到了一起。连静修的座位也费了一番心思。人们曾在那些教堂收藏的古董中找到过几把雕花刻得十分精美的合唱团椅,如今正好将它们十分巧妙地四处分散着固定在墙上。

  奥蒂利满心喜悦地注视着那些她所熟悉的各个部分和由它们构成的这个在她眼中完全陌生的整体。她站在那里,时而走过来走过去,时而瞟上一眼,时而凝视良久;最后,她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向上、向四周张望,给她的感觉是,她仿佛存在,又仿佛不存在,她似乎感觉得到自己,又似乎感觉不到,好像这一切都在她眼前倏地消失不见,又好像那个消失不见的不是它们而是她自己;直到太阳远离了此前始终鲜活跳跃的窗口,奥蒂利才猛地醒过神来,匆忙往城堡赶去。

  她十分清楚,这个惊喜出现在哪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这是爱德华生日的前一晚。当然,她本希望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为之庆祝来着。一切都该为这个庆典装饰起来呀!可是眼下,所有秋日繁盛的花朵都留在枝头,未被摘取。这儿的这些向日葵,脸还朝着天空的方向,这儿的这些紫菀,也还静静地羞怯自望,那些最多被编成花环的,眼下被用来当作装饰一个地方的样板,这个地方如若不是艺术家头脑里古怪的念头,而是真能派上某种用场的话,那么,貌似没有比集体墓地更加合适它们的去处了。

  她此时不得不回忆起当年爱德华为她庆祝生日时,那种人群熙攘、人声鼎沸的场面;她不得不回忆起那所新建起的小屋,在它的屋檐之下,人们曾相互许下怎样美好的诺言。甚至那当天的焰火此时也再一次在她的眼前与耳畔响起,她越是形单影只,这一切就越鲜活地出现在她的想象当中;并且越是这样,她就越倍感孤独。她此刻不再倚着他的臂膀,也失去了在他那里重新找到支柱的希望。

  奥蒂利日记选段

  有一位年轻艺术家的一段阐述我必须把它记下来:“无论是在手工艺者身上,还是在造型艺术家身上,人们都可以最为清楚地看到,人类对于曾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最终占有它的能力却是多么有限。他的作品离开他,就如同鸟儿离开自己曾在其中破壳而出的巢。”

  建筑艺术家在这个意义上经历的是最为奇妙的命运。他倾尽所有思想与情感所创造出的空间,自己却无法置身其中,这是多常发生的事!王宫里各个大厅的富丽堂皇都由他们负责打造,而最终产生的极致效果他们却无福同享。在建造庙宇的时候,他们必须在自己与那至上的圣者之间划出一道界线;他为了那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典礼仪式搭建起的台阶,自己却不得踏上,就像金匠锻造出的却只能远远地奉上,哪怕那上面珐琅与宝石的排布都是由他亲手完成。建筑师傅在递上宫殿钥匙的那一刻,同时也就向富人们献上了所有的舒适感与他的才华,但他本人却连其中的一丁点儿也分享不着。渐渐地,这门艺术不就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它的艺术家吗,就像一个翅膀长硬了的孩童不再回过头来对他的父亲有所影响一样?而且,这门艺术又多么不得不自我提升,因为它几乎命定是在单打独斗地与所有公众性的、与属于所有人也包括艺术家在内的那些打交道啊!

  在那些古老的民族中流传着一个观念非常严肃而且颇有教益。他们认为,自己的先人都在宽大的洞穴中,分散在四周并坐在各自的宝座上,无声地交谈着。如果进来一位值得尊敬的新人,他们会起立,向他躬身表示欢迎。昨天,当我坐在那个小礼拜堂里,看到我那把雕刻精美的椅子对面还四散摆着若干把椅子的时候,这样的一个念头突然让我感到甚是亲切、诱人。“你为什么不能就这么坐下去呢?”我自己心里想,“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就那么坐着,久久地,久久地,或许直到那些朋友们过来,到时你就站起来,友好地鞠上一躬,指给他们各自的座位。”彩色的玻璃窗把白天变成了肃穆的晚霞,得有人献出一盏长明灯才好,这样晚上也就不会漆黑一片了。

  人们能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人们也总是觉得自己在观看着。我想,人会做梦的唯一原因,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不停止观看吧。那或许是可以的,如果有光从我们内心发散出去,那么,我们也就不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了。

  这一年就要过去了。风吹着一茬又一茬的收成,发现再没什么会随风而动了;只有那纤弱的树上结出的红色浆果还能让我们回忆起一些明朗欢乐的事;就像那打谷的节拍唤醒了我们脑中这个念头一样,那就是,在被割下的麦穗里,孕育着不少能给人以营养、让人活下去的东西呢。

  第八章

  知道该如何与刚刚过去的事打交道的人并不多。我们要么就被紧紧地束缚在当下,要么就迷失在过往之中,试图将那些彻底消失的重新唤起并再度制造出来,也不管它可不可能。就连在那些欠着祖上许多的、庞大而富有的家族里,也常常是纪念祖父的时候多余纪念父亲的时候。

  冬日的尾声常常会假扮成初春的模样,正是在那段美好的时节中的某一天,我们的那位男助手步行穿过老城堡花园,惊叹于那些高耸的菩提树搭成的林荫穹顶和来自爱德华父亲那个年代的排列规矩的房屋。那时那景之下,他得出了以上的结论。它们生长得着实茂盛,不负当年栽种它们之人的一片深情,但如今,到了它们真正该被人们见识并在其中享受的时候,却没人再提它们一句了;人们几乎不怎么来看它们,而是把大量的热情与金钱挥洒在相反的一面,洒向大自然与野外。

  在返回的途中,他向夏洛特提起了这种感受,她对此却表示不太赞成。“因为生活推着我们向前进,”她回应说,“于是我们渐渐以为自己可以独立地行事,可以选择我们的能力以及我们的喜乐,但显然,当我们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那都是时间的安排、时间的喜好,正是时间裹挟着我们去协助它一一实现自身的计划与喜好。”

  “当然,”男助手说,“而且,谁能抵抗得了来自他四周的洪流呢?时间奔涌向前,在每个人的观念、意见、判断与爱好之中处处有所体现。要是哪个儿子的少年时期刚好赶上改革的年代,那么人们大可一口咬定,他将与他的父亲大相径庭。如果说他们俩其中的一个生活在以下这样的时代,那时的人们乐于有限度地获取,倾向于保障、限制乃至紧缩自己的财产,并宁愿在与世隔绝中巩固自身可享用的部分的话,那么,另外一个则可以被看成更多地在试图扩展、分享与传播,以及将锁上了的那些门重新打开。”

  “所有的时期,”夏洛特回应他说,“都可以被比作您所描述的这对父子。对于彼时的那些情形,比如那会儿每个小城还都必须拥有自己的城墙与壕沟,每座贵族的宫廷还都建造在沼泽地之上,而那些最小的城堡只能通过一座吊桥方可进入,对此我们几乎无从想象。甚至大一点儿的城市如今都在拆除它们的围墙,就连属于诸侯宫殿的壕沟也被填平,城市中形成了大片大片的土地,若是人们在旅途之中望见了这些,说不定该以为,天下太平已成定局、黄金时代业已降临了呢。没人觉得自己在花园里待得舒服,只要那花园看起来不像是一片开阔的田野;艺术、约束都被抛在脑后;我们想要彻底的自由,无论如何也要喘口气了。难道您能想象,我的朋友,人们会从眼下的这个状态再回到另外的一个、之前的那种状态吗?”

  “为什么不?”男助手回答她,“每种状态都有它艰辛的地方,无论是限制更多的时候,还是更松散自由的时候。后一种情形以富余为前提,必将引起浪费。咱们就拿您举的那个例子来说,它已经足够醒目了。一旦出现了匮乏的情况,自我节制便会立即重启。被迫利用他们的地基与地皮的人们,已经开始在他们的花园四周重新修建围墙,以确保他们收成的安全。从中渐渐地衍生出对事物的另外一种看法。有益再次占了上风,即使家底殷实的人最终也认为,一切东西都必须有用才行。请您相信我:您的儿子就完全有可能对那全部的公园与绿地漠不关心,反而重新栖身于庄严的城墙之后,回到他祖父的高高的菩提树下。”

  听到有人宣布她将拥有一个儿子的时候,夏洛特暗暗感到高兴,并因此也就原谅了他对她那可爱而美丽的公园所做出的欠缺礼貌的预言。于是,她相当友好地回他道:“咱们两个的年纪还都不足以让我们反复经历上几回所说的那种矛盾情形;只是当人们回首自己早前的青春年月,回忆起曾听过的老人们的怨言,并将城市与乡村一并纳入自己的观察与思考时,或许真的没有什么理由能够反驳您的这个论断。但人们难道不能做些什么,来反抗这样一种自然规律吗?难道父亲与儿子、父母与子女真的就不能达成和谐一致吗?您刚才好意地预言了我将有一个男孩;难道他就注定要和他的父亲站在对立的两端吗?如果同样都是向前走下去,他难道就一定要摧毁他父母建成的一切,而不是实现并提升它们吗?”

  “针对这个,或许也有理智的方法,”助手回答她,“但人们却很少去应用它。那就是,父亲可以把儿子升格为共同所有者,让他一道参与建设和栽种,并允许他跟自己一样,在无害的范围内享有一定的独断的权力。一项活动与另一项活动交织在一起,而非用一样去缝补另一样。一根年轻的树枝或许很容易、也很乐意被嫁接在一棵年长的树干上,但若是换作一根已经成熟的树杈,那可就再也接不到一块儿去了。”

  这位男助手觉得,已经到了不得不告别这里的时候,而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能如此偶然地向夏洛特说一些让人愉悦的话,并借此再一次稳固她对自己的厚爱,这让他感到高兴。他离开家里已经太久了,但还一直没有下定返程的决心,直到他彻底被这种说法说服,那就是,必须先让即将到来的夏洛特的临盆这段时间过去,才能对奥蒂利的任何一种抉择有所期待。因此,他听从了那位孕妇的话,带着这些指望与盼头,再次回到了寄宿学校校长那里。

  夏洛特生产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她越来越多地待在自己的屋里。而那些围在她身边的女人,成了她更亲密的小圈子。奥蒂利打理着家中上下,却因为夏洛特几乎不敢去想自己在做些什么。虽然她已完全认命;她盼望着为夏洛特、为那个孩子、为爱德华,日后也能尽心尽力;但这如何可能,她却毫无头绪。没有什么能将她从铺天盖地的迷惘之中拯救出来,除了日复一日地尽她的义务以外。

  麟儿喜诞,所有的女人们异口同声地打包票说,他和他的父亲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有奥蒂利,在她向产妇和新生儿献上最诚挚的祝福时,暗地里并不这么觉得。早在操办女儿婚礼的时候,她丈夫的缺席在夏洛特看来就极为显眼,如今,儿子降生,父亲仍旧没有到场;也就不用他来拿主意,人们日后该以什么名字来称呼这个孩子。

  所有前来道贺的亲友中,米特勒是头一个,他派出了自己的探子,就为了能第一时间得到这桩大事的消息。他到了这里,而且还待得颇为舒服惬意。还没来得及当着奥蒂利的面掩藏他的喜悦,他便大声地反对夏洛特的意见,他就是那样一个能够打消一切顾虑,将一切眼前的阻碍都置之不理的人。受洗仪式不能再拖下去了。那位年迈的牧师一只脚都已经踏进了坟墓,他得用他的赐福,将过去与将来连接在一起;那孩子该被取名叫作奥托;他没有其他的名字好选,只能沿用他父亲及那位朋友的。

  这时最需要这个男人显而易见的过度热心,来处理那么多层出不穷的疑虑、反对的声音、犹豫不决、停滞不前、更好的主意或不一样的主意、动摇、打算、打算变了以及相反的打算。因为通常在这些场合里,一种麻烦解决之后,总是会从中生出新的麻烦来,而且,当人们想着要维护好所有关系的时候,往往就会出现伤到某些人的情况。

  所有报信儿的文稿和教父手札都由米特勒接管过来;这些活儿得立马完成,因为他本人极其重视,将一份在他心中对这个家庭来说意义重大的幸福,传递给那些偶尔想法和说法有失偏颇的外界知晓。而且显然,目前为止发生的那些极端狂烈的意外事件,都不是冲着大众去的,他们反正始终坚信,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只是为了给人们提供谈资而已。

  受洗仪式的庆典得办的庄严但不失朴素、简短。人们应该聚到一起,奥蒂利和米特勒则应作为洗礼的见证者抱着那个婴儿。那位上了年纪的牧师,在教堂服务人员的簇拥下,缓步上前。做过祷告之后,孩子被放入奥蒂利的臂弯,而当她充满爱意地低下头向他看去的时候,被他睁开的双眼着实吓了一跳;因为她觉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双眸一般;这样的一致任由哪个人来都会被惊到。而紧接着把孩子接过来的米特勒,同样突然愣住,因为他在这孩子的模样之中,发现了一种引人注目的相似,确切地说,是和上尉之间的相似,这样的相似程度是他此前从未见识过的。

  那位善良却老迈的牧师受他的衰弱所碍,没法把这些比平常的礼拜仪式更多道的洗礼程序坚持下来。此时的米特勒,满脑子都是这事儿,回想起以前他任职时候的那些日常事务,而且,他也确实就是这种风格,在任何一种状况下,他都能立即想到,自己此刻该以怎样的谈吐,如何发表意见。这回他就更放得开了,因为是在这样的一个小圈子里,身边只有朋友没有外人。于是,他开始在仪式行将结束的时候,舒舒服服地站上了老牧师的位子,以一种欢快的腔调发表了他作为教父的责任、义务与希望。并且,当他自觉从夏洛特满意的表情中读出了对自己的赞许时,更是拉长了他的讲话。

  这个精力充沛的演讲者并没有注意到,那位善良的老人可能想要坐下来了,他更是没往这一点上想,那就是,他正渐渐制造出一种更大的灾难;因为当他着重描述了在场每个人跟这个孩子间的关系以后,这对奥蒂利的克制力来说已是莫大的考验。紧接着,他转过头去对那位长者说:“而您,我尊敬的慈父,现在,您可以用西缅的话说了:‘主啊,让您的仆人走入和平吧;因我的眼睛已经看到这家的救世主了。’”

  此时,他正准备给这场仪式来个相当灿烂的结尾,但很快就发现,那个抱着他递过来的孩子的老人,虽然先是看起来像要弯身俯向那孩子似的,但随后便迅速地向后倒下。他刚一倒地,就被扶到了一把沙发椅上,虽然当场实施了一切急救措施,人们还是不得不宣布,他已经离开了人世。

  就这样,面对着就在眼前的生与死、棺椁与摇篮,人们的思考单凭想象力已经不够了,必须用自己的双眼去把握与理解这极端的对立,而这对于现场的那些人们来说,是多艰难的任务啊,甚至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预料的范围。而只有奥蒂利一个人,带着些许嫉妒的表情,望着那长眠不起的老人,他的神情还停留在亲切而神采奕奕的那一刻。她的灵魂已被剥夺了生命;那还留着这副躯壳有什么用?

  这一天里接连发生的不幸已经让她开始间或思考起,万物的易逝与世间的离别、失去,等等,而反倒是到了晚上,一些奇异的现象却给她以安慰,让她确信了爱人尚存的事实,而且也坐实并重新激活了她自己的存在。当她在夜里就寝时分,徜徉于半梦半醒间的甜蜜感时,她恍然觉得,自己眺望着一个相当明亮却光线柔和的空间。在那里,她清楚地看见了爱德华,虽然他并没有穿得跟她平常看到时的一样,而是一身军装,而且每次都以不同的姿势现身,但却看起来无比自然、似乎分毫没有想象的色彩:他或站、或走、或卧、或骑行。那个每处细节都没被漏下的身影,自由地在她面前徘徊,根本不需要她为此做些什么,无论是虔心许愿,抑或奋力动用自己的想象。有时,她看到的他还被某些东西环绕着,特别是一些活动着的,它们比明亮的底色要暗一些;但却几乎无法让人辨明这些影像的真身,在她看来,它们有时像人群,有时像马队,有时似丛林,有时似山脉。通常,她都在这样的景象中睡去,而当酣睡一夜之后再次醒来,她感到神清气爽、甚觉欣慰;她确信,爱德华还活着,她和他的命运,还紧紧地连在一起。

  第十章

  在夏洛特这一方,正处于欢快而愉悦的阶段。她正沉浸在那个棒极了的小男孩儿给人带来的开心之中,他那将来定会魁梧的身形时时刻刻吸引着她全部的目光与情绪。通过他,她又和世界、和她的家产建立了一种新的关联。她原有的才干被重新激发出来;无论她的目光投向哪里,都会看到,过去的一年中,完成了如此之多的事项,并且那些已完成的结果,无不给她带去喜悦。带着心中被**起的特殊感情,她在奥蒂利和那孩子的陪同下登上了那座苔藓小屋;而当她把那个婴儿放在那张小桌子、就如同放在一座家中的圣坛上时,看到还有两个位子正空着,她回想起了过去的时光,一种新的希望喷涌而出,为她自己,也为奥蒂利。

  年轻的女人们或许谦逊地搜寻起身边有没有这样或那样一个年轻人,并暗中打量着,他是否可以成为自己的丈夫;但如果是有一个女儿或养女要操心的话,那她的眼光可要放到更宽的圈子里去了。此刻的夏洛特正是这样,当他们几个上一次在这小屋中并排坐着的时候,她觉得,上尉与奥蒂利的结合并非没有可能。但她也并非不清楚,这样一桩带来好处的婚姻,已经再次丧失了前景。

  夏洛特接着向上攀登,而奥蒂利抱着那个孩子。夏洛特心中思考良多。就算在坚固的陆地上,也会出现翻船的事故;而以最快的速度恢复过来并重建自我,则是优雅且值得称颂的。人生可不就是论输赢的!谁还不曾被胸中的计划反而绊住了手脚,摔过一跤!谁还不曾走上一条道路而后又半路跑掉!我们被一个猛然闯入眼帘的目标引开了注意力,只为了到达更高的地方,这是多么经常发生的事啊!旅行的人中途出于极度的郁闷拆断了他的一只轮子,却因此结识了对他此生产生莫大影响的人,这桩令人不快的意外却帮助他建立了最让人高兴的关系。命运听得到我们许下的愿,却以它自己的方式,给予我们一些曾祈盼它到来的回馈。

  一边想着这些以及与此类似的念头,夏洛特一边抵达了一栋高处的新建筑,在这里,她的那些思考完全得到了验证。因为那里的环境,比人们能想到的,要漂亮太多。四周所有碍事儿的小物件,都已经被清走了,而所有风景中最好的一面,所有自然、时间能在那上面做出的贡献,都干干净净地呈现在人眼前,跃入人的眼帘。新栽的植物已经吐出了一抹绿意,它们注定要填补这其中的某些空隙,并将分开的各个部分以宜人的方式结合在一起。

  房子本身几乎可以住人了,尤其是从高处的几个房间向外远眺时,多种多样的美景尽收眼底。人们越是花时间环顾四周,便会发现越多的美景。而在一天中不同的时间,月亮与太阳又制造出怎样的氛围啊!在此处流连是心之所向,而当她看到这些粗糙的工作业已完成时,心中是多么快地就重新生出了建设与创造的兴致啊!一个木工、一个裱糊匠、一个懂得如何使用轻包金工艺的绘画师,就只需要这些了,过不了多久,整栋建筑就将初见形貌!地下室和厨房得尽快装好;因为既然离城堡这么远,那所有的必备物资都必须运到身边来存着。就这样,女人们带着孩子住到了楼上的房间去,而在这次逗留期间,有如从一个新的中心点出发一样,她们开启了之前没有预料过的散步行程。天气好的时候,地势高处那新鲜与自在的空气成了她们的享受。

  奥蒂利有一条最喜欢的路,她时而独自一人、时而抱着那孩子一起,沿着那条小路一直向山下走去,经过了那梧桐树丛之后,再走上一段舒服的步行阶梯,马上就到了停泊着小木舟的那个地方,人们经常利用这艘小船过到对岸去。她有时喜欢在水上游行一番,只是那时就不带着孩子了,因为夏洛特会有些担心。但她也并没忘记,每天都去城堡的花园里探望那位园丁,并且热情地参与到他细心的工作中去,在他的照料下,那么多的植物幼苗如今都在室外享受着自然的空气。

  在这段美好的日子里,一位英国客人的到访对夏洛特来说正合时宜,他在旅途中与爱德华相识,此后还碰上过几回,如今他十分好奇,一定要亲眼见一见被爱德华赞不绝口的那些美丽设施。他带来了一封伯爵的推荐信,并向各位介绍了他的同伴,一位安静却十分讨人喜欢的男士。如今,他几乎走遍了整块地方,有时和夏洛特及奥蒂利一起,有时和园丁与猎人们一道,大多数时候带着他的同伴,偶尔也独自一人,然后人们便可以从他所做的评论中看出,他是这类设施的爱好者与内行,或许他还亲自动手实践过与之类似的某些活儿呢。虽然他年纪也不小了,但他始终活泼欢快地参与着一切事务,只要它们能给生活增光添彩,能让日子过得有意义。

  在他的陪伴下,女人们才真真正正地享受起她们四周的环境。营造出的任何效果,都能第一时间被他那经受过训练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并且,使他格外感到高兴的是,作为一个从前对这地方毫无了解的人,几乎分辨不出在这些景物身上,哪块儿体现的是斧凿的痕迹,哪块儿则是大自然的恩赐。

  人们或许大可以说,通过他的点评,整片公园都得到了成长,并不断地丰富自己的内容。一开始他就已经能够断言,这些新种的、茂盛的植物将来会形成怎样一番美景。他的评断没有漏掉任何一处地方,只要那里还有突出或创造美色的可能。他一会儿在这儿,指着一眼山泉称,它若被清理干净,将会是一片灌木丛绝佳的装饰品;一会儿又在那儿,指着一个山洞说,把它挖空并扩大之后,就能得到一处美妙的小憩之地;与此同时,人们不需要伐掉太多的树木,就可以从这里得到远眺连绵巍峨群山的视野。他祝福还剩下这些工作以待补充的人们一切好运,并且恳请他们不要急于下手,而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为自己保留创造与布置的乐趣。

  除此之外,他只要不参加社交活动,就绝不给别人添一点麻烦;这是因为,他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用来从事一项工作,即利用一个便携式的暗箱将公园中如画的景致捕捉下来,并将它们付诸笔端,这样,无论是他自己抑或旅行中的其他人,便都可以享受到这美入人心的果实了。这活儿他已经开始了好多年,也在好多个地方进行了实践,并由此积攒了一套令人觉得无比开心有趣的珍藏。他给女士们看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大文件袋,并时而用里面的图片、时而用对其的讲解为她们消遣解闷。她们十分高兴,能在自己孤寂的状态下如此悠闲地游历世界,岸边与港口、湖海与河川、城市、要塞以及另外一些曾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地方,都这样在她们眼前一一被展现。

  这两位女士,各自都有自己特殊的喜好。夏洛特的取向更为宽泛,只要具有一定的历史意义,那些地方她便都会留意,而奥蒂利的注意力则几乎只集中在那些爱德华曾经常常讲起的地方上,也就是那些他喜欢待的地方,他多次重返、再访的地方;因为每个人或远或近都会有那么一些地域上的偏好,那些地方之所以能够吸引住他,要么是因为符合他的性格,要么则是因为第一印象、某些特殊的状况,或是习惯的缘故,才使他对其格外地喜爱并会因那里而激动兴奋。

  她因此问起那位爵士,他本人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如果让他挑选居所,他会驻留在哪个地方。他于是列出了不止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来作答,并且,为了更加凸显它们对自己来说的可爱与价值所在,还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口音的法语,不紧不慢地讲出它们让自己觉得不满的地方。

  而针对那个他如今想要经常在哪里逗留、哪里他最想要回去看看这个问题,他反倒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却大大出乎了女士们的意料:

  “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四海为家,并且觉得,有人能为我建造房子、种植花草、操持家务,没什么比这让我倍感舒适了。我一点都不想念自己的领地,一部分是出于政治的原因,但更主要的还是因为我的儿子,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他,帮他处处打点周到,希望能把我的所有交与他,也盼着能跟他一同享乐,他却对这些一根手指都没动,跑到印度去了,想在那里像其他什么人一样,在更高的层次上挥洒、甚至可以说是挥霍他的生命。

  诚然,我们已经预先支付了太多太多自己的人生。我们非但没有立即着手,将自己置于有所节制的状态并设法让自己感到舒服,反倒总是在奔向更广阔的天地途中,把自己弄得越来越不自在。如今是谁在享受着我的高楼、我的公园、我的花圃呢?不是我,连我的家人都不是:而是陌生的来客,抱着好奇心的家伙,和不安分的旅行者。

  就算投入了大把的钱财,我们也常常只有一半的光景在家待着,尤其是住在乡下的时候,有些在城里养成的习惯在这儿得不到满足。我们最最急切地想读的书不在手边,那被遗忘的刚好是我们最需要的。我们总是把自己弄成居家的样子,却为了再次离家出走,就算我们并非出自本意与任性才这么做的,也有各种各样的情形、冲动、意外、必要性在发挥着作用,而这些就已足够。”

  那位爵士没有料到,他的此番言论怎样深深地触动了两位女性友人的内心。人人都会时常落入此类的危险境地,即使是在一个与他自己十分相熟的圈子里,发表着最泛泛的看法!这种即便带着亲切的善意却不经意间造成了伤害的场景,在夏洛特那儿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这个世界反正就是这样清清楚楚地摊在她的眼前,于是就算有人未加思索或不小心使她的目光被迫投向这个或那个令人不快的地方,她也不会感受到异常的痛苦。但奥蒂利与她相反,奥蒂利正处在懵懵懂懂的少女时期,比起眼前所见,她总是会预想到更多,并且她不想或不该看到的东西,她也可以、甚至不得不把自己的目光就从那上面移开,这话中悲伤的调子让奥蒂利跌入了最可怕的情境之中;因为它狠狠地撕去了蒙在眼前的唯美面纱。她感到,截至目前仿佛所有为家里、为宫里、为花圃、为公园乃至为了整个身处的环境花费的功夫,都是徒劳无益的,因为拥有这些的主人,却没有欣赏到它们,而像眼前这位客人一样浪迹天涯的,甚至经历着最危险处境的人,却正是被自己最深爱也最亲近的人排挤出去的。她已经习惯了倾听与沉默,但这次,她的处境最为难堪,甚至那位外人越是接着说下去,这种难堪越是加剧而非减弱。但他还是没有中断自己的讲话,而且更加兴致勃勃、从容不迫。

  “如今我相信,”他说,“我已经走上了正确的道路,我已经将自己视为一位游者,一个放弃了许多、只为享受许多的人。我习惯了更迭,它甚至成了我的一种需求,就如同人们在欣赏歌剧时总是会期待着新的布景一般,原因正是我已经见识过了如此之多。最好的和最坏的住宿条件可能会是怎样,我已经一清二楚;随便它如何奢华或简陋,我没在任何地方找到过习以为常的那种,但是到了最后,还是彻彻底底地归结到了一种必要的习惯或是最肆意妄为的偶然上。至少我现在不会感到闷闷不乐,如果只是为了某些东西被放错了位置或干脆丢了,抑或一间每天居住在里面的屋子不能用了,因为我必须找人来修一下它,再或者是因为有人打碎了一支我钟爱的杯子,以致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从别的地方再也品不到同样的美味。所有这些对我来说都不在话下,就算我头顶的房子开始着火,我也会吩咐人不紧不慢地收拾好行李,驾车到官邸或城市里去。仔细盘算下来会发现,因为有这些好处,我到了年底的时候,总共的花销并不比待在家里多出多少呢。”

  在这些描述中,奥蒂利的眼前只出现了爱德华的身影,他此刻正如何缺衣少食、痛病交加地拖着自己的身躯在未开垦的道路上前行,如何卧倒在危机四伏而又困境迭出的土地上,如何冒着变化无常的风险使自己习惯那种无家可归、无友相伴的生活,抛却了一切,只为不将它们遗失。幸运的是,圈子里的人散开了一会儿。奥蒂利找了个地方,独自一人放声大哭。这样清晰的画面比任何一种沉郁的痛楚都更加有力地摄住了她的心魄,她甚至试图把这画面变得更清晰一些,就像人们常做的那样,一旦做好了受人折磨的准备,反而往往会先自己折磨起自己来。

  在她看来,爱德华的处境是那样令人担忧,甚至令人感到悲恸。因此,她做出了决定,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帮助他和夏洛特重归于好,并下定决心,将自己的痛与爱随便埋藏在哪个静悄悄的角落,用任何一种活动的劳碌,来使自己变得麻木。

  这时,爵士的那位同伴,一个明理而平静的男人,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观察者,发觉了这谈话中的不妥之处,并向他的朋友说明了这里面状况的相似性。爵士对这家中的情况一无所知;唯独那位同伴,一路上原本就只对不寻常的事件有兴趣,那些事儿要么是由自然的与后天的情形造就的,要么就是出自法律规范与不受约束者之间、理智与理性之间、**与偏见之间的矛盾对立,因此,那人自己早就对这房子里曾发生了什么以及正在发生什么了如指掌。

  那位爵士表示了遗憾,但并未因此而感到尴尬。要是不想时不时陷入这样的境地,除非人们在社交场合完全地沉默不语;因为别说是那些意义重大阐述了,就连最平常不过的交谈,也很有可能以这样一种蹩脚的方式触动了其他在场者的利益。“我们想要在今晚对此进行补救,”爵士说道,“并且不以任何一种庸常的谈话形式。咱们这一路上,您的文件夹和脑袋肯定已经鼓鼓囊囊,那就请您从那么多逗人开心且颇具意义的逸闻或故事里,挑点儿给我们这个圈子讲来听听吧。”

  但尽管意志满满,来客们这次却没能把他们的朋友逗得捧腹开怀。那位陪同讲述了一个又一个或奇异、或深刻、或活泼欢快、或打动人心、或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引起了听众们的注意,并使参与者们高度地紧张起来,在这之后,他准备用一个虽然颇为离奇但温情脉脉的事件来做结尾,却没有料到,这个故事竟与他的听众们之间有着怎样近在身边的密切关联。

  不寻常的邻居小孩儿

  (中篇小说)

  两个相邻的名门望族家中各有一个小孩子,一男一女,年纪相仿,抱着他们有朝一日能结为夫妻的美好愿望,家中的大人从小就让他们在一起结伴长大,双方的家长都对他们未来的婚姻抱持着憧憬。但很快人们便发现,这个愿望似乎要落空了,因为在这两个都很出色的孩子之间,貌似出现了一种不寻常的相互对立。可能是因为他们俩太过相像的缘故。两个人都性格内向、憎恶分明、打定了主意就不放松;他俩只要到一块儿,就一定会出现一种敌对的紧张,若让他俩碰了头,那必然会各自为政、相互诋毁,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和争强好胜的心态,而只是不管为了什么东西,他们都能你争我夺起来;两人本身都是彻彻底底的好孩子,也很可爱,但只要扯到对方,便只有恨意甚至恶毒被激发出来了。

  这种奇特的关系在孩童时代的游戏中就已显现,长了些年纪之后情况也未有丝毫的改变。男孩们习惯玩战争的游戏,自己内部分出派别来,并在彼此之间挑起一场又一场的战役。有一次,那固执勇敢的小姑娘作为首领,带着一整支队伍,无比愤怒且暴烈地猛攻着另一方,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颜面尽失,直到她唯一的敌手虽然没有保持他最高的战斗力,但还是最终缴了这姑娘的械,并将她俘获。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奋力地反抗着,以致他不得不拽下自己的丝质领巾,将她的双手绑在背后,这样既保护了自己的双眼,也不至于伤到他那位女敌人。

  在这事儿上,她永远都没法原谅他,并甚至暗中进行了各种部署与试验,就为了让他吃到苦头。家长们老早以前就注意到了这种不寻常的、一点火就着的态势,稍作商量之后决定,将这两个小冤家对头分开,并彻底放弃那些美好的憧憬。

  男孩儿在新的环境中很快便脱颖而出。所有门类的功课都难不倒他。出资人和他自己的愿望相结合,促使他成为一名军人。不论走到哪里,他都会收获爱慕,得到尊重。他能干的天性看上去只会为他人带来便利与舒适,而他自己也暗中模模糊糊地感到,能够摆脱他那天命使然的唯一敌人,是莫大的幸事。

  跟他相反,那姑娘却像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她的年纪、渐深的修养,尤其是某种内在的心性,让她告别了此前流行于男孩儿圈中的激烈游戏。整体看上去,她仿佛缺少了什么,她周围的一切,都不配激起她的恨意。而值得她去爱的人,更是没找到半个。

  一个年轻男子深深地爱上了她,他比她往日的那位邻家对头年长一些,地位、财产、社会价值无一不有,既是社交圈中受欢迎的人物,也是女性们追逐的对象。这是头一次,有一位朋友、一个爱慕者、一名仆人,力争赢得她的芳心。有许多人比她年长、比她更有修养、更卓越出色、更品位非凡,但他却将她放在了心中的首位,这让她甚是满意。他不会过分黏腻地缠人,却总是越来越多地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发生各种各样令人不愉快的意外事件时,他总是忠诚地站在她这一边,他虽然已向她的父母吐露了追求她的意思,但因为她年纪尚小,所以自己愿意安安分分地、只怀着满腔希望去等待:这些都使他在她的心中大大加分,再加上他们之间的关系大家都看在眼里,日渐自然。她常常被称为新娘子,以致到了最后,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不管是她还是她身边的人,都想不到还需要什么考验,只等着她与那被长久以来被当作新郎的男人交换戒指便是了。

  即使两人已经订婚,也并没有使整件事平静的脚步急促起来。两边都行事如常,高高兴兴地过着在一起的生活,想把这段好日子,彻底享受成严谨有加的人生前路中四季里的春天。

  在此期间,远方的游子已成长为最优秀的青年,他为自己挣到的前程帮助他迈上了人生的新阶段,利用休假,他返乡看望父母来了。十分自然却又异乎寻常地,他再一次站到了那美丽的邻家少女面前。最近这段时间,即将成为新嫁娘的她全身心地沉浸在和睦的家庭氛围之中,与她周围的一切都达成了一种和谐;她觉着自己是幸福的,从某种意义来看,也的确如此。但此时此刻,这么长时间以来,头一回又出现了某样东西,迎面向她袭来:他不再值得她去恨;她对他再也恨不起来,甚至儿时的那种幼稚敌对,实则都是一种对内在价值的暗中承认,如今她透露着高兴的惊讶、喜上眉梢的打量、殷勤爽快的坦白以及半情愿、半不情愿却急不可耐的靠近,都在诉说着这层意思,同时,这意思也是双向的。长久的分别给了更长久的交谈以理由。就连那些孩子气的不讲理,都成了这两个早已启蒙的年轻人值得调侃一番的回忆,两人似乎都感觉到,当时那种调皮发噱的仇恨,如今得用友好而倾注精力的彼此相待加以补偿,而当年那种极端的蔑视,如今也只差没有将之中的赞赏说出口了。

  在男孩儿这边,一切都还停留在理性冷静且喜闻乐见的尺度之内。他的地位、他的社会关系、他的追求与抱负,丰富着他的大脑与生活,因而他自在地接受了那美新妇的友好与亲切,却只把它们当作一种值得感激的馈赠而已,万万没有因此将她与自己扯上关联的意思,也丝毫没有妒忌新郎官的念头,反倒还跟他处成了最好的朋友。

  但在她这一边,可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她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一般。针对她那年轻邻居的战争,其实是**最初的萌芽,而那猛烈的交战,则是披着抗拒的外衣的一种同样与生俱来的猛烈的好感。而在她的回忆之中,只出现了一种印象,那就是,她一直都爱着他。她微笑地回想起,自己是如何恶狠狠地拎着武器四处找他;当他夺走她手上的武器时,那种最甜蜜不过的感觉,也是此时她最想唤回的;她还想象着,被他绑起来的时候,自己似乎已经享受到世上最极致的快乐,而她所有的那些想要给他造成伤害或至少让他闷闷不乐的做法,其实都不过是用来吸引他注意的无辜工具而已。她咒骂那次离别,为自己陷入的那场沉睡而悲痛,她懊悔自己被那梦幻般的自然而然拽了进去,竟要跟那样一个无足轻重的男子结为夫妻;她变了,在双重意义上变了,这种变化既追溯到过往,又影响着将来,随便人们怎么看待它都行。

  对这些感受,她一直守口如瓶,但如果能有人体察到并与她感同身受的话,便也不会责骂她了;因为当那新郎官一站到邻家男孩身边的时候,就立马被比了下去。如果说人们只是不能拒绝给予前一位某种程度的信任的话,那么对于后一位,人们则是百分之百的信赖了;如果说人们常常希望在社交场合见到前一位的话,那么对于后一位,人们则更想成为他的伴侣;人们甚至想得更长远一些,比方出现了某些非常态的状况,如果说人们对前一位还会抱有些许怀疑的话,那么对于后一位,人们则是完完全全放心的。对这样的比较,女人们生来就带着一副独特的小算盘,而且她们也不失理由或机会,去训练自己的这种天赋。

  这些念头在那位娇美的未来新娘子的脑海里默默地生根发芽,另一边却并没人在她面前帮未婚夫说些挽回分数的好话,没人劝导她、强令她去遵从现有的状况和义务,甚至没人向她强调,那不可更改的必然结果是一旦做出决定便无法挽回的,越是这样,那颗美丽的小心脏就越往牛角尖里钻;而且,她一方面觉得,自己已经被环境和家庭、未婚夫和她自己的应允无可摆脱地束缚住,另一方面也发现,那一心追求飞黄腾达的年轻人对他的观念、规划和展望根本不加掩饰,看来只是在扮演一个忠诚、甚至都还没那么温柔的哥哥的角色,如今他毫不讳言,自己又将启程,这话仿佛一下子唤醒了她从前的那股孩子气,以及里面的狡诈与暴虐,她似乎准备好了,要让这腔不满带着自己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她如今要做的,将意义更加重大,更加令人万劫不复。她决定去死,这是对她往日的仇家亦是眼下苦恋的爱人的惩罚,如果说拥有他,是她不该做的事,那么至少在他的想象与悔恨之中,她也要与他永远地结为一家。她要让他无法摆脱她活着时的景象,让他无法停止谴责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没有细究、没有珍视她对他的那些意思。

  无论她人在哪里,脑子里都是这些异乎寻常的疯狂想法。为了掩藏它,她用尽了所有手段;因此尽管她在外人眼里看来行径确实有些古怪,却没人足够留心或足够聪明,发现其中暗含的真正原因。

  这段日子里,朋友、亲戚和熟人们为了安排各种庆祝活动,筋疲力尽。几乎每天下来,都会多出点什么新鲜玩意儿或意外之举。所有风景秀丽的地方,都已经被人好好装点过了,用于迎接前来道喜的八方宾朋。就连我们这位新近回乡的小伙子,也想在走之前再尽一尽自己的心意,于是便邀请了这对年轻的夫妇与几位亲近的家人一同去水上游览一番。人们登上了一艘富丽堂皇的大船,它是那种配备小型会客厅和若干房间的游艇,因此能够在水上航行的时候,带给人有如在陆地上一般的享受。

  巨涛之上,大家伙儿伴着音乐一路前行;因为过于毒烈的日头,整队人马都聚到了下面的船舱里,享受猜谜与抽奖游戏所带来的乐趣。年轻的东道主一刻也闲不下来,他走去驾驶室掌起了舵,替换那个已经在位子上睡着了的老船长;这会儿正是需要醒着的人全神贯注的时候,因为船只已经接近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两座岛屿,它们不但使得河床变窄,而且平坦的砾石滩一会儿朝这个方向、一会儿朝那个方向隆起,将航道变得十分危险。细心而敏锐地观察着前方的舵手,曾想试着叫醒船长,但他还是相信了自己的本事,驾着船朝那窄沟驶去。就在那一刹那,他看见了自己那位美丽的女对头,发间别着一只花环,出现在甲板上。她把花环从头上摘下,并抛向了那个掌舵的小伙。“拿去当作纪念吧!”她大声喊着。“别来妨碍我!”他接住了花环,冲她喊回去,“我现在需要集中我的力气和注意力。”“我不再妨碍你了,”她喊道,“你不会再看见我了!”她说着便往船只的前部跑去,并从那里跳入了水中。几个声音同时喊道:“救人啊!救人啊!她要被淹死了。”他陷入了错愕不已的窘境。吵闹声惊醒了老船长,他想要夺回船舵,年轻人也想把它交还给他,但这并不是权力交接的好时候:船搁浅了,就在那一刻,他脱掉了所有累赘的衣物,纵身入水,朝着那美丽的女对头游去。

  对于不畏水且深谙水性的人来说,水是一种友好的元素。它承载着他,而那灵活的游泳好手控制着它。没过多久,他就到达了正在他眼前被水冲走的佳人身旁;他抓住她,还知道要将她托举起来,背着她往前游;汹涌的波涛推着两个人将岛屿与滩地远远地甩在身后,水道重又宽敞起来,水流也开始放缓了速度。这时他才打起精神来,从最初紧迫的危急之中喘过口气,他那会儿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在机械地做出反应;他奋力地从水中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尽其可能地朝着一处灌木丛生的平坦之地游去,那是个便利而舒适的入河口。在那儿,他把自己那美丽的负担运上岸;但在她身上感受不到一丝生气。他陷入了绝望,此时,一条看样子是被人踩出来的小径跃入了他的眼帘,这条小路穿过灌木丛直通深处。他重新背起这昂贵的担子,没多久便瞥见了一座孤零零的小屋,并到达了门前。他在那里遇到了好心人,一对年轻的夫妇。他曾遭遇过哪些不幸和危难,一眼就被看出来了。于是他思索了一下提出的各种要求,都被一项一项地满足了。屋子里生起了明亮的炉火,一张床位上铺好了温暖的被褥,皮衣、毛毯乃至家中所有可以取暖的东西,都被麻利地搬过来了。此时此刻,救人的急切心情盖过了任何念想。人们不放过任何办法,只要能为这几乎冻僵了并还**着的娇美身躯重新注入生命。他们成功了。她睁开了双眼,瞥见了那位友人,她用天使般的双臂环绕着他的脖颈。她就这样,保持了这个姿势好长时间;然后,一颗泪珠从她的眼中坠落,她完全康复了。“你还想要离开我吗?”她大喊问道,“我都已经重新找回你了。”“再也不了,”他也喊道,“永不!”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在做些什么。“你多保重,”他又高声补充道,“多保重!想想你自己,为了你,也为了我。”

  这时她才想起自己,也才注意到,自己处在怎样的一种状态。在她的挚爱、她的救命恩人面前,她不会感到羞怯;但她还是希望他先离开,这样他也好收拾一下自己;因为他的身上披挂的衣服,还都湿答答地滴着水呢。

  小夫妻俩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还完好无损地挂在那里的结婚礼服拿给他俩,丈夫的那件给那青年,妻子的那身给那姑娘,把这对璧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打扮了起来。没多会儿,这两个冒险家出来的时候不但穿戴整齐,而且还梳洗干净。他们俩走到一块儿,无限怜爱地望向彼此,眼神中满是惊叹,旋即一边笑着对方被裹得不成样子,一边抑制不住心中的**,投向了对方的怀抱。青春的能量与爱情的活力在短短几个瞬间便被重新激发出来,就差没有音乐来邀他们共舞了。

  从水中到陆地、从死到生、从家庭到野外、从绝望到狂喜、从漠然到好感再到重获**,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想要理解这些,头脑怕是不够用了;它要么会炸掉,要么会一团乱七八糟。此时,能够承载这种惊喜的,非人心莫属了。

  他们俩彻底地迷失在彼此的怀中,直到许久过后,他们才想起恐惧、想起担心、想起被他们俩扔下的那些人。而当想到要再次与他们相遇,两个人几乎满是恐惧、满是担心。“我们要不要逃走?我们藏起来怎么样?”小伙子问道。“我们就要待在一起,”姑娘揽着他的脖子说。

  有位农民从他们口中听说了船只搁浅的事,顾不上追问,便向岸边跑去。幸运的是,船只已经划过来了;人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重新拉进水里。大家毫无头绪地继续航行,希望能找回那两个失踪的人。因此,农民的呼喊和摆手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大家先把船停靠在了一个看起来有利于登陆的位置,但是农民并没有停止呼喊和摆手,人们这才掉转方向,向那个河岸驶去,而当他们终于登陆的时候,那场面是多么戏剧化啊!未婚夫妻的双方父母率先狂奔上岸;那沉浸在爱河之中的未来新郎官似乎头脑已经不清楚了。在他们听说两个可爱的孩子都已获救的当口,这两个人穿着他们奇特的服装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直到他们已经走到非常近前了,大家伙儿才认出他们俩。“我看到的是谁啊?”两位母亲惊呼。“我看到的是什么啊?”父亲们惊呼。获救的二人跪倒在他们面前。“你们的孩子!”两个人同时喊道,“一对儿。”“原谅我们吧!”那姑娘大喊。“赐予我们你们的祝福吧!”那年轻人大喊。“赐予我们你们的祝福吧!”两个人同时喊道,此刻,整个世界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你们的祝福!”这声音第三遍响起,而这下,谁还能拒绝他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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