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缺失性认知与存在性认知
马斯洛让我们注意类似东方道禅意境的高峰体验,其目的就是为了引出他对科学人本主义认知框架的某种新界说。他不厌其烦地让人们关注到这样一个事实:当人们处于高峰体验中时,似乎总有一种超越感,仿佛“我即是佛”,而不再(暂时)是原先那个“小我”。当我领悟
了贝多芬第九交响乐中那种崇高英雄欢乐的心境时,我就抛弃了在现实生活中那个为了谋生而唯唯诺诺的谦卑面具;当我醉心于大海那宽阔无边的雄壮气势时,世俗生活中似乎无法摆脱的苦恼一扫而光。在高峰体验中,我们看到了一个高大的与上帝并肩的“大我”和一个在世俗中忙碌的“小我”。马斯洛要我们抓住前者,摈弃后者。因为,前者正是科学人本主义所主张的存在性认知视界中的产物,而后者则是一般常人所具有的缺失性认知的结果。
马斯洛认为,所谓存在性认知(cognition of Being,简称B认识)不同于那种由一般个体缺失性需要构成基础的认识,即缺失性认知(cognition of Deficiency,简称D认识)。马斯洛原来在研究科学认知时,将两种不同的认知类型称为“焦虑的认知”和“健康的认知”。后者又是为安全需要服务(避免焦虑)的“审慎认知”和以成长为动力的“勇敢认知”的统一。①在他看来,一切常识的认知都是缺失性认识,所有的一般人(“凡夫俗子们”)都只能在其生存地基本需要的匮乏中与对象发生认知关联。缺失性的需要和动机引导着人们带着浓厚的功利价值取向去认识为我的对象,因而致使这种认识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可能真实的。与此相反,存在性认知才是摆脱了一切偏狭功利取向的真正的人的科学认知形式。也只有人站在存在价值的本体框架中,才能超越缺失性常识认知,从而实现一种认知视界的转换。马斯洛分析道,由于缺失性认知是从基本需要或缺失需要以及它们的满足和受挫观点组织起来的,所以,世界被编进我们自己需要的满足组和受挫组,世界的其他特点被忽视或被掩盖了。②在这个意义上,缺失性认知也可以叫作“利己认知”(selfish cognition),这种认知是不可能真正接近真理的。而存在性认知是离开了主体自我的客观性“对象认知”,在这种认知中,人们“按着对象自身的真象和它自身的存在,不涉及它满足需要或挫折需要的性质,即基本上没有涉及对象对于观察者的价值,或它在他身上的作用”①。这样,在这种新的视界中,人就能排除主体的偏好,真实地去把握和透视客观世界的本质和各种客观特性。马斯洛将这种存在性认知视为一种高级的认知形式。在《科学心理学》一书中,马斯洛也借用马丁·布伯对我-它关系和我-你关系的区分,将上述两种知识指认为“我-它知识”(I-It knowledge)和“我-你知识”(I-Thouknowledge)。②
马斯洛曾以当代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对一首题为《小花》的诗的禅意分析为例,来说明存在性认知的独特境界。他写道,在铃木那里,“那朵小花是作为它自身的本来面目被观察的,同时也把它看成像上帝一样,像是全身放射出天堂的光辉,挺立在永恒之中”。这朵花不是作为一朵“缺失-花”,而是作为一朵“存在-花”被观察的,从存在认知的方式去看它,“当然所有这一类存在的永恒和神秘,以及天堂的光辉等都是真的,而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存在的王国中被观察的,即看这朵花就像透过这朵花窥见了整个存在王国”③。在这里,存在性认知简直成了一种神圣的境界。
为了让人们更清楚地了解存在性认知的本质,他特意将存在性认知与缺失性认知这两种不同的认知形式(视界)从特征上做了如下一个对比:
存在认知和缺失认知的特征比较
马斯洛原先在《存在心理学探索》一书中对存在性认知做过一般性的界定,这里的比较性研究意在对两种认知形式从功能上进行更深入一步的确定。马斯洛自己认为,这是对《存在心理学探索》一书的重要修正和完善。
通过这里的比较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两种认知框架的根本不同点在于,在缺失性认知中,人们由于抱有功利的意向,认知结果往往是变形的;而在存在性认知的“无我”境界中,人才可能真正地认识世界,认知自我。马斯洛十分明确地指出,存在性认知新视界并非所有人都能轻易地自觉掌握,而只能是少数达到人性最高境界——存在状态的自我实现的人才具有。在一般的常人那里,仅仅是在偶尔进入“高峰体验”时才有限地获得。所以,高峰体验这种“极点的情绪不能长久持续,但存在性认知能长久持续”。
请注意,马斯洛的存在性认知又是一个可以现实地达到的本真状态!这是他人本主义的认知理论,一个科学人本主义逻辑框架中的新认识论。马斯洛把一般的认识论视为客体中心主义的低层次认知理论,而他要强调以人的主体为核心的人的认知视界,一种离开了本体存在的人就毫无意义的高级认知理论。他认为,真正的认知过程绝不应是客体与物化主体的冷冰冰的对应,而是人对世界能动的主体投射,是人的本体存在全心身主体泛化后的升华物!人的存在性认知才是获得真理的科学认识论。
不过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马斯洛并没有在缺失性认知和存在性认知之间筑造一种相互隔离的藩篱,而是强调了这两种认知视界的沟通和递进关系。马斯洛批评那种“仅仅看到‘存在’而无视‘缺失’”的看法是不健康的幻想,他认为,存在性认知视界的完美“恰好依赖于对缺失领域的充分认识”①。这两种视界是完全可以融合起来的,缺失性认知的充分发展和成熟是存在性认知产生和存在的前提,存在性认知无法离开现实的基础。“我们必须在暂时中看永恒,必须在世俗中并通过世俗看圣洁。必须通过缺失领域看存在领域。”②这里只有一个世界,我们无非是对这同一个世界进行两种不同的认知罢了。“酒神和太阳神的对立”应该统一起来!
同时需要指出的是,我们不要以为马斯洛提出这种能够与中国道禅意境相提并论的存在性认知,仅仅是在描述一种玄学式的主观理想认知状态,马斯洛是在实验科学的意义上来提出问题的。更可贵的是,马斯洛还在力图找到这一认知新视界科学对象化的途径。
在《人性能达的境界》一书中,马斯洛十分有趣地描述了在心理学科学实验中的两个例子。一是心理学家奥尔茨的实验。①奥尔茨在人的嗅脑中隔区埋入电极,从而发现了人的“快乐中枢”。马斯洛立刻想到:人也有一种主观意义上的快乐体验(包括道禅意境式的存在认知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产生。二是心理学家卡米亚的实验。②卡米亚在用脑电图和操作条件进行研究中,当α波频率在被试者自己的脑电图中达到一定点时,便给予被试者一个可见的反馈。用这种方法让人类被试者能把一个外部的事件、信号与一种主观的感受的事态相关联,便有可能使卡米亚的被试者建立起他们自己的脑电图的随意控制。这就意味着,卡米亚证明了一个人有可能使他自己的α波频率达到某一理想水平。更重要的是,一些进一步的实验可以制造出让人“学会东方禅坐和‘宁静’的脑电图”。马斯洛在此兴奋地惊叹道,“这就是说,已有可能教会人怎样去感受幸福和宁静”,有可能用科学的方式让更多的人去自觉享受那种“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意境。③马斯洛似乎试图以此告示人们,不要把他所从高峰体验中发现的新的认知理论简单地看作某种非科学的东西,存在性认知这种最高人性水准的认知视界是完全可以与科学兼容的。所以,从马斯洛对存在性认知的论证中,我们看到了较多的类似心理学临床实验性的东西,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马斯洛是想在自己理论的任何一个环节中贯彻自己的科学人本主义逻辑,这样做,正是他要向人们证实,他的这种认知理论是有前途的科学研究。关于这一点,我们在他对存在性认知的进一步确证中还可以更清楚地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