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新的历史动意和“后马克思倾向”
我们已经知道,马斯洛把自我实现看作人的本质存在,而这种本质存在其实是在超越了低级物质需要的直接缺失性动机之后所达到的人的主体性高级自我意境。这是马斯洛所谓新的人的“价值体系”和社会历史观中的一个重要质点。马斯洛认为,他的人学理论之根据正是当代社会生活发展所体现出来的新的历史动意。
在马斯洛看来,原来的关于人的社会历史理论中,“人性曾被低估,人有一种高级本性,它和人的低级本性一样也是‘似本能的’”,这就是作为人的本体存在的自我实现。所以,原来那种科学和“经典的经济学理论”以及全部建立在一种不适当的人类动机基础上的理论(包括马克思主义),都“不过是一种虚假的人类需要和价值理论的精巧技术运用,这种理论仅仅承认低级需要或物质需要的存在”。①这一切都必须“完全革命化”!在他看来,“仅仅以金钱作为‘报酬’这样一个框架显然已经过时了”,当代的人已开始受“高级报酬”的激励了(即马斯洛的高层次需要——自我实现)。②马斯洛说,传统的那种社会历史观是十分“令人失望的”。因为它仅仅告诉人们,人的“最真的动机”就是追求物质利益,金钱是整个人性结构旋转的润滑剂。这其实仅仅是典型的19世纪以前西方社会生活的写照。在物质匮乏的社会中,社会生活总是从整体上把最低限度的物质生活条件视为人的最高需要和欲求目的。人们杀死上帝正是为了从禁欲的中世纪中走出来,通过世俗的努力先去填饱自己一直饿着的肚子。所以,在那时的社会历史观中,“人的内在的高级动机”自然是被否认了(同宗教神学一并葬入了坟墓),一切关于人性的说明几乎都变成了“实利主义的”。他说,就连最激进的马克思主义,也是一种强调经济生活决定一切的理论。
马斯洛认为,这种传统的社会历史观和科学观没有向人们提供什么真正有益的东西,反而通过那种过于实用的物质利益动机论把人引向可悲的“沮丧或犬儒主义”。他曾列举在这种观念支配下形成的各种工具性态度:爱情—-—“那是一般人都要做的事情”。运动—-“有助于消化”。教育——“提高工资”。歌唱—-"有利于胸腔发展",癖好——“松弛可促进睡眠”。好天气——“……于事务有利”。阅读——“我的确必须与外界保持联系”。感情—-"你要使孩子得神经病吗”?仁慈——“行善……”。科学——“国家防御”。艺术——“……无疑改进了美国的广告业”。友善——“否则他们会偷钱”。①
马斯洛认定,这种对待社会的低等态度显然已过时了,这是因为社会生活已迎来了一个新的时期。
马斯洛认为,在今天的所谓“丰裕社会”中,物质生活条件已经不再是人们需要追求的最重要的目的了。起码可以这样说,现在已经有人可以轻易得到他所要获得的东西。在此需要指出的关键问题是,为什么今天的人们“得到一切物质的和动物的满足而又并不快乐”②!为什么?!马斯洛分析道,这是因为物质需要的满足毕竟不能真正实现人性的最高境界,人性的最高境界(或人的“最深层的本性”)只能是人的价值生活或精神生活,即人的真正的自我实现状态。当然,这不再是那种中世纪的抽象价值生活,而是一种经过把物质生活扬弃在自身内部后的新的真实价值生活(这是一个否定之否定!)。所以,人们这种高级的本质是建立在“低级”的物质生活基础之上的,它的“先决条件是健康的‘低级’的动物性”的实现。③在马斯洛看来,只有人的真实价值生活才是人的本质的最高层本性。“它是人性的一个规定性特征,没有它,人性便不成其为充分的人性。它是真实自我的一部分,是一个人的自我同一性、内部核心、人的种族性的一部分,是丰满人性的一部分。”④瞧,人性要从地上飞起了。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去品味上文已经引用过的马斯洛的这样一段话的意义:现在人们“对上帝死了有所反应,或许对马克思也死了这个事实也有所反应”。因为今天的“政治的民主和经济的繁荣在他们身上并没有解决任何基本的价值问题”①!这也就是说,社会生活已经在向我们表明,社会的进步和人性的完善不再仅仅是追求物质利益,而是在寻找物质生活丰足之上的人的心灵和精神状态的完美。马斯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将今天的现实生活态势称为充满了“后马克思的”可能性。②
在这里,马斯洛又依照自己的科学人本主义思路提出了一条理解人和社会生活的整合逻辑框架。马斯洛首先指出,传统历史观中的两大倾向都存在着不足,他以黑格尔的“精神”——唯心主义突显了人的精神生活和马克思的“自然”——唯物主义则强调人的物质生活,却都丢掉了人的内在价值生活。这两者都是有缺陷的。其实,人性的合理结构恰恰是整合的,人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和价值生活都是人的内在本性的组成部分,它们不过是在不同的领域中(缺失性领域和存在领域)各占优势罢了。
比如,人的低级需要(动物的、自然的、物质的)在十分具体的、实证的、操作的、有限度的意义上要比我们所说的高级的基本需要(安全、爱、尊重等)占优势,而后者又比超越性需要(精神、理想和价值)占优势。人首先要吃饱,才可能去爱,去追求某种崇高的理想。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讲,面包总是优先的。这也就是说,在缺失性领域中,生活的物的条件有充分理由优于高级理想,优于意识形态、哲学、宗教和文化等精神生活。这也意味着,在一定意义上,“唯物主义比唯心主义占优势”。但是,决不能把人的那些高级理想和价值仅仅理解为低级需要的“副现象”,而就此认为“自私就是一切人性的基础”,“物质利益就是唯一的人类动机”。人的价值生活与物质生活在人性结构中都是“同等真实的”,价值生活在人们超越了缺失性领域的存在王国中又明显地占据优势。因为,让一个已经饭饱衣丰的人再去仅仅追求低层次的物质条件是不行的,他总会试图追求物质生活以外的东西。所以说穿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对于不同的理解目的,两者都是有价值的理论”,因此“我们无须论证‘精神比物质优越’,或者反过来论证”①。人们更应该考虑,“‘唯心主义’如何与实际性相联系?‘唯物主义’如何与实在论相联系”②。所以马斯洛说:“黑格尔的‘精神’和马克思的‘自然’实际上是处在同一的连续系统中而有层次地整合起来的。”③他还认为,假如俄国人今天为唯心主义和精神哲学的升起而烦恼,那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就我们关于个人内部和社会内部的发展所知的事实而论,一定量的精神性是完善唯物主义非常可能的结果。同样,宗教神学家要培养精神价值,最好从人的衣、食、住、行入手,那要比布道更不可缺少。④在马斯洛看来,我们观察社会生活和人的生活情境的时候,应该从一种整合的视界出发,即把人的物质生活和价值生活放在同一个连续系统上去评估。其次,社会生活发展到今天,已经开始把人们曾经一度忽视的真正价值生活推上了历史活动的前台。这也是他提出人可能达到人性的最高境界——自我实现的当代现实生活的背景,以及突现出来的历史观整合逻辑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