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从焚书坑儒到独尊儒术
秦汉时期的统治思想经历了由法家、黄老到儒家的变化,文化政策也相应进行了从强制性统制到宽弛放任,再到由禄利之路诱导而趋同的调整。
秦孝公时商鞅用法家思想指导变法,秦走上富国强兵之路。此后,秦历代统治者基本尊奉商鞅确定的统治原则,国家大治。秦始皇在统一六国的过程中,重用李斯等法家代表人物,吸收新的法家思想成果,处理内外政务,促进了统一事业的完成。统一六国后,秦始皇继续执行法家路线,实行全面专制统治,把严刑重法视为建立大一统秩序的关键。
秦始皇看到了思想文化与社会政治的密切关系,为适应建立、巩固大一统政权的需要,在实施一系列政治经济方面统一举措的同时,也采取了思想文化上的统制措施,实行文化专制主义。强行统一文字、度量衡和货币,甚至对人们的伦理行为也作出强制性规定,要求做到“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7],使人们的文化和思想行为在法家路线下统一起来。
发生于公元前213年的“焚书”事件,标志着秦皇朝的文化专制政策推行到了极致。当博士淳于越以古非今,对时政提出批评时,李斯起来反驳,提出禁锢文化,以彻底扫清新政障碍的建议:“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这个建议得到秦始皇的批准,并在全国实行。韩非子为使弱国强盛起来而提出的“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设想,在这里变成了现实。次年,秦始皇又制造了与“焚书”异曲同工的“坑儒”事件,让人们领教了文化专制主义是何等可怕。秦始皇御用的方士卢生、侯生等人,因不满意秦始皇的专制主义政策而逃亡。秦始皇大发**威,他以为“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妖言以乱黔首”,读书人实在不可信任。“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8]
“焚书坑儒”造成的后果是严重的。不但消灭了大量具有异己倾向的士人,直接毁坏了大量传世典籍,而且首开思想禁锢之例,用强制力量消弭反抗意识,将思想学术限制在政府圈定的范围之内,扼制了中华民族的创造精神。倒行逆施者总会饱尝自己酿造的苦果,高压超过了人们所能承受的限度,便会形成更大的反弹。不久,陈胜登高一呼,天下豪杰蜂起,二世亡秦的悲剧给暴戾恣睢者上了生动的一课:“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不从改善政治入手以安定民心,想以愚弄、镇压百姓的办法来维护统治,结果只能是事与愿违。
西汉开国之初,面对的是秦朝暴政和长期战乱造成的社会残破、民生凋敝的严酷现实。要想巩固统治,建立正常的社会秩序,必须安定民心,休养民力。秦因横征暴敛、严刑峻法导致灭亡的历史也给了新的统治者以深刻教训,促使他们寻求稳妥的统治方略。汉统治集团继承了大一统的政权体制,建立的是以帝王为中心的中央集权制度,在统治方针上却采取了以黄老思想为指导的休养生息,无为而治政策。
黄老之学属于道家,但与先秦时期老子创立的道家有所不同。它托始于黄帝,在老子学说基础上兼采儒墨名法等学说中的有益成分,形成以政治学说为中心内容的哲学思想。它在政治上主张宽弛放松,无为而治,反映了民众久罹战乱之苦,要求政治宽缓、生活安定的强烈要求,因而在战国末期萌生后,到汉初流行一时。司马谈《论六家要指》中之言:“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9]是对黄老之学要点的概括。
从汉高祖到文帝、景帝,都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休养民力方面,在文化领域,实行的是与黄老之学相适应的宽弛政策,其中惠帝之时除挟书之律,准许民间藏书,是重大的拨乱反正之举。
从汉开国到武帝即位之初,休养生息,无为而治政策实行几十年,取得了巨大的成果。人民生活得到极大改善,社会经济逐渐步出“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的窘况,出现了“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的繁荣景象。经济状况的好转及新文化政策的实行,又引起了“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绌耻辱焉”[10],“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等社会秩序安定、道德情操向善,以及刑法由密而疏这一系列良性连锁反应。遵用黄老之术导致的文景之治得到了“周云成康,汉言文景,美矣”[11]的高度历史评价。此时的文化建设,也出现了复兴的势头,学术事业重新受到重视,传习学术渐成风气。到景帝之时,以儒生为主体的知识分子群体已形成很强的势力,有很大的社会影响。
武帝即位后,政府有了足够的经济实力去兴造功业,民众经多年休养生息,也具备了承担国家责任的能力。此时,因循守成的黄老之学已不再适合社会需要,开创历史新局面的时代要求,呼唤着新的统治思想。黄老之学中的积极成分主要来自儒家学说,当社会需要更张振作之时,儒家思想便代之而起,把中国历史引向了一个辉煌的新时期。
汉武帝渴望建功立业,积极提倡奋发向上的儒家学说。即位之初就改变了“不任儒者”的政策,任命好儒术的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赵绾为御史大夫,主持政府重要部门。又礼请著名儒生申培公入朝,认真咨询儒家礼制等方面的问题。建元六年(前135年)尊崇黄老的窦太后病逝,武帝完全掌握执政权,加快了崇儒的步伐。他“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将布衣大儒公孙弘擢为三公,封平津侯,给天下士人树立了由儒术进身的榜样,引得“天下学士靡然乡风”[12]。儒学地位空前提高,改变了学术发展的方向。
为了解除人们的思想疑虑,牢固树立起适应大一统政治的权威思想,武帝多次与贤良方正们就治国统治思想问题展开讨论。大儒董仲舒在对策中论述德教是致治的关键:“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他博引古今、有理有力的论证深深打动了踌躇满志,正欲大举更张的汉武帝:“至周之末世,大为亡道,以失天下,秦继其后,独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学,不得挟书,弃捐礼谊而恶闻之,其心欲尽灭先王之道,而颛为自恣苟简之治,故立为天子十四岁而国破亡矣。自古以来,未尝有以乱济乱,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遗毒余烈,至今未灭,使习俗薄恶,人民嚚顽,抵冒殊扞,孰烂如此之甚者也。孔子曰:‘腐朽之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则可善治,善治则灾害日去,福禄日来。《诗》云:‘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为政而宜于民者,固当受禄于天。夫仁义礼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五者修饬,故受天之佑,而享鬼神之灵,德施于方外,延及群生也。”在汉武帝认可了他所条陈的“大道之极”和“治乱之端”之后,董仲舒提出了用儒家学说统一全国思想的建议:“《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13]他指出大一统是宇宙的普遍法则,可是没有统一的思想与之适应,统治者就无法保持一统局面;法令、政策、制度经常改变,难以遵循,也会导致社会不稳定。董仲舒对统一思想意义的论证是有力的,选择儒家作为指导思想也是合适的。汉武帝采纳了这个建议,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文化政策。将儒学正式定为官方政治学说,实现了政治统治思想的转换。中国两千余年封建社会的基本思想基础由此奠定。
武帝“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为开创新的历史局面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遂畴咨海内,举其俊茂,与之立功。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绍周后……”[14]“兴造功业,制度遗文,后世莫及”[15],创造了中国历史上空前的繁盛景象。其实汉武帝并不单纯倚重儒术,他看中的主要是儒学积极向上的精神和教育民众的特殊效果。
昭帝即位时年轻,由霍光秉政。霍光“知时务之要”,于武帝穷奢极弊之后,“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在尊儒的同时,部分吸收黄老之术,收到“匈奴和亲,百姓充实”[16],内外安堵的治效。其时,贤良文学与御史大夫桑弘羊就官营盐铁酒榷展开的争论,讨论了政权统治思想问题,对当时及以后的政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宣帝“励精为治,练群臣,核名实”[17],在儒术中杂以刑名,取得了号称中兴的历史成就。
儒学地位提高后,由于自身学术的发展,及禄利之路的刺激等原因,内部的派别斗争逐渐激烈起来,影响了作用的发挥,满足不了社会对它提出的更高要求。因此,宣帝亲自主持召开了石渠阁经学会议。会议缓解了儒学的内部矛盾,加强了儒学与封建政治的联系。
从成帝河平三年(前26年)开始,西汉政府在广求天下图书的基础上,对国家藏书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整理工作。刘向、刘歆父子相继主持此项事业,使许多古代典籍得以保留,不但对以往学术作了系统清理工作,促进了当时学术发展,而且开创了历史文献学的基本规模,在中国文化史上建树了不朽的功绩。
西汉末期,在儒学宗教化气氛下,谶纬形成一股社会思潮。它的兴起,固然由于方士化儒生迎风希旨,要世取资,更重要的是没落统治者大力提倡,用作思想武器。王莽篡汉时谶纬发挥了重要作用,光武帝建立东汉政权,也利用了谶纬这一工具。东汉初年,光武帝正式宣布图谶于天下,将之奉为“内学”,尊为“秘经”,一时“儒者争学图谶,兼复附以妖言”[18],把思想界和政坛搞得乌烟瘴气。
经过王莽之乱到光武帝重建大一统政权这一从动**到整合的过程,人们对历史与现实的看法较前更加丰富,统治者对政权建设也有了新认识,于是对官方统治思想——儒家学说理解与阐释的分歧再次突出起来。说到底,经义歧义的根本是对封建政治理解的不同,因此,修补、充实董仲舒的新儒家学说,进一步确立与大一统制度相适应的意识形态,成为东汉初期统治者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汉章帝下诏让政府文化官员及诸儒在白虎观讨论五经异同,形成一部新的儒家法典——《白虎通义》。它依据儒家经典展开论述,掺杂了大量谶纬神学内容,宗旨是论证现存封建社会的合理性,中心内容是对大一统国家制度的阐述。书中进一步强调君主的独尊地位,把五行学说与封建伦理紧密结合起来,确立三纲六纪的等级秩序,产生了相当大的社会历史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