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中国文化通史:秦汉卷 02

第一节 秦与汉初的史学

  

  一、秦朝的史官制度

  秦史学源远流长。《史记·秦本纪》记载:“(秦文公)十三年(前753年),初有史以纪事,民多化者。”明确指出秦在立国之初,即设有专门史官并建立了修史制度,史学在秦早期国家的建设发展中起过一定作用。其实,秦从初封为诸侯的秦襄公(前777—前766年)之前80年的秦侯时期始,就有了较准确的各代首领在位年数。[1]可见,秦开始历史记载的时间可能还要早一些。

  《史记·封禅书》中,有两段关于秦史官情况的记载。一条是:“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问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徵,君其祠之。’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金德建认为:“史敦是秦国最早的史官,也就是现在所可考见的《秦记》的最早著作者之一。”[2]说史敦是秦最早的史官,可能问题不大,说他是《秦记》的最早作者,目前还缺乏更有力的材料来证实。另一条是:“秦缪公立,病卧五日不寤。寤,乃言梦见上帝,上帝命缪公平晋乱。史书而记藏之府。”这已是明确的史官活动记录,反映了史官记载并收藏特别史实的工作程序。此后,秦史官记史、修史活动当有所发展。大家熟知的典型事例是秦赵渑池之会,两国史官互记对方君主鼓瑟、击缶的故事。统一后秦皇朝的官方史学工作正常进行,且有一定成就。

  秦政府设有专门机构,配备专门人员搜集管理图书资料。《汉书·百官公卿表》记载,秦御史大夫下有中丞,在殿中兰台,掌图籍秘书。汉丞相张苍,在秦时即曾任御史,得以明习天下图书计籍。《汉书·艺文志·六艺》录有“《奏事》二十篇”。注云:“秦时大臣奏事,及刻石名山之文也。”可见秦图书档案的保管整理工作很有成绩。秦燔灭文章,使天下图书遭一劫难,但政府掌管的图籍却在保护之列。后来刘邦入咸阳,萧何“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因而在楚汉相争中,汉以“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3],掌握了制胜的主动权。

  秦史官沿袭周制,也负责文字的教授与厘定工作。太史令胡毋敬曾著《博学》七章,文字多取于周史官教授学童的《史籀篇》,而以秦篆书之。[4]

  秦史官的最主要职责应是在朝中司记注之职。司马迁记载张苍在秦“主柱下方书”,如淳解说:“方,版也,谓书事在版上者也。”又进一步说明:“秦以上置柱下史,苍为御史,主其事。”司马贞也说:“周秦皆有柱下史,谓御史也。所掌及侍立恒在殿柱之下,故老子为周柱下史。今苍在秦代亦居斯职。”[5]他们都认为秦未废史官侍立柱下之制。从上引史官记录并收藏秦缪公做梦之事和渑池之会的事例看,这个说法是有根据的。

  秦焚书的规定中所言“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悉诣守尉杂烧之”[6]云云,说明秦代包括百家语在内的书籍由博士官典藏传习。《汉书·百官公卿表》记载秦博士隶属于奉常,“掌通古今,秩比六百石,员多至数十人”。秦代博士兼掌各门学术并参议朝政,与汉代只立经学博士不同,在他们所职掌的学术任务中,通古今显然居于最重要地位。这里对史学强调的已不是简单的记注要求,而是研究职能。把通古今与议朝政联系起来,我们可以看出史学在秦施政中占有一定地位。

  《编年记》

  在记注的基础上加工整理,就成为官修之史。秦史官所修之史,今天可以略见一斑的是《秦记》。金德建在《〈秦记〉考征》[7]一文中对此书作了较详尽的考辨。大略内容是:(一)《秦记》叙事始于秦襄公,止于秦亡。虽然“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但记载了“犬戎败幽王,周东徙洛邑,秦襄公始封为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等史实,而且“战国之权变亦有可颇采者”[8]。(二)《秦记》对司马迁作《史记》影响很大,《史记·六国年表》基本参据《秦记》修成,《史记》中详记张仪、白起等许多秦人事迹,与较多采据《秦记》材料有关,从《史记》的一些其他记述中,也可找出采据《秦记》的线索。(三)班固曾见过《秦记》,《汉书·艺文志》未著录此书是由于疏漏,从《决疑录要》、《华阳国志》等书的征引可知,《秦记》到魏、晋时还未佚失。

  另一部重要书籍是1975年在睡虎地秦墓中出土的竹简《编年记》。[9]《编年记》竹简共53支,逐年记载秦昭襄王元年(前306年)到秦始皇三十年(前217年)秦的战争等大事,同时,记录墓主的生平等事项。《编年记》的每条记述都很简单,有时还列年而不记事,体例与《春秋》相近,可以看出早期史书的编年记事方式的大致状况。此书采取国史与家史结合的形式,将国家大事与个人生平记录在一起,很值得注意。由此可见,春秋时世卿设官修史之制,秦统一后仍得到保留。与《编年记》一起出土的还有大量法律及其他文书,喜在秦始皇时曾任安陆御史、安陆令史、鄢令等与法律有关的职务,可知以吏为师的做法,在焚书之前就已成为秦的重要文化政策。

  二、秦始皇的史学政策

  秦建立中央集权的大帝国后,树立法家思想权威,实行全面专制统治。秦始皇看到了思想文化与社会政治的密切关系,为适应建立、巩固大一统政权的需要,在实施一系列政治经济方面统一举措的同时,也采取了思想文化上的统制措施,实行“书同文,行同伦”的文化政策,要求将文字和伦理行为统一起来。这个政策具有两重性的效果:一方面,它顺应了全国政治、经济、文化统一的历史趋势,促进了具有大一统特色的秦汉文化的形成和发展,从而为两千年来的封建政治格局奠定了稳固的思想基础;另一方面,文化高压政策引起人们普遍不满,在一定条件下,转化为强秦暴亡的催化剂。

  秦始皇对史学有较深认识。在他的专制主义的文化政策中,史学政策占有重要地位。对于史学,秦始皇采取了正面利用与严格限制两手政策。

  秦朝君臣都很重视史学的鉴戒功能。统一前李斯的《谏逐客书》,之所以能说服秦王吸收六国人才,共图统一大业,最根本原因就是用历史上秦缪公、孝公、惠王、昭王重用由余、百里奚、商鞅、张仪、范雎等外来人才,使国家强盛等有力的历史事实,说明了“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10]的道理。

  秦始皇常参照历史作出重大决策。天下初定之时,他让群臣议帝王的尊号。以为非此则“无以称成功,传后世”,表现出很强的历史意识。王绾、冯劫、李斯等人认为秦始皇的功业,“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因此,应以三皇之称中最贵的“泰皇”作为尊号。秦始皇将“泰”字去掉,“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又因为“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决定“自今以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数计,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既借重历史,又惧怕历史的矛盾心情,在这里表露无遗。在实行分封制还是实行郡县制的讨论中,李斯引古筹今的一番议论深深打动了秦始皇。他说:“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于是秦将郡县制推行到全国,确立了大一统中央集权制的基本格局。在引发焚书的讨论中,李斯不同意淳于越“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的论点,但用以反驳的第一条论据便是“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仍没有离开历史的思考。法家欣赏愚民政策,但自身并不缺乏文化修养。他们很善于运用所掌握的知识为自己的政治目的服务。我们不赞成李斯毁弃文化的主张,但必须承认,他以时变的观点来看历史,较之对历史事实的直接引证,在理论上要高一个层次。

  秦始皇注意发挥历史的宣传工具作用。他信奉当时流行的五德终始的历史哲学,用来论证秦皇朝代周火德而起,在五德之运中属水德,具有合法性。为了顺应自己政权的德运,在朝章国制上,采取了相应的改制措施,以水德为准,服饰旗帜尚黑,执政也是“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秦始皇意识到对皇权合法性的论证和对自己统一中国、建立帝制功劳的宣传对政权的作用。他不止一次地到全国各地巡游,刻石记功,宣传自己的功业超迈往古,秦政权永世长存。刻石中随处可见“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万世,顺承勿革”这样的词句。值得注意的是,秦在兴起时奉行过变革思想,这时却表现出万世不变的保守倾向。

  人们比较关注的是秦始皇对历史记载的恐惧态度。他推行愚民政策,不愿意让民众掌握文化知识,保留对统一以前历史的记忆,恐怕由此引发对现政权的反抗。把这一思想贯彻到极致,就是实行焚书政策,毁掉民间流传的《诗》、《书》、百家语和一切非秦国的史书。在李斯所作焚书的论证中,最能打动秦始皇的语言便是:“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按焚书的要求:“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11]这个政策阻碍了史学知识的传播,造成严重后果。

  秦始皇推行文化专制主义,采取简单禁绝史学在社会传播的办法并没有取得成功。历史学具有顽强的生命力,雨暴风狂会使“菡萏香销翠叶残”,可奈何不得大地回春,“一夜满枝新绿替残红”。秦始皇能够强令焚毁《诗》、《书》,却无法磨灭人们的历史记忆。秦始皇和李斯想用强制的方法建立起与“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12]的政治格局相适应的思想文化体系,但没有取得成功。最终,秦的文化专制主义与暴政同归于尽。当然,深入分析起来,这也是一种史学与政治相联系的做法,说秦始皇废弃历史,不要文化,未免有些简单。

  总的看来,秦皇朝在史学上没有作出与封建大一统相适应的建树,它留给后人更多的是关于史学与政治关系的思考。

  三、对秦亡汉兴经验教训的总结

  秦亡汉兴的历史实践,提出了发人深思的问题:秦累世经营,灭六国而成帝业,为什么陈涉揭竿而起,一下子就土崩瓦解?刘邦出身平民,无累世功德,为什么几年内就打败了所有竞争对手,建立起大汉帝国,成为天子?这事有没有合理依据?秦何以亡得这样快?汉何以兴得这样速?当时的政治家、思想家、史学家思索这些问题,是为了了解历史变化的原因,给新生政权提供经验教训,解决汉政权怎样统治下去的问题。

  刘邦即帝位当年,便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在与群臣欢聚时,他问臣下:“列侯诸将无敢隐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回答:“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刘邦说:“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镶,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13]刘邦君臣都把人的作用放在首位。不同的是,高起和王陵看到的是刘、项用人的不同,注意的是领导者的胸怀与气度。刘邦的高明之处在于看到了个人力量的有限,意识到广用各方面人才之长,才能成就大业。在天下初定之时,他们想到的只是胜负的直接原因,还来不及对历史作深入的思考。

  深入总结历史经验教训,提出巩固政权根本方针的是陆贾。他常常在刘邦面前称引《诗》、《书》,惹得刘邦很反感,训斥他说:“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陆贾反问:“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此言可谓一语破的,道出了夺取政权与巩固政权方略的不同。不能以武力治天下,可说是千古不磨的真理,有着久远的生命力。接下来,他用历史事实说明了不施仁义,纯任武力必然失败的道理,也道出了秦亡的根本原因:“且汤、武逆取而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向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刘邦被他说得面有惭色,要求他总结出秦亡汉兴及历史上成败得失的经验教训来。陆贾“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因为很好地贯彻了刘邦的撰述意图,所以“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14]。在《新语》中,陆贾系统总结古今施政的经验教训,阐述了以仁义为本的治国学说。针对百废待兴的社会现实,他提出无为而治的主张,要求政府减少对社会的行政干预,减少徭役,减轻刑罚,休养民力,通过教化达到天下大治。陆贾的思想主张对汉初统治者有很大影响,从高祖、吕后,到文帝、景帝,一直执行休养生息的政策,取得了巨大的历史成就。陆贾的思想主张对后来的思想家也有重要影响。王充在《论衡·案书篇》中说:“《新语》陆贾所造,盖董仲舒相被服焉。皆言君臣政治得失,言可采行,事美足观,鸿知所言,参贰经传,虽古圣之言,不能过增。”

  汉文帝时的贾谊对历史与现实问题又一次作了深入思考。他的《过秦论》[15]是一篇出色的历史论文。文章对秦由兴起到败亡的历史作了全面回顾与总结。肯定秦“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完成统一大业的历史功绩。然后分析秦统一后政策的失误,揭示秦亡的原因。他具体论述道:天下初定时,经多年战乱之苦,“天下之士斐然向风”,“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为社会的安定与治理提供了良好的时机。可惜秦始皇不能及时调整政策,仍崇尚武力,“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而且继秦始皇为帝的二世与子婴还不知改弦更张,“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通过细致的分析,他得出结论:秦灭亡的根本原因在于“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贾谊所言历史,处处观照着现实,明白表露出总结历史经验,为现实服务的宗旨。文中言:“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这已是从个别历史现象中总结出来的规律性的治国方略了。

  从汉兴到文帝时期,一直执行无为而治的政策,虽然民众得到休养,社会经济得到恢复和发展,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却也积累了一些问题。在经济逐步好转之际,王公贵族、强宗豪右逐渐养成奢靡之风,连以恭俭著称的文帝也有与臣下驰驱射猎,一日再三出之举。对于这样的苗头,如不能防微杜渐,发展下去便会重蹈亡秦的覆辙。最严重的是诸侯王骄奢**逸,小者**荒越法,大者睽孤横逆,成为封建皇朝的离心力量,威胁着国家的统一。贾谊具有见盛观衰的敏锐眼光,在朝廷内外一派歌舞升平之时,写下重要政论文章《治安策》。指出天下大势危如累卵,“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他逐一讨论了当时所存在的社会问题,“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提出了“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向道”,“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等根本措施,及理顺朝廷与地方关系的具体解决办法。贾谊服膺儒家的仁义学说,但与陆贾不同,他主张积极有为地整顿社会,使之进于王道之境,实发武帝尊儒之先声。贾谊与贾山、张释之等人对秦亡教训的总结,对文帝有很深影响,文帝、景帝都执行恭俭、以德怀民的政策,在对内对外政策上,也多采纳贾谊之议,礼遇大臣,抚慰南越,继续与匈奴和亲等,这些都与文景之治有直接关系。他提出的“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办法,更成为后来根本解决藩国问题的良策。贾谊虽然个人未进位三公之列,但所言大部分为文帝吸取,有人评论他未为不遇,是很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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