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约翰·克利斯朵夫:全3册

  

  她老是留神着他。她等着……等什么呢?她自己可明白吗?她等他再来。他却防着自己,认为上次的行动简直像个野孩子;他似乎根本没想到那件事了。但她开始不耐烦了;有一天,他正安安静静坐在那儿,跟那危险的小手隔着相当的距离,她突然烦躁起来,做了一个那么快的动作,连想也来不及想,把手送过去贴在他的嘴上。他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又恼又害臊。但他仍旧吻着她的手,而且非常热烈。这种天真的、放浪的举动使他大为愤慨,几乎想丢下弥娜立刻跑掉。

  可是他办不到了。他已经给抓住了。一阵骚乱的思潮在胸中翻上翻下,使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像山谷里的水汽似的,那些思想从心底里浮起来。他在爱情的雾氛中到处乱闯,闯来闯去,老是在一个执着的、暧昧的念头四周打转,在一种无名的、又可怕又迷人的欲望四周打转,像飞蛾扑火一样。自然的那些盲目的力突然**起来了……

  他们正在经历一个等待的时期:互相观察,心里存着欲望,可又互相畏惧。他们都烦躁不安。两人之间照旧有些小小的敌意和怄气的事,可再不能像从前那样的无拘无束了:他们都不出声。各人在静默中忙着培植自己的爱情。

  对于过去的事,爱情能发生很奇怪的作用。克利斯朵夫一发觉自己爱着弥娜,就同时发觉是一向爱她的。三个月以来,他们差不多天天见面,他可从来没想到这段爱情;但既然今天爱了她,就应该是从古以来爱着她的。

  能够发现爱的是谁,对他真是一种宽慰。他已经爱了好久,只不知道哪个是他的爱人!现在他轻松了,那情形就好比一个不知道病在哪里,只觉得浑身不舒服的病人,忽然看到那说不出的病变成了一种尖锐的痛苦而局限在一个地方。没有目标的爱是最磨人的,它消耗一个人的精力,使它解体。固然,对象分明的热情能使精神过于紧张过于疲劳,但至少你是知道原因的。无论什么都受得了,只受不了空虚!

  虽然弥娜的表示可以使克利斯朵夫相信她并非把他视同陌路,但他仍不免暗自烦恼,以为她瞧不起他。两人彼此从来没有明确的观念,但这观念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杂乱:那是一大堆不相连续的、古怪的想象,放在一起没法调和的;因为他们会从这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一会儿认为对方有某些优点,那是在不见面的时候;一会儿又认为对方有某些缺陷,那是在见面的时候。其实,这些优点和缺点,全是凭空杜撰的。

  他们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的爱情是一种感情的饥渴,专横而极端,并且是从小就有的;他要求别人满足他的饥渴,恨不得强迫他们。他需要把自己,把别人,或许尤其是别人,完全牺牲;而这专制的欲望中间,有时还夹着一阵一阵的冲动,都是些暴烈的、暧昧的,自己完全莫名其妙的欲念,使他觉得天旋地转。至于弥娜,特别是好奇心重,有了这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很高兴,只想让自尊心和多愁善感的情绪尽量痛快一下;她存心欺骗自己,以为有了如何如何的感情。其实他们的爱情一大半是纯粹从书本上来的。他们回想读过的小说,把自己并没有的感情都以为是自己有的。

  可是快要到一个时期,那些小小的谎言,那些小小的自私自利,都得在爱情的神光前面消失。这个时期或是一天,或是一小时,或是永恒的几秒钟……而它的来到又是那么出人意外!

  一天傍晚,只有他们两人在那儿谈话。客厅里黑下来了。话题也变得严重起来。他们提到“无穷”“生命”“死亡”。那比他们的热情规模大得多了。弥娜慨叹自己的孤独,克利斯朵夫听了,回答说她并不像她所说的那么孤独。

  “不,”她摇摇头,“这些不过是空话。各人只顾自己,没有一个人理睬你,没有一个人爱你。”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克利斯朵夫紧张得脸色发青,突然说了句:

  “那么我呢?”

  兴奋的小姑娘猛地跳起来,抓着他的手。

  门开了,两人往后一退。原来是克里赫太太进来了。克利斯朵夫随手抓起一本书看着,连拿颠倒了都没觉得。弥娜低着头做活,让针戳了手指。

  整个黄昏他们再没有单独相对的机会,他们也怕有这种机会。克里赫太太站起来想到隔壁屋子去找件东西,一向不大巴结的弥娜这回竟抢着代母亲去拿;而她一出去,克利斯朵夫就走了,根本没向她告辞。

  第二天,他们又见面,急于把昨晚打断的话继续下去,可是不成。机会是很好。他们跟着克里赫太太去散步的时候,自由谈话的机会真是太多了。但克利斯朵夫没法开口,他为之懊恼极了,干脆在路上躲着弥娜。她假装没注意到这种失礼的举动,可是心里很不高兴,并且在脸上表示出来。等到克利斯朵夫非说几句话不可的时候,她冷冰冰地听着,使他几乎没有勇气把话说完。散步完了,时间过去了;他因为不知利用而很丧气。这样又过了一星期。他们以为误解了对方的感情,甚至竟不敢说那天晚上的一幕是不是做梦。弥娜恼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怕单独见到弥娜。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冷淡过。

  终于有一天,早上和大半个下午都阴而不止。他们在屋子里,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看书,打打呵欠,望望窗外;两人都憋闷得慌。四点左右,天放晴了。他们奔进花园,靠着花坛,眺望底下那片一直伸展到河边的草坪。地下冒着烟,一缕温暖的水汽在阳光中上升;细小的雨点在草地里发光;潮湿的泥土味与百花的香味混在一起;黄澄澄的蜜蜂在四周打转。他们身子靠得很近,可是谁也不望谁;他们想打破沉默,却又下不了决心。一只蜜蜂跌跌撞撞地停在饱含雨水的紫藤上,把水珠洒了她一身。两人同时笑起来,而一笑之下,他们马上觉得谁也不恼谁了,仍旧是好朋友了;但还不敢互相望一眼。

  突然之间,她头也没回过来,只抓着他的手说了声:

  “来吧!”

  她拉着他奔入小树林。那里有些拐弯抹角的小路,两旁种着黄杨,林子中间还有一块迷宫似的高地。他们爬上小坡,浸透了雨的泥土使他们溜来滑去,湿漉漉的树把枝条向他们身上乱抖。快到坡脊,她停下来喘口气。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她轻轻说着,想把呼吸缓和一下。

  他望着她。她望着别处,微微笑着,嘴张着一半,喘着气;她的手在克利斯朵夫的手里抽搐。他们觉得手掌与颤抖的手指中间,血流得很快。周围是一片静寂。树上金黄色的嫩芽在阳光中打战;一阵细雨从树叶上飘下,声音那么轻灵;空中有燕子尖锐的叫声。

  她对他转过头来:像一道闪电那么快,她扑上他的脖子,他扑在她的怀里。

  “弥娜!弥娜!亲爱的弥娜!”

  “我爱你,克利斯朵夫,我爱你!”

  他们坐在一条潮湿的凳上。两人都被爱情浸透了,甜蜜的、深邃的、荒唐的爱情。其余的一切都消失了。自私、自大、心计,全没有了。灵魂中的阴影,给爱情的气息一扫而空。笑眯眯的含着泪水的眼睛都说着:“爱啊,爱啊。”这冷淡而**的小姑娘,这骄傲的男孩子,全有股强烈的欲望,需要倾心相许,需要为对方受苦,需要牺牲自己。他们认不得自己了;什么都改变了:他们的心,他们的面貌,照出慈爱与温情的光的眼睛。几分钟之内,只有纯洁、舍身、忘我;那是一生中不会再来的时间!

  他们你怜我爱地嘟囔了一阵,立了矢忠不渝的誓,一边亲吻,一边说了些无头无尾的、欣喜欲狂的话,然后他们发觉时间晚了,便手挽着手奔回去,一会儿在狭窄的小路上几乎跌跤,一会儿撞在树上,可是什么也没觉得,他们快活得盲目了,醉了。

  和她分手以后,他并不回家:回家也睡不着觉的。他出了城,在野外摸黑乱走。空气新鲜,田野里荒荒凉凉的,漆黄一片。一只猫头鹰寒瑟瑟地叫着。他像梦游病者那样地走着,从葡萄藤中爬上山岗。城里细小的灯光在平原上发抖,群星在阴沉的天空打战。他坐在路边矮墙上,忽然簌落落地流下泪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太幸福了,而这过度的欢乐是悲与喜交错起来的;他一方面对自己的快乐感激,一方面对那些不快乐的人抱着同情,所以他的欢乐既有“好景不常”的感慨,也有“人生难得”的醉意。他哭得心神酣畅,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黎明。白茫茫的晓雾逗留在河上,笼罩在城上,那儿睡着困倦的弥娜,她的心也给幸福的笑容照亮了。

  当天早上,他们又在花园里见面了,彼此把相爱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可是已不像昨天那样的出诸自然。她似乎学着舞台上扮情人的女演员。他虽然比较真诚,也扮着一个角色。两人谈到将来的生活。他对自己的清贫引为恨事。她可表示慷慨豪爽,同时为了自己的豪爽很得意。她自命为瞧不起金钱。这倒是真的:因为她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没有钱是怎么回事。他对她许愿,要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她觉得很有意思,很美,像小说一样。她自以为一举一动非做得像个真正的情人不可。她念着诗歌,多愁善感。他也被她感染了,注意自己的修饰,装扮得非常可笑,也讲究说话的方式,满嘴酸溜溜的。克里赫太太看着他不由得笑了,心里奇怪什么事把他搅成这样蠢的。

  可是他们也有些诗意盎然的时间,往往在平淡的日子突然放出异彩,好比从雾霭中透过来的一道阳光。一瞥一视,一举一动,一个毫无意义的字眼,就会使他们沉溺在幸福里面;傍晚在黑洞洞的楼梯上说的“再会”,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的相探和相遇,手碰到手的刺激,语声的颤抖。这些无聊的琐碎事儿,到夜里,在听着每小时的钟声就会惊醒的轻浅的梦中,心头像溪水的喁语般唱着“他爱我”的时候,又会一件一件地重新想起。

  他们发现了万物之美。春天的笑容有无限的温柔。天空之中有光华,大气之中有柔情,这是他们从来没领略到的。整个的城市,红色的屋顶,古老的墙垣,高低不平的街面,都显得亲切可爱,使克利斯朵夫心中感动。夜里,大家睡熟的时候,弥娜从**起来,凭窗遐想,懵腾腾的,**不已。下午他不在的时候,她坐在秋千架上,膝上放着本书,半合着眼睛出神,懒懒的似睡非睡,身心一齐在春天的空气中飘**。她又几小时地坐在钢琴前面,翻来覆去老弹着某些和弦,某些段落,令人听了厌倦不堪,她可是感动得脸色发白,身上发冷。她听着舒曼的音乐哭了。她觉得对所有的人都抱着恻隐之心,而他也和她一样。路上碰到穷人,他们都偷偷地给点儿钱,然后不胜同情地彼此望一眼,因为自己能这样慈悲而非常快乐。

  其实他们的善心是有间歇性的,弥娜忽然发觉,从她母亲小时候就来当差的老妈子弗列达,过的那种微贱的,替人尽心出力的生活多么可怜,便跑到厨房里,把正在补衣服的女仆勾着脖子亲热一阵,使她大吃一惊。可是两小时以后她对弗列达说话又很不客气了,因为她没有一听到打铃马上就来。至于克利斯朵夫,尽管对整个的人类抱着热爱,尽管为了怕踏死一条虫而绕着弯儿走路,对自己家里的人可冷淡极了。由于一种奇怪的反应,他对别人越亲热,对家人越冷越无情:他连想也不大想到他们,对他们说话非常粗暴,见到他们就讨厌。弥娜和他两人的慈悲心原来只是过剩的爱情,一朝泛滥起来,随便碰到一个人就会发泄,不问是谁。除了这种情形以外,他们反而比平常更自私,因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而一切都得以那个念头为中心。

  这少女的面貌在克利斯朵夫生活中占了多重要的地位!当他在花园里找她而远远地瞥见那件小小的白衣衫的时候,在戏院里听见楼厅的门开了,传来那么熟悉的快乐的声音的时候,在别人的闲话中听见提到克里赫这可爱的姓氏的时候:他多么激动!他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几分钟之内,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接着激流似的血在身上奔腾,多少无名的力在胸中激撞。

  这天真而肉感的德国姑娘有些奇怪的玩艺儿。她把戒指放在面粉上,要大家轮流用牙齿衔起而鼻子不沾白粉。或者用根线穿着饼干,各人咬着线的一端,得一边嚼着线一边尽最快的速度咬到饼干。他们的脸接近了,气息交融了,嘴唇碰到了,勉强嘻嘻哈哈地笑着,可是手都凉了。克利斯朵夫很想咬她的嘴唇让她疼一下,便突然往后倒退;她还在那儿强笑。两人都转过头去,假作冷淡,暗中却是偷眼相看。

  这些乱人心意的游戏,又吸引他们又教他们发慌。克利斯朵夫简直害怕,他宁可有克里赫太太或别人在一起而觉得拘束的。不论当着谁的面,两颗动了爱情的心照旧息息相通;而且越是受到外来的约束,心的交流越来得热烈而甜蜜。那时,他们之间一切都有了无穷的价值:只要一句话,一抿嘴,一个眼神,就能在日常生活的平淡无奇的面幕之下,把双方内心生活的丰富而新鲜的宝藏重新显露出来,而只有他们俩能看到,至少他们相信如此。于是他们便会心而笑,对这些小小的神秘挺得意。旁人听来,他们所说的无非是些极普通的应对;但在他们俩竟好比唱着永远没有完的恋歌。声音笑貌之间瞬息万变的表情,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像本打开的书;甚至他们闭着眼睛也能看到:因为只要听听自己的心,就能听到朋友心中的回声。他们对人生,对幸福,对自己,都抱着无穷的信心,无穷的希望。他们爱着人,也有人爱着,那么快乐,没有一点阴影,没有一点疑心,没有一点对前途的恐惧!唯有春天才有这种清明恬静的境界!天上没有一片云。那种元气充沛的信仰,仿佛无论如何也不会枯萎。那么丰满的欢乐似乎永远不会枯竭。他们是活着吗?是做梦吗?当然是做梦。他们的梦境与现实的人生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要有的话,那就是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时间,他们自己就变了一个梦:他们的生命在爱情的呼吸中溶解了。

  克里赫太太不久就窥破了他们自以为巧妙而其实很笨拙的手段。有一天,弥娜和克利斯朵夫说话的时候身子靠得太紧了些,她母亲出其不意地闯进来,两人便慌慌张张地闪开了。从此弥娜起了疑心,认为母亲已经有点儿发觉。可是克里赫太太装作若无其事,使弥娜差不多失望了。弥娜很想跟母亲抵抗一下,这样就更像小说里的爱情了。

  她的母亲可偏不给她这种机会;她太聪明了,决不因之操心。她只在弥娜前面用挖苦的口气提到克利斯朵夫,毫不留情地讽刺他的可笑,几句话就把他毁了。她并非是有计划这么做,只凭着本能行事,像女人保护自己的贞操一样,施展出那种天生的坏招数。弥娜白白地反抗、生气,顶嘴,拼命说母亲的批评没有根据,其实是批评得太中肯了,而且克里赫太太非常巧妙,每句话都一针见血。克利斯朵夫太大的鞋子,难看的衣服,没有刷干净的帽子,内地人的口音,可笑的行礼,粗声大气的嗓子,凡是足以损伤弥娜自尊心的缺点,一桩都不放过;而说的时候又像是随便提到的,没有一点存心挑剔的意味;愤慨的弥娜刚想反驳,母亲已经轻描淡写地把话扯开。可是一击之下,弥娜已经受伤了。

  她看克利斯朵夫的目光,慢慢的不像从前那么宽容了。他隐隐约约有点儿觉得,就不安地问:“你为什么这样望着我?”

  她回答说:“不为什么。”

  可是过了一会儿,正当他挺快活的时候,她又狠狠地埋怨他笑得太响,使他大为丧气。他万万想不到在她面前连笑也得留神的:一团高兴马上给破坏了。或是他说话说得完全出神的时候,她忽然漫不经意地对他的衣着来一句不客气的批评,或者老气横秋地挑剔他用字不雅。他简直没有勇气再开口,有时竟为之生气了。但他一转念,又认为那些使他难堪的态度正表示弥娜对他的关心;而弥娜也自以为如此。于是他竭力想虚心受教,把自己检点一下;她可并不满意,因为他并不真能检点自己。

  至于她心中的变化,他根本来不及觉察。复活节到了,弥娜要跟母亲上魏玛那边的亲戚家去玩几天。

  分别以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他们又恢复了初期的亲密。除了偶尔有点儿急躁以外,弥娜比什么时候都更亲热。动身前夜,他们在花园中散步了很久;她拉着克利斯朵夫到小树林里,把一个小香囊挂在他的颈上,里头藏着她的一绺头发;他们把海誓山盟的话又说了一遍,约定每天通信;又在天上指定了一颗星,以便夜晚两人在两地同时眺望。

  重大的日子到了。夜里他再三想着:“明天她在哪儿呢?”这时又想道:“啊,是今天了。早上她还在这儿,可是晚上……”不到八点,他就去了。她还没起床。他勉强到花园里溜了一下,觉得支持不住,只得返回屋子。走廊里堆满了箱笼包裹;他在一间房里拣着个角儿坐下,留神开门的声音和楼板的响动,认出上面屋里的脚步声。克里赫太太微微带着点儿笑意,和他俏皮地招呼了一声,停也不停地走过去了。终于弥娜出现了,脸色苍白,眼睛虚肿,她昨夜并没比他睡得更好。她做出很忙的神气对仆人发号施令,一边与克利斯朵夫握手,一边继续和老弗列达谈话。她已经准备出发了。克里赫太太又进来,母女俩讨论着帽笼的事。弥娜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克利斯朵夫:他站在钢琴旁边,可怜巴巴的,谁也不理会他。她跟着母亲出去,一会儿又进来;在门口和克里赫太太又说了几句,然后把门带上。那时只有他们两个了。她奔过来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隔壁百叶窗已经关上的客厅去。于是她突然把脸凑上来偎着他的脸,使劲地拥抱他,一边哭一边问:

  “你应许我吗?应许永远爱我吗?”

  他们轻轻地哭着,抽抽噎噎地压制自己,不让人家听到。一有脚步声,他们赶紧分开。弥娜抹了抹眼睛,跟仆人们又装出那副俨然的神气,可是声音有点儿发抖。

  她把一块又脏又皱、浸透眼泪的小手帕掉在地下,给他偷偷地捡了去。

  他搭着她们的车把她们送到站上。两个孩子面对面坐着,彼此连望也不敢望,怕忍不住眼泪。他们的手互相摸索,用力握着,把手都掐痛了。克里赫太太假痴假呆的,只作不看见。

  终于时间到了。克利斯朵夫站在车厢门口,车子一发动,他就跟着跑,眼睛老盯着弥娜,一路和站上的员工乱撞,一会儿便落在列车后面。他还是跑着,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方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和一些不相干的人站在月台上。回到家里,大家都出去了,他哭了一个上午。

  他初次尝到离别的悲痛,这是所有的爱人最受不了的折磨。世界,人生,一切都空虚了。不能呼吸了。那是致命的苦闷。尤其是爱人的遗迹老在你周围,眼睛看到的没有一样不叫你想起她,现在的环境又是两人共同生活过的环境,而你还要重游旧地竭力去追寻往日的欢情:那时好比脚下开了个窟窿,你探着身子看,觉得头晕,仿佛要往下掉了,而真的往下掉了。你以为跟死亡照了面。不错,你的确见到了死亡,因为离别就是它的一个面具。最心爱的人不见了:生命也随之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黑洞,一片虚无。

  克利斯朵夫到他们相爱过的地方都去走了一遭,特意要让自己痛苦。克里赫太太把花园的钥匙留给了他,使他照旧可以去散步。他当天就去了,痛苦得差点儿闷死。他去的时候以为能找到一点儿离人的痕迹:哪知这种痕迹只嫌太多,每一处的草坪上都有她的影子在飘浮;每条小路的每个拐弯的地方,他都等她出现,虽然明知不可能,但硬要相信可能;他也竭力去找他爱情的遗迹:那些曲折迷离的小路,挂着紫藤的花坛,小林子里的木凳,还老对自己说着:“八天以前……三天以前……昨天,就不过是昨天,她还在这儿……今天早上还在这儿……”他把这些念头在胸中翻来覆去地想个不停,直到快闭过气去了才丢开。他除了哀伤之外,还有对自己的愤恨,因为他虚度了良辰,没有加以利用。多少钟点,多少光阴,他有那么大的福分看到她,把她当作空气,当作养料,而他竟不知体味那福分!他听任时间飞逝,没有把它一分钟一分钟地细细咀嚼……现在……现在可太晚了……没法挽救了!没法挽救了!

  他回到家里,只觉得亲属可厌:他受不了那些脸,那些举动,那些无聊的谈话,和昨天,前几天,她在的时候完全一样的谈话!他们过着照常的生活,仿佛根本没有他这件不幸的事。城里的居民也同样的毫无知觉。大家只顾着自己的营生,笑着,嚷着,忙着;蟋蟀照旧地唱,天上照旧发光。他恨他们,觉得被普天之下的自私压倒了。殊不知他一个人就比整个的宇宙都更自私。在他心目中一切都没有价值了。他再没有什么慈悲,也不再爱什么人了。

  他过着悲惨的日子,只机械地干着他的事,可没有一点儿生活的勇气。

  一天晚上,他正不声不响,垂头丧气地和家里的人一同吃饭,邮差敲门进来,送给他一封信。没看到笔迹,他的心就知道是谁写的了。四个人眼睛直盯着他,用着很不知趣的、好奇的态度等他看信,希望他们无聊的生活得到点儿消遣。克利斯朵夫把信放在自己盘子旁边,忍着不拆,满不在乎地说信的内容早已知道了。但两个兄弟绝对不信,继续在暗中留神,使他吃那顿饭的时候受尽了罪。吃完了,他才能把自己关在房里。他心儿乱跳,拆信的时候差点儿把信纸撕破。他担心着不知信上写的什么,可是刚念了几个字就快活极了。

  那是一封很亲热的短信,弥娜偷偷地写给他的。她称他为“亲爱的克利斯德兰”,说她哭了好几回,每晚都望着星,她到过法兰克福,那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城市,有华丽的大商店,但她什么都没在意,因为心里只想着他。她叫他别忘了忠诚自矢的诺言,说过她不在的时候谁都不见,只想念她一个人。她希望他把她出门的时期整个儿花在工作上面,使他成名,她也跟着成名。最后她问他可记得动身那天和他告别的小客厅,要他随便哪天早上再去,她的精神一定还在那儿,还会用同样的态度和他告别。她签名的时候自称为“永远永远是你的……”;信后又另外加了几句,劝他买一顶平边的草帽,别再戴那个难看的呢帽:“平边的粗草帽,围一条很阔的蓝丝带。这儿所有的漂亮绅士都是戴的这一种。”

  克利斯朵夫念了四遍才完全弄清楚。他昏昏沉沉,连快活的气力都没有了;突然之间他疲乏到极点,只能上床睡觉,把信翻来覆去地念着、吻着,藏在枕头底下,老是用手去摸,看看是否在老地方。一阵无可形容的快感在他心中泛滥起来。他一觉睡到了天明。

  他的生活现在比较容易过了。弥娜忠诚不二的精神老在周围飘**。他着手写回信,但没有权利自由发挥,第一要把真情隐藏起来:那是痛苦而不容易做到的。他用的过分客套的话一向很可笑,现在还得拿这些套语来很拙劣地遮掩他的爱情。

  信一寄出去,就等着弥娜的回音:他此刻整个儿的生活就是等信了。为了免得焦急,他勉强去散步,看书。但他只想着弥娜,像精神病似的嘴里老念着她的名字,把它当作偶像,甚至拿一册莱辛的著作藏在口袋里,因为其中有弥娜这个名字;每天从戏院出来,他特意绕着远路走过一家针线铺,因为招牌上有“Minna”这五个心爱的字母。

  想到弥娜督促他用功,要他成名的话,他就责备自己不该荒废时日。那种劝告所流露的天真的虚荣,是表示对他有信心,所以他很感动。为了不负她的期望,他决定写一部不但是题赠给她,而且是真正为她写的作品。何况这时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计划刚想好,他就觉得乐思潮涌,好比蓄水池中积聚了几个月的水,一下子决破了堤,奔泻出来。八天之内他不出卧房,鲁意莎把三餐放在门外,因为他不让她进去。

  他写了一阕单簧管与弦乐器的五重奏。第一部是青春的希望与欲念的歌;最后一部是喁喁的情话,其中杂有克利斯朵夫那种带点儿粗犷的诙谑。作品的骨干是第二部轻快的广板,描写一颗热烈天真的心,暗示弥娜的小影。那是谁也不会认得的,她自己更认不得;但主要的是他能够认得清清楚楚。他自以为把爱人的灵魂整个儿抓住了,快乐得发抖了。没有一件工作比这个更容易更愉快。离别以后郁结在他胸中的过度的爱情,在此有了发泄;同时,创造艺术品的惨淡经营,为控制热情所作的努力,把热情归纳在一个美丽清楚的形式之中的努力,使他精神变得健全,各种官能得到平衡;因之身体上也有种畅快的感觉。这是所有的艺术家都领略到的最大的愉快。创作的时候,他不再受欲念与痛苦的奴役,而能控制它们了;凡是使他快乐的,使他痛苦的因素,他认为都是他意志的自由的游戏。只可惜这样的时间太短:因为过后他照旧碰到现实的枷锁,而且更重了。

  只要克利斯朵夫为这件工作忙着,就差不多没有时间想到弥娜不在:他和她在一起生活。弥娜不在弥娜身上,而整个儿在他心上。但作品完成以后,他又孤独了,比以前更孤独,更没精神了;他想起写信给她已经有两星期而还没有回音。

  他又写了封信,可不能再像第一封那样的约束自己。他埋怨弥娜把他忘了,用的是说笑的口吻,因为他并不真的相信。他笑她懒惰,很亲热地耍弄了她几句。他藏头露尾地提到自己的工作,故意刺激她的好奇心,同时也因为想让她回来以后出其不意的高兴一下。他把新买的帽子描写得很仔细;又说为了服从小王后的命令——他把她每句话都当真的——老守在家里,对一切邀请都托病谢绝;可并没补上一句,说他连跟大公爵都冷淡了,因为某次爵府里有晚会找他,他竟没去。全封信都表示他快活得忘其所以,信里最多的是情人们顶喜欢的,心照不宣的话,以为只有弥娜一个人懂的,他觉得自己手段高明,居然把应该用到爱情二字的地方都用友谊代替了。

  写完了,他暂时宽慰了一下:第一因为写信的时候好像就和弥娜当面谈了一次;第二因为他相信弥娜一定会马上答复。所以他三天之内很有耐性,这是预算信件一来一往必需要的时间。可是过了第四天,他又觉得活不下去了,一点精力也没有,对什么事也不感兴趣,除了每次邮班以前的那个时间。那时他可焦急得浑身发抖,变得非常迷信,为了要知道有没有信来,到处找些占卜的征兆,譬如灶肚里木柴的爆裂声,或是偶然听到的什么话。时间一过,他又垂头丧气;既不工作,也不散步,生活唯一的目标是等下次的邮班,而他还得用全副精神来撑到那个时间。到了傍晚,当天的希望断绝之后,他可消沉到极点:似乎怎么样也活不到明天的了。他几小时地坐在桌子前面,话也不说,想也不想,甚至也没有去睡觉的气力,直要最后迸出一些残余的意志才能上床。他睡得昏昏沉沉的,做着乱梦,以为黑夜是永无穷尽的了。

  这种连续不断的等待,结果变成了一场真正的病。克利斯朵夫竟疑心他的父亲、兄弟,甚至邮差,收了他的信藏起来。一肚子的惶惑把他折磨得好苦。至于弥娜的忠实,他没有一刻儿怀疑过。所以要是她不写信,那一定是害了病,快死下来了,或许已经死了。他抓起笔来写了第三封信,那是悲痛至极的几行,感情,字迹,什么都不顾虑了。邮班的时间快到了,他乱涂一阵,信纸翻过来的时候把字弄糊了,封口的时候把信封搅脏了:管它!他决不能等下一次的邮班。他连奔带跑地把信送到了邮局,便凄怆欲绝地开始再等。第二天夜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弥娜病着,在那里叫他;他爬起来,差点儿要动身去找她了。可是她在哪儿呢?上哪儿去找呢?

  第四天早上,弥娜的信来了,半页信纸,口气又冷又傲慢。她说不懂他这种荒唐的恐惧是从哪儿来的,她身体很好,只是没有空写信,请他以后别这样的冲动,并且停止通信。

  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为沮丧。他可不怀疑弥娜的真诚,只埋怨自己,觉得弥娜恼他那些冒昧而荒谬的信是很对的,认为自己糊涂,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但这些都是白费:他终究感到了弥娜的爱他不及他的爱弥娜。

  以后几天的沉闷简直无可形容。虚无是没法描写的。唯一使克利斯朵夫留恋人生的乐趣——和弥娜的通信——被剥夺了,现在他只是机械地活着,日常生活中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晚上睡觉以前,把他和弥娜离别的无穷尽的日子,像小学生似的在月历上划去一天。

  回来的日子已经过了。一星期以前她就该到了。克利斯朵夫从失魂落魄的阶段转变到狂热的**。弥娜临走答应把归期和时刻先通知他。他随时等候消息,预备去迎接;为了猜测迟到的原因,他把念头都想尽了。

  祖父的朋友,住在近边的地毯匠费休,常常吃过晚饭衔着烟斗来和曼希沃谈话;有天晚上他又来了。独自在那里苦闷的克利斯朵夫,眼看最后一次的邮差过后,正想上楼睡觉,忽然听见一句话使他打了个寒噤。费休说明天清早要上克里赫家去挂窗帘,克利斯朵夫愣了一愣,问道:

  “她们可是回来了吗?”

  “别开玩笑了吧!你还不跟我一样的明白?”费休老头儿咕噜着说。“早来了!她们前天就回来的。”

  克利斯朵夫什么话都听不见了;他离开房间,整整衣衫预备出门。母亲暗中已经留神了他一些时候,便跟到甬道里怯生生地问他哪儿去。他一言不答,径自走了,心里很难过。

  他奔到克里赫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她们俩都在客厅里,看他来了似乎不以为奇,很从容地招呼他。弥娜一边写信一边从桌上伸过手来,心不在焉地向他问好。她因为没有把信搁下来表示抱歉,装作很留心听他的话,但又时常扯开去向母亲问点儿事。他原来预备好一套动人的措辞,说她们不在的时候他多么痛苦;但他只能嘟嘟囔囔地说出几个字,因为谁也不注意,也就没勇气往下说了:他自己听了也觉得不顺耳。

  弥娜把信写完了,拿着件活儿坐在一边,开始讲她旅行的经过,谈到那愉快的几个星期,什么骑着马出去玩儿啦,古堡中的生活啦,有趣的人物啦。她慢慢地兴奋起来,说到某些故事,某些人,都是克利斯朵夫不知道的,但她们俩回想之下都笑了。克利斯朵夫听着这话,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他不知道取什么态度好,只能很勉强地陪着她们笑,眼睛老盯着弥娜,但求她对自己望一眼。弥娜说话多半是对着母亲的,偶尔望着他,眼神也跟声音一样,虽然和气,可淡漠得很。她是不是为了母亲而这样留神呢?他很希望和她单独谈一谈;可是克里赫太太老待在这儿。他设法把话扯到自己身上,谈他的工作,谈他的计划;他觉得弥娜毫不关心,便竭力引起她对自己的兴趣。果然她非常注意地听着了,常常插几个不同的惊叹辞,虽然有时不甚恰当,口气倒表示很关切。正当弥娜可爱地笑了笑,使他心里飘飘然又存着希望的时候,她拿小手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他立刻把话打住。她很客气地道歉,说是累了。他站起身子,以为人家会留他的;可是并不。他一边行礼一边拖延时间,预备她们请他明天再来:但谁也不说这个话。他非走不可了。弥娜并不送他,只淡淡地、很随便地跟他握了握手。他就在客厅的中央和她分别了。

  他回到家里,心中只觉得恐惧。两个月以前的弥娜,他疼爱的弥娜,连一点儿影踪也没有了。怎么回事呢?她变了怎么样的人呢?世界上多少心灵原来不是独立的、整个的,而是好些不同的心灵,一个接着一个,一个代替一个地凑合起来的。所以人的心会不断地变化,会整个儿地消灭,会面目全非。可怜克利斯朵夫还从来没见识过这些现象,一朝看到了简单的事实,就觉得太残酷了,不愿意相信。并且他不胜惊骇地排斥这种念头,硬以为自己看错了,弥娜还是当初的弥娜。他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去,无论如何要跟她谈一谈。

  他睡不着觉,听着自鸣钟报时报刻,一小时一小时地数着。天一亮,他就在克里赫家四周打转,等到能进去了就马上进去。他碰见的可并非弥娜,而是克里赫太太。她素来起早,好动,那时在玻璃棚下提着水壶浇花;一看到克利斯朵夫,她就开玩笑似的叫了起来:

  “哦!是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跟你谈。请等一等……”

  她进去放下水壶,擦干了手,出来望着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的脸色笑了笑;他已经觉得大祸临头了。

  “咱们到花园里去吧,可以清静些。”她说。

  他跟着克里赫太太在花园里走,那儿到处有他爱情的纪念。她看着孩子的慌乱觉得好玩,并不马上开口。

  “咱们就在这儿坐吧。”她终于说了一句。

  他们坐在凳上,就是分别的前夜弥娜把嘴唇凑上来的那条凳上。

  “我要谈的事,你大概知道了吧。”克里赫太太装出严肃的神气,使孩子更窘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克利斯朵夫。过去我认为你是个老实的孩子,一向信任你。哪想到你竟滥用我的信任,把我女儿弄得七颠八倒。我是托你照顾她的。你该敬重她,敬重我,敬重你自己。”

  她语气之中带点儿说笑的意味:她对这种儿童的爱情并不当真;但克利斯朵夫感觉不到;他一向把什么事都看得很严重,当然认为那几句埋怨是不得了的,便马上激动起来。

  “可是,太太……太太……”他含着眼泪结结巴巴地说,“我从来没滥用您的信任……请您别那么想……我可以赌咒,我不是一个坏人……我爱弥娜小姐,我全心全意地爱她,并且我是要娶她的。”

  克里赫太太微微一笑。

  “不,可怜的孩子,”她所表示的好意骨子里是轻视,这一点克利斯朵夫也快看出来了。“那是不可能的,你这话太幼稚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问。

  他抓着她的手,不相信她说的是真话,而那种特别婉转的声音差不多使他放心了。她继续笑着说:“因为……”

  他再三追问。她就斟酌着用半真半假的态度(她并不把他完全当真),说他没有财产,弥娜还喜欢好多别的东西。他表示不服,说那也没关系,金钱、名誉、光荣,凡是弥娜所要的,将来他都会有的。克里赫太太装着怀疑的神气,看他这样自信觉得好玩,只对他摇摇头。他可一味地固执。

  “不,克利斯朵夫,”她口气很坚决,“咱们用不着讨论,这是不可能的。不单是金钱一项,还有多少问题!譬如门第……”

  她用不着说完。这句话好比一支针直刺到他的心里。他眼睛终于睁开了。他看出友好的笑容原来是讥讽,和蔼的目光原来是冷淡;他突然懂得了他和她的距离,虽然他像儿子一样地爱着她,虽然她也似乎像母亲一样地待他。他咂摸出来,她那种亲热的感情有的是高傲与瞧不起人的意味。他脸色煞白地站了起来。克里赫太太还在那儿声音很亲切地和他说着,可是什么都完了;他再也不觉得那些话说得多么悦耳,只感到她浮而不实的心多么冷酷。他一句话都答不上来。他走了,四周的一切都在打转。

  他回到自己房里,倒在**,愤怒与傲气使他浑身抽搐,像小时候一样。他咬着枕头,拿手帕堵着嘴,怕人家听见他叫嚷。他恨克里赫太太,恨弥娜,对她们深恶痛绝。他仿佛挨了巴掌,羞愤交集地抖个不停。非报复不可,而且要立刻报复。要是不能出这口气,他会死的。

  他爬起来,写了一封又荒谬又激烈的信:

  太太,我不知是不是像你所说的,你错看了我。我只知道我错看了你,吃了大亏。我以为你们是我的朋友。你也这么说,面上也做得仿佛真是我的朋友,而我爱你们还远过于我的生命。现在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你对我的亲热完全是骗人:你利用我,把我当消遣,替你们弄弄音乐,我是你们的仆人。哼,我可不是你们的仆人!也不是任何人的仆人!

  “你那么无情地要我知道,我没有权利爱你的女儿。可是我的心要爱什么人,世界上无论什么也阻止不了;即使我没有你的门第,我可是和你一样高贵。唯有心才能使人高贵:我尽管不是一个伯爵,我的品德也许超过多少伯爵的品德。当差的也罢,伯爵也罢,只要侮辱了我,我都瞧不起他。所有那些自命高贵而没有高贵的心灵的人,我都看作像块污泥。

  “再会吧!你看错了我,欺骗了我。我瞧不起你。

  “我是不管你怎么样,始终爱着弥娜小姐爱到死的人。——因为她是我的,什么都不能把她从我心里夺去的。

  他刚把信投入邮筒,就立刻害怕起来。他想丢开这念头,但有些句子记得清清楚楚;一想起克里赫太太读到这些疯话,他连冷汗都吓出来了。开头还有一腔怒意支持他;但到了第二天,他知道那封信除了使他跟弥娜完全断绝以外决不会有别的后果:那可是他最怕的灾难了。他还希望克里赫太太知道他脾气暴躁,不至于当真,只把他训斥一顿了事;而且,谁知道,或许他真诚的热情还能把她感动呢。他等着,只要来一句话,他就会去扑在她脚下。他等了五天。然后来了一封信:

  亲爱的先生,既然你认为我们之中有误会,那么最好不要把误会延长下去。你觉得我们的关系使你痛苦,那我决不敢勉强。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不再来往,想必你认为很自然的吧。希望你将来有别的朋友,能照你的心意,了解你。我相信你前程远大,我要远远地,很同情地,关切你的音乐生涯。

  约瑟芬·冯·克里赫

  最严厉的责备也不至于这样残酷。克利斯朵夫眼看自己完了。诬蔑你的人是容易对付的。但对于这种礼貌周全的冷淡,又有什么办法?他骇坏了。想到从今以后看不到弥娜,永远看不到弥娜,他是受不了的。他觉得跟爱情相比,哪怕是一点儿的爱情,世界上所有的傲气都值不得什么。他完全忘了尊严,变得毫无骨气,又写了几封请求原谅的信,跟他发疯一般闹脾气的信一样荒谬。没有回音。——什么都完了。

  他差点儿死。他想自杀,想杀人。至少他自以为这样想。他恨不得杀人放火。有些儿童的爱与恨的**是大家想不到的,而那种极端的爱与恨就在侵蚀儿童的心。这是他童年最凶险的难关。过了这一关,他的童年结束了,意志受过锻炼了,可是也险些儿给完全摧毁掉。

  他活不下去了。几小时地靠着窗子,望着院子里的砖地,像小时候一样,他想到有个方法可以逃避人生的苦难。方法就在这儿,在他眼睛底下,而且是立刻见效的……立刻吗?谁知道?也许先要受几小时惨酷的痛苦……这几小时不等于几世纪吗?可是他儿童的绝望已经到了那种地步,逼得他老在这些念头中打转。

  鲁意莎看出他在痛苦;虽然猜不透他想些什么,但凭着本能已经有了危险的预感。她竭力去接近儿子,想知道他的痛苦,为的是要安慰他。但可怜的女人早就不会跟克利斯朵夫说什么心腹话了。好些年来,他老是把思想压在心里;而她为了物质生活的烦恼,也没有时间再去猜儿子的心事,现在想来帮助他,却不知从何下手。她在他四周绕来绕去,像个在地狱中受难的幽灵;她只希望能找到一些安慰他的话,可是不敢开口,生怕恼了他。并且她虽然非常留神,她的举动,甚至只要她一露面,他都觉得生气;因为她一向不大伶俐,而他也不大宽容。他的确爱着母亲,母亲也爱着他。但只消那么一点儿小事就能使两个相爱的人各自东西。例如一句过火的话,一些笨拙的举动,无意之间的眨一眨眼睛,扯一扯鼻子,或是吃饭、走路、笑的方式,或是没法分析的一种生理上的不痛快……尽管大家心里认为不值一提,实际却有数不清说不尽的意义。而往往就是这种小地方,足以使母子、兄弟、朋友,那么亲近的人永远变成陌路。

  因此克利斯朵夫在他的难关中并不能在母亲身上找到依傍。何况情欲的自私只知有情欲,别人的好意对它也没有什么用。

  一天晚上,家里的人都睡了,他坐在房里既不思想也不动弹,只是没头没脑地浸在那些危险的念头中间:静悄悄的小街上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大门上敲了一下,把他从迷惘中惊醒了,听到有些模糊的人声。他记起父亲还没回家,愤愤地想大概又是喝醉了被人送回来,像上星期人家发现他倒在街上那样。曼希沃这时已经毫无节制;他的不顾一切地纵酒与胡闹,换了别人早已送命,而他体育家般的健康还是毫无影响。他一个人吃的抵得几个人,喝起酒来非烂醉不休,淋着冷雨在外边过夜,跟人打架的时候给揍个半死,可是第二天爬起来照旧嘻嘻哈哈,还想要周围的人跟他一样快活。

  鲁意莎已经下了床,急急忙忙去开门了。克利斯朵夫一动不动,掩着耳朵,不愿意听父亲醉后的嘟囔,和邻居叽叽咕咕的埋怨……

  突然有阵说不出的凄怆揪住了他的心:他怕出了什么事……而立刻一阵惨叫声使他抬起头来,向门外冲去……

  黑魆魆的过道里,只有摇曳不定的一盏灯笼的微光,在一群低声说话的人中间,像当年的祖父一样,担架上躺着个湿淋淋的、一动不动的身体。鲁意莎扑在他颈上痛哭。人家在磨坊旁边的小沟里发现了曼希沃的尸体。

  克利斯朵夫叫了一声。世界上别的一切都消失了,别的痛苦都给扫空了。他扑在父亲身上,挨着母亲,他们俩一块儿哭着。

  曼希沃脸上的表情变得庄严、肃穆;克利斯朵夫坐在床头守着长眠的父亲,觉得亡人那股阴沉安静的气息浸透了他的心。儿童的热情,像热病的**一般退尽了;坟墓里的凉气把什么都吹掉了。什么弥娜,什么骄傲,什么爱情,唉!多可怜!在唯一的现实——死亡——面前,一切都无足重轻了。凭你怎么受苦,愿望,**,临了还不是死吗?难道还值得去受苦,愿望,**吗?

  他望着睡着的父亲,觉得无限哀怜。他生前的慈爱与温情,哪怕是一桩极小的事,克利斯朵夫也记起来了。尽管缺点那么多,曼希沃究竟不是个凶横的人,也有许多好的品性。他爱家里的人。他老实。他有些克拉夫脱刚强正直的家风:凡是跟道德与名誉有关的,决不许任意曲解,而上流社会不十分当真的某些丑事,他可决不容忍。他也很勇敢,碰到无论什么危险的关头会高高兴兴地挺身而出。固然他很会花钱,但对别人也一样的豪爽:看见人家发愁,他是受不了的;随便遇上什么穷人,他会倾其所有地——连非他所有的在内——一齐送掉。这一切优点,此刻在克利斯朵夫眼前都显出来了:他还把它们夸大。他觉得一向错看了父亲,没有好好地爱他。他看出父亲是给人生打败的:这颗不幸的灵魂随波逐流地被拖下了水,没有一点儿反抗的勇气,此刻仿佛对着虚度的一生在那里呻吟哀叹。他又听到了那次父亲的求告,使他当时为之心碎的那种口吻:

  “克利斯朵夫!别瞧不起我!”

  他悔恨交迸地扑在**,哭着,吻着死者的脸,像从前一样的再三嚷着:

  “亲爱的爸爸,我没有瞧不起您,我爱您!原谅我吧!”

  可是耳朵里那个哀号的声音并没静下来,还在惨痛地叫着:

  “别瞧不起我!别瞧不起我!”

  而突然之间,克利斯朵夫好像看到自己就躺在死者的地位,那可怕的话就在自己嘴里喊出来;而虚度了一生,无可挽回地虚度了一生的痛苦,就压在自己心上。于是他不胜惊骇地想道:“宁可受尽世界上的痛苦,受尽世界上的灾难,可千万不能到这个地步!”他不是险些儿到了这一步吗?他不是想毁灭自己的生命,毫无血气地逃避他的痛苦吗?以死来鄙薄自己,出卖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但世界上最大的刑罚,最大的罪过跟这个罪过相比,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欺骗,还不等于小孩子的悲伤?

  他看到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凡是要做个够得上称为人的人,都得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乱人心意的欲望,暧昧的念头,使你堕落使你自行毁灭的念头,都是这一类的顽敌。他看到自己差点儿堕入深渊,也看到幸福与爱情只是一时的欺罔,为的是叫你精神解体,自暴自弃。于是,这十五岁的清教徒听见了他的上帝的声音:

  “往前啊,往前啊,永远不能停下来。”

  “可是主啊,上哪儿去呢?不论我干些什么,不论我上哪儿,结局不都是一样,不是早就摆在那里了吗?”

  “啊,去死吧,你们这些不得不死的人!去受苦吧,你们这些非受苦不可的人!人不是为了快乐而生的,是为了服从我的意志的。痛苦吧!死吧!可是别忘了你的使命是做个人。——你就得做个人。”

  [1]克拉纳赫为十五至十六世纪德国大画家,所作女像自成一格,脑门特别宽广,眼梢向上,有类中国古时的美女典型。

  [2]《哀格蒙特》为歌德名剧,《罗密欧》即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简称。

  [3]系阿波罗神雕像之一种。贝尔凡特乃罗马教皇宫内的美术馆名称。此处所指系藏于该馆的阿波罗雕像的复制品。

  [4]系专演音乐家瓦格纳作品之剧院。拜罗伊特系德国地名。

  [5]鲁布克为德国美术史家;蒙森为德国史学家。以上二人均19世纪人物。于勒·凡尔纳为法国19世纪科学小说作家;蒙田为法国十六世纪文学家。

  [6]拉斐尔生平作圣母像极多,大半均系不朽之作,此为其中之一,因图中绘有教皇西施丁二世,故名。

  [7]海高玛为19世纪后半期的德国画家。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简体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