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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叶潘钦家将在别墅举行晚会欢迎别洛孔斯卡娅光临的消息,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也十分准确地通知了她的哥哥。那天晚上,叶潘钦家的确等候客人的光临;不过,她的话又有一些言过其实。诚然,这件事安排得过于匆忙,甚至有点完全没有必要的惊慌,但这是因为叶潘钦家“办事,一切都要与众不同”。主要的原因就是“不愿再有所疑惑”的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怀着急不可耐的心情,父母两人对爱女的幸福关怀太深。再说,别洛孔斯卡娅的确不久就要离开这里。由于这老太婆的庇护在社会上具有很大的力量,由于叶潘钦夫妇希望她能对公爵产生好感,所以他们指望通过一个极有权势的“老太婆”的手,使“上流社会”直接把阿格拉娅的未婚夫接受下来;如果其中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那么,在她的庇护之下,也就不会显得奇怪了。其中的关键就在于,父母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解决。“这件事情究竟有没有奇怪的地方?如果有,那么奇怪到什么程度?或者完全没有奇怪的地方?”现在,由于阿格拉娅的缘故,还没有最后做决定,在这时候,那些有权威且有资格的人的友好和坦率的意见是很有用处的。无论如何,或早或晚,公爵一定要被引到上流社会去的,而他对于这上流社会却没有一点概念。简单地说,他们打算把他拿出来“给大家看一看”。不过,那天的晚会计划得很简单;只邀请了一些“家庭好友”,而且人数很少。除去别洛孔斯卡娅以外,还邀请了一位夫人,一个极重要的贵族和显宦的太太。在年轻人中,只邀请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一人,他是陪着别洛孔斯卡娅同来的。

  关于别洛孔斯卡娅光临的消息,公爵在晚会的前三天就听说了;至于举办晚会的事情,他头一天才知道。他自然看出了叶潘钦家上下忙乱的情形,甚至从他们向他说话时所带的暗示性的焦虑神色上,也看出他们正担心他给人留下一种不好的印象。不过,叶潘钦家的人不论是谁都有同一种想法,认为他头脑简单,根本不能看出大家替他担心的情形。因此,大家一看见他,心里就暗自发愁。在实际上,他也的确没有重视当前的事件;他所忙的完全是别的事情。阿格拉娅一小时比一小时变得更任性、更阴郁——这使他感到十分焦急。当他听说叶潘钦家邀请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时候,他十分高兴,并且说他早就希望见见这个人。不知为什么,没一个人爱听他这句话。阿格拉娅很恼恨地离开屋子,到深夜十二点来钟,当公爵要走时,她才抓到一个机会,一边送他,一边对他单独说了几句话。

  “我希望您明天一整天不要到我们家里来,晚上等那些客人都到齐的时候您再来。您知道有客人来吧?”

  她不耐烦地、特别严厉地说着,初次说起这个“晚会”。大人都看得出来,她对于所请的这些客人几乎是不能忍耐的。为了这件事情,她也许很想跟父母吵一顿,但由于骄傲和怕羞,没有开口。公爵立刻明白,她也在为他担心(但又不愿意承认她在担心),忽然自己也害怕起来了。

  “是的,我被邀请了。”他回答说。

  她显然难于继续说下去。

  “能不能和您正正经经地谈点什么,哪怕一生中只有一次呢?”她突然非常生气,不知道为了什么,而且也没有力量控制自己。

  “可以,我现在洗耳恭听,我很高兴。”公爵喃喃地说。

  阿格拉娅又沉默了一分钟,带着很明显的厌恶神情开始说。

  “我不愿意和他们争论这件事情,有些情形你没法使他们理解。妈妈有些规矩永远使我感到讨厌。我并不想讲父亲,指望他是没有用的。妈妈自然是一个正直的女人,你只要敢对她讲出下流的话,就可以看出来。但是,她为什么要崇拜这些……无聊的人呢!我并不是指着别洛孔斯卡娅说的。她虽然是一个无聊的老太婆,性格也无聊得很,但是她很聪明,会把他们大家掌握在手掌里——这就是她的长处。唉,真是卑贱极了!而且也可笑得很!我们永远是中等阶级的人,是地地道道中等阶级的人;为什么一定要爬进那上流社会里去呢?姐姐们也想爬到那里去,施公爵把大家都弄糊涂了。您为什么喜欢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出席晚会呢?”

  “我跟您说,阿格拉娅!”公爵说,“我觉得,您十分为我担心,怕我明天在这个上流社会里……栽跟头,是不是?”

  “为您担心吗?我怕吗?”阿格拉娅的脸完全红了,“为什么我要为您担心,哪怕您……哪怕您完全受人家取笑呢?对于我又有什么相干?您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什么叫作‘栽跟头’?这是很难听的、庸俗的字眼。”

  “这是……小学生用的字眼。”

  “真的,这是小学生用的字眼!很难听的字眼!您明天大概也打算用这种字眼聊天。您先在家里翻字典,多找出一些这类的字眼,管保可以产生很明显的效果!真可惜,您还懂得怎样进人家的大门呢。您从哪儿学来的规矩?当大家故意看着您的时候,您会不会很有礼貌地举杯喝茶呢?”

  “我想我会的。”

  “这很可惜,不然我倒可以寻点开心。您至少应该把客厅里的那个中国花瓶砸破!它很值钱。请您砸破吧。这花瓶是人家赠送的。妈妈一定会发疯,当着大家的面哭泣——因为她最珍重这只花瓶。您做出您平常所做的那种手势,碰倒它,把它砸破了吧。您可以故意坐在它的旁边。”

  “正好相反,我要尽量坐得远些。谢谢您的提醒。”

  “这么说来,您预先就害怕自己会乱挥胳膊啦。我敢打赌,您会讲起那些‘话题’,那些严肃的、有学问的、高尚的话题来的,是不是?这将多么……有体面哪!”

  “我觉得有点愚蠢……如果说得不是时候。”

  “喂,您现在应该永远记住,”阿格拉娅终于忍不住了,“如果您谈起什么死刑,或是俄国经济的状况,或是‘美可以拯救世界’等,那么……我自然很高兴,而且会笑出来的,但是……我要预先警告您:您以后再也别见我!您听着,我说的是正经话!这一次我说得很正经!”

  她果真是很正经地说出这番威吓的话来,因此,从她的话里可以听出,从她的眼神里也可以看出公爵以前所没有注意到的不寻常的东西,这当然并不像开玩笑。

  “您这样一来,倒使我感到一定会‘高谈阔论’起来,我由于害怕,一定会把花瓶碰碎。我也许会在光滑的地板上摔跤,或是弄出这样的事情来,因为我已经有过这样的事情了;今晚我会做一夜这样的梦;您为什么偏要提起这个来呢!”

  阿格拉娅阴郁地看了他一眼。

  “我告诉您:明天我干脆就不来!我推托有病,也就完了!”他终于这样决定说。

  阿格拉娅跺着脚,气得脸都白了。

  “天哪!满天底下,谁见过这样的事情!人家特地为他请客,他倒不来……我的天哪!跟您这样……头脑不清的人打交道,真是够受的!”

  “好啦,我来就是啦!”公爵连忙打断她的话,“我可以对您起誓,我整个晚上坐着,一句话也不说,我会这样做的。”

  “您这样做很好。您刚才说‘推托有病’,您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种话?您何必用这种字眼和我谈话呢?您想逼我吗?”

  “对不起,这也是一句小学生用的话,我以后不用了。我很明白……您……您替我担心……(您可不要生气呀!)我很喜欢这样。您不知道,我现在是多么害怕,同时又是多么高兴听到您的话。但是,我可以对您发誓,所有这些惊惧全是琐碎的、无聊的。真的,阿格拉娅!剩下来的便是快乐。我很高兴您是这样一个孩子,这样一个美好善良的孩子!您可以达到多么美好的地步呀,阿格拉娅!”

  阿格拉娅听了这话,当然会发脾气的,而且已经想要发脾气了,但是在一刹那,忽然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情感抓住她的整个心灵。

  “在以后……什么时候,您会不会责备我现在所说的这些粗野的话?”她突然问道。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您为什么又脸红了?又那样阴郁地看着我!您有时看我露出过于阴郁的神情,阿格拉娅,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我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别说啦!别说啦!”

  “不,还是说了好。我早就想说,我已经说了,但是……这还不够,因为您不肯听我的话。我们中间到底有一个人……”

  “别说啦,别说啦,别说啦!”阿格拉娅忽然打断他的话,紧紧抓住他的手,几乎带着惊恐的样子看着他。这时候有人唤她,她好像很高兴似的,甩开他走了。

  公爵整夜发寒热病。奇怪得很,他已经一连几夜忽冷忽热了。这一次他在半梦呓中,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明天当众忽然晕倒又怎么办呢?他不是在白天晕倒过吗?他一想到这个就发起冷来。他整夜想象自己处在一个奇怪的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社会里,在一些奇怪的人物中间。主要的是他“高谈阔论起来”了。他知道不应该说,但是他一直说着,他劝那些人。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和伊波利特也在这些客人中间,好像交情很不错。

  他在九点钟的时候睡醒了,头痛,思想混乱,心里充满一些奇怪的印象。不知为什么,他很想见一见罗果仁;见他一面,和他谈许多话——究竟说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后来,他决定到伊波利特那里去办点事情。他的心里有些混乱,因此,今天早晨所发生的事情虽然给他留下极强烈的印象,但毕竟记不清楚了。其中有一件事情就是列别杰夫的访问。

  列别杰夫出现得极早,九点刚过就来了,他差不多完全喝醉了。公爵近来虽然不大注意外面的事情,但是他也看得出来,自从伊伏尔金将军三天前搬走以后,列别杰夫的状态就十分不好。他的衣裳忽然弄得很脏,染上许多油污,他的领带歪到一边,衣服也撕破了。他在自己家里大吵大闹,隔着小院都能听到,薇拉有一次流着眼泪跑来,告诉公爵出了什么事情。他今天早晨来了,捶着自己的胸脯,说了一些奇怪的话,把自己责备了一番……

  “由于我背信弃义,卑鄙无耻,我已经得到了……得到了惩罚……挨了一记耳光!”他终于像演悲剧似的说。

  “耳光!……谁给你的?……这样早吗?”

  “早?”列别杰夫讽刺地微笑着,“和时间没有一点关系……即使是对肉体的惩罚……但是,我挨了一记精神上的……精神上的耳光,而不是肉体上的!”

  他突然不客气地坐下来,开始讲述是怎么回事。他的讲述是不连贯的,公爵皱着眉头,想要出去;但是,突然有几句话使他震惊。他由于震惊而愣住了……列别杰夫先生讲出一些奇怪的事情。

  刚开始时,他显然是讲到一封什么信,并提到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的名字。后来,列别杰夫忽然很悲苦地责备起公爵来,可以想见他曾经受到公爵的侮辱。据他说,公爵起初曾经把自己和“某人”(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事情委托给列别杰夫;但是后来完全和列别杰夫断绝了关系,把他撵走,伤了他的面子,甚至弄到非常可气的程度,最后连他问一句“家里将有变动”的话都很粗暴地拒绝答复。列别杰夫醉眼蒙眬地承认说:“此后我绝不能忍耐下去了,尤其是我听到很多事情……很多事情……从罗果仁那里,从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那里,从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女朋友那里,从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本人那里……从……甚至从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本人那里……您想一想看,这全是由薇拉从中帮忙,由我的爱女薇拉,独生的……不对……并不是独生的,因为我有三个孩子。是谁写信给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甚至严守秘密,哈哈!是谁把一切关系……把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这个人物的行动报告给她,哈哈!请问,那个写匿名信的人是谁?到底是谁?”

  “难道是您吗?”公爵喊道。

  “正是,”醉鬼带着骄傲的神气回答说,“就在今天早晨八点半,仅仅半小时以前……不,已有三刻钟了,我曾通知那位尊贵的母亲,我有一件重大的事情转告她……我写了一张便条,交给女孩子,从后面的台阶那里送去。她收下了。”

  “您刚才看见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了吗?”公爵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

  “我刚才去见她,竟挨了一记耳光……精神上的。她把信还给我,甚至掷了过来,但没有拆开。……她指着我的脖子,把我推出去了……但只不过是精神上的,不是肉体上的……不过,几乎等于肉体上的,相差并不太多!”

  “她扔给您什么信,没有拆开来的?”

  “难道……哈哈哈!难道我还没有告诉您吗?我以为我已经说过了……我接到了这样一封信,托我转交的……”

  “谁的信?给谁的?”

  但是,列别杰夫的一些“解释”是很难弄清楚,或者加以理解的。公爵费了许多力气,才明白那封信是大清早由女仆送给薇拉·列别杰娃,托她按地址转交的……“还和以前一样……还和以前一样由同一个人物交给某人……(内中一个我称为‘人物’,另一个仅称为‘某人’,以做区别,而且是为了表示轻蔑的意思;因为天真而且高贵的将军千金和……茶花女之间是有极大区别的。)这封信是那位‘人物’写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A字……”

  “那怎么可能呢?写给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吗?真是无聊的事情!”公爵喊道。

  “有的,有的。如果不是给她,便是给罗果仁,给罗果仁也是一样……还有一封信,是由A字母的人物交给捷连季耶夫先生转交的。”列别杰夫使了一个眼色,微笑着。

  因为他时常从这件事纠缠到另一件事上去,忘记了最初的话题,所以公爵索性不说话,让他一个人发言。但还是弄不明白,那封信是经他的手,还是经薇拉的手转交的。他自己说,给罗果仁和给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都是一样,那么,如果真是有那些信的话,那些信不是经他的手的。至于现在这封信怎么会落到他手里去,根本无从解释;大概可以猜到的是,他用什么方法从薇拉手里抢来……悄悄地偷来,别有用心地送到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那里去。公爵这样推测,而且终于明白了。

  “您发疯了!”他十分慌乱地喊出来了。

  “并不完全是,可尊敬的公爵,”列别杰夫带着些愤恨回答说,“不错,我本来想亲手交给您,为了替您效劳……但后来想到不如替那边效劳,把这一切报告给那位尊贵的母亲……因为以前我给她写过一次匿名信。刚才我写了一张字条,请求在八点二十分相见,下面署名也是:‘您的秘密通信员。’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会立刻,甚至非常匆促地,领我从后门过去见那位尊贵的母亲。”

  “后来呢?……”

  “后来您已经知道了,她几乎把我揍了一顿;所谓几乎,就可以说是差不多要揍我了。她还把信掷还给我。她本来想把信留下——但是她想了一下,又掷还给我了:‘既然人家委托你转交,你就转交好了……’她甚至生气起来。她既然不顾体面对我说这话,那一定是生了气。她的脾气暴躁极了!”

  “现在信在哪里?”

  “还在我身边,这不就是?”

  于是,他把阿格拉娅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信交给公爵,这封信就是今天早晨,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收到两小时后,得意扬扬地给他的妹妹看的。

  “这封信不能留在您手里。”

  “给您,给您!我现在呈献给您,”列别杰夫热烈地抢上去说,“我过去一度叛变,现在又成为您的仆人,完全成为您的仆人,从头到心!正如英国的、大不列颠的……托马斯·莫尔[82]所说的一样:‘惩罚心,饶恕胡须。’正如罗马教王所说的:‘Mea culpa, mea culpa[83]……’不对,那是罗马教皇,我竟称他为罗马教王了。”

  “这封信应该立刻转出去,”公爵忙乱起来,“让我来转交吧。”

  “不如,不如,富有教养的公爵,不如……这么办!”

  列别杰夫扮出一副奇怪的、带着阿谀的鬼脸。他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好像有人忽然用针扎了他一下,但又狡狯地挤眉弄眼,打着手势。

  “什么意思?”公爵很威严地问道。

  “把信先拆开来?”他巴结地、神秘地低声说。

  公爵怒不可遏地跳起来,列别杰夫顿时吓跑了;但他刚跑到门前,又站住了,他想等一下,看公爵能不能饶恕他。

  “唉,列别杰夫呀!您怎么会达到这样低贱的、这样无法无天的地步?”公爵很悲伤地喊道。列别杰夫的一脸愁云也随即飘散了。

  “低贱得很!低贱得很!”他立刻走过来,含着泪,捶着自己的胸脯。

  “这真是卑鄙龌龊的行为!”

  “正是卑鄙龌龊的行为!这话说得真对!”

  “您这种奇怪的行为……算什么道理?您……简直是个奸细!您为什么要写匿名信,惊扰那样正直而良善的女人?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怎么会没有权利给任何人写信?您今天是跑去告密的吗?您打算在那里得到什么?您跑去告密有什么目的?”

  “仅仅是出于一种愉快的好奇心……还有就是拥有一颗正直的心灵,愿意替人效劳,就是这样!”列别杰夫喃喃地说,“现在我完全是您的人,又完全是您的人啦!您让我上吊都可以!”

  “您就是像现在这种样子去见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的吗?”公爵很嫌恶地露出好奇的样子。

  “不……比较清醒些……甚至体面些;我是在丢了脸以后……才弄到这个地步的。”

  “太好了,您离开我吧。”

  但是,这个请求必须重复几次,客人才敢走出去。他完全把门打开了,又转回来,蹑着脚走到屋子中央,又开始做手势,表示如何拆开信,因为他不敢再用话语来劝告。后来,他就出去了,轻轻地、和蔼地微笑着。

  听到列别杰夫的这些话,公爵是非常难过的。因为从列别杰夫的这些话中,只发现一个非常主要的事实,那就是:阿格拉娅不知为什么非常担心,非常犹豫,非常痛苦。(公爵自言自语:“这是由于醋意。”)显然,那些恶人正在搅扰她,很奇怪的是,她竟会这样信任他们。当然,这缺乏经验的、热情的、骄傲的大脑里,正在酝酿着一些特别的计划,它们也许是有害的,并且是……粗野的。公爵显得特别恐惧,在慌乱中不知如何决定才好。一定要防患于未然,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又朝那个封得很严的信封上所写的地址看了一眼:对于这个他是没有疑惑和不安的,因为他很相信。这封信里,使公爵不安的是另一点:他不相信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但是,他决定亲自把这封信送去,而且马上出发,但在路上他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公爵正好在普季岑家的旁边看到了科利亚,于是就委托他把信转交给他的哥哥,就像直接从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那里取来的。科利亚没有细问,就送去了,所以加尼亚并不知道,这封信已经辗转了多少人的手,才到了他这里。公爵回家时请薇拉·卢基扬诺夫娜到他那里去,把应该说的话全部告诉给她,并且好好安慰了她一番,因为她一直在那里寻找那封信,而且一直哭着。当她知道这封信是自己父亲拿走的时候,显得非常恐惧(后来,公爵从她那里知道,她曾经为罗果仁和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秘密地做过很多事;她没有想到这样做对公爵是有害的)……

  公爵心里十分懊丧,两小时后,当科利亚打发人跑来报告父亲生病的时候,他一开始几乎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件事情使他的心情恢复了原状,因为这件事情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在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那里(病人自然被抬到那里去了),差不多一直坐到晚上。他在那里不见得有什么用处,但是有这样一种人,当你在痛苦时看见他们坐在身边,不知为什么,你就会感到很愉快。科利亚大为震惊,歇斯底里地哭着,但是一直跑来跑去地忙个不停:他跑去请医生,找到三个,然后又跑到药房和理发馆里去。将军被救活了,但还没有清醒过来。医生们认为“病人尚未脱离危险”。瓦里娅和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没有离开病人一步;加尼亚感到惭愧和震惊,但是他不想上楼去,甚至怕见到病人。他扭着自己的两只手,前言不搭后语地和公爵聊天,他说:“竟弄出这样不幸的事情,简直像故意似的,而且偏偏在这个时候!”公爵心里明白加尼亚所指的是什么时候。公爵没有在普季岑家里遇到伊波利特。傍晚的时候,列别杰夫跑来了,自从早晨对公爵进行那番“表白”之后,他一直睡到现在。他的酒现在差不多都醒了,他真的流泪了,当着病人哀哭,就好像哭他的亲哥哥一样。他大声责骂自己,但没有说出由于什么原因;他死缠着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时时刻刻对她说:“他是造成这一切混乱的主要原因,不是别人,只是他自己……只是为了好奇的缘故。‘死者’(不知为什么,他对还活着的将军坚持这样称呼着)简直是个有天才的人!”他特别严肃地说将军有天才,好像这样一说,就会马上产生莫大利益似的。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见到他流着诚恳的眼泪,终于丝毫不加责备地,甚至露出和蔼的神情对他说:“好啦,不要哭了!上帝会饶恕您的!”列别杰夫被这几句话以及说这几句话时的语气所感动,因此整个晚上都不想离开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在以后的几天内,一直到将军死去为止,他差不多从早到晚,一直逗留在他们家里)。那天,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两次派人到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那里打听病人的情况。晚上九点钟,当公爵走进已经坐满客人的叶潘钦家客厅时,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立刻向他询问病人的情况,而且问得很详细,显得十分关切。别洛孔斯卡娅问道:“谁病啦?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谁?”她在回答时,神态也显得很庄严。这颇使公爵喜欢。当他向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说明情况时,据阿格拉娅的姐姐们后来所说,真是讲得“太好啦”;她们说他“谦恭,沉稳,没有废话,不指手画脚,很有气派;进门时的仪态很好,衣服穿得也很讲究”,他不但没有像头一天她们所担心的那样“在光滑的地板上摔跤”,而且显然博得了大家的好感。

  等他坐定,向四周查看了一遍之后,立刻就发觉这个聚会既不像昨天阿格拉娅所吓唬他的那样可怕,也不像他昨夜的噩梦那样惊心。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用“上流社会”这几个可怕字眼称呼的一个角落。由于他怀着一些特别的用意、想法和欲望,早就要挤进这个迷魂阵,因此他对这个阶层的最初印象是十分深刻的,也可以说他的最初印象是非常美妙的。当时,他忽然觉得所有的这些人,似乎一生下来就在一起;他还觉得叶潘钦家这天晚上并不是开什么“晚会”,招待来宾,因为他们全是“一家人”,而他自己早已成为这些人忠实的朋友和同志,他是在暂时离别以后,现在又回到他们的圈子里来了。优雅的举止,坦率的作风,再加上诚恳的外表,真是令人神往。他绝不会想到:所有这些坦率和正直,机智和派头,也许只不过是一种富丽堂皇的伪造艺术品罢了。客人虽然大多数仪表堂堂,但他们都是绣花枕头,内心非常空虚;不过,由于他们自负和自满,所以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身上的许多优点只是一些伪造出来的东西。但是,过错倒不在他们身上,因为这些只是他们不知不觉地,由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罢了。由于公爵对这些人的第一印象非常好,所以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比如有一位老人,出身高官显贵,以年龄而论,与他的祖父相当,为了倾听他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说话,竟停止了和别人的谈论;那老人不但倾听公爵说话,而且显然尊重他的意见,待他非常和蔼,露出诚恳而和善的态度,而他们俩本来素不相识,今天是头一次见面。也许是这种彬彬有礼的态度,对公爵的多愁善感的心灵起了很大的作用。也许他早就有了主见,倾心于这种令人愉快的印象。

  所有的这些人,虽然都是叶潘钦家的“家庭密友”,或是彼此之间的朋友,但实际上并不像公爵被介绍和他们相识时所想象的那样,他们既不是和叶潘钦家有很深的交情,彼此之间也并不亲密。这里面的一些人,永远不会承认叶潘钦家的人和自己是平等的。这里有些人,他们互相之间完全充满了仇恨。别洛孔斯卡娅老太婆一辈子也“看不起”那位上年纪的“显贵”的夫人,而那位夫人又很不喜欢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那位“显贵”,也就是那位夫人的丈夫,不知是什么原因,从叶潘钦夫妇年轻的时候起,就成为他们的保护者了,现在在宾客之中,也高居上座。在伊万·费道洛维奇看来,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伊万·费道洛维奇在他面前,除了崇拜和恐惧之外,没有另外的感觉;如果他有一分钟认为自己和那位大人物平等,而不把他奉为奥林匹斯山的主神,那他一定会真心实意地瞧不起自己,甚至认为自己不是人。在座的客人中,有些已经几年没有见过面,他们互相漠不关心(不是憎恶,也没有任何的情感可言)。然而现在相见以后,他们却好像昨天还欢聚一堂似的,彼此称兄道弟。不过,今天出席晚宴的人数并不多。除了别洛孔斯卡娅和那个老“显贵”(他当真是位要人)以外,除了他的夫人以外,贵宾中间还有一位体格十分魁伟的武职将军,他是伯爵或男爵,他的姓是德国人的姓。这个人沉默寡言,由于精通政务、学问渊博而有很高的声誉,他是那些“除了俄罗斯本身之外”万事皆通的高官显贵之一,五年来始终把“极其深刻”这几个字作为口头禅,而到将来,这句话一定会成为谚语,就是在社会底层中也会广为流传;他是那样一种高级官吏,在宦海中浮沉很久(长久得都有些奇怪),到死时一定爵位很高,差事很肥,金钱很多,他们没有什么赫赫的功勋,甚至对功勋还抱着一些敌意。这位将军是伊万·费道洛维奇的顶头上司,伊万·费道洛维奇由于感恩心切,甚至是由于特别的自尊心,也认为他是自己的恩人。不过那位将军却不承认自己是伊万·费道洛维奇的恩人,虽然很乐意伊万·费道洛维奇在各方面为他效犬马之劳,但他却保持着十分冷酷的态度。一旦有必要,哪怕没有太大的必要性,他也会将伊万·费道洛维奇立即撤职,调换他人。在座的还有一个老迈的、架子十足的绅士,好像是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的亲戚,其实根本不是;此人高官厚禄,出身望族,体格粗壮,十分健康;他好说话,甚至是出名的牢骚王(不过他的牢骚是完全无伤大雅的),他好动肝火,这也是出了名的(但在他身上,动肝火也是极愉快的)。他具有英国贵族的风度和英国人的嗜好(譬如喜欢吃带血的牛排,爱用马具和仆人,等等)。他是那位“显贵”的好友,博得了那位“显贵”的欢心。另外,不知为什么,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怀着一个奇怪的念头,认为这位老绅士(这人的行为有些轻浮,特别好色)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向亚历山德拉求婚。在这次晚会中,除了这些高贵人物之外,还有一些比较年轻的客人,他们也具有极端完美的性格。除施公爵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之外,以英俊出名的恩公爵也属于这一类人。此公善于勾引妇女,驰名全欧洲,现在虽然已经四十五岁,但仍然仪表堂堂,能说会道。他本来财产很多,但现在已经成了破落户。他通常旅居国外。在来宾之中还有些人,他们似乎组成了第三种特别的阶层,他们虽然不属于社会上的“不可侵犯的阶层”,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就和叶潘钦夫妇一样,有时让人在这“不可侵犯的阶层”里遇到。叶潘钦夫妇有一种惯例,他们虽然没有经常举行宴会,但在请客时总喜欢把上等社会的人物和比较下层的人们(“中等人物”的优秀代表)兼容并包,凑在一起。为了这一点,大家都夸奖叶潘钦夫妇,说他们对自己的地位有所认识,极为知趣,而叶潘钦夫妇听到大家的意见,也颇为扬扬得意。这天晚上,座上还有一位中流人物的代表,是一位工兵上校,此人极为严肃,是施公爵的知己朋友,也就是由他介绍到叶潘钦家来的。这位上校在交际场中沉默寡言,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只很显眼的大戒指,极有可能是别人赠送的。在座的还有一个诗人,在德国出生,写的是俄文诗。他长得十分体面,所以把他介绍到上流社会里,是用不着担心的。他总是笑嘻嘻的,但不知为什么令人感到有些讨厌。他的年纪大约三十八岁,穿得十分讲究,出身于一个十分富有,而且极可尊敬的德国家庭,属于资产阶级上层。他善于利用各种机会获得上流人物的庇护,使他们始终宠爱他。他曾经从德文里翻译德国某位著名诗人的一部重要作品,他很巧妙地将这部翻译的诗作献给一位已故的俄国著名诗人,夸耀他和这位诗人有过深厚的友谊(有一类作家特别喜欢在刊物上发表自己和已故的大作家交往的逸事)。他是最近由老“显贵”的夫人介绍给叶潘钦夫妇的。这位夫人素以保护文学家与学者闻名,而且的确通过她所熟悉的权责,给一两个作家弄到过津贴,因为她很有门路。这位夫人年约四十五岁(对于她丈夫那样老态龙钟的人来说,还是个小媳妇呢)。她年轻时很有姿色,现在也跟四十来岁的女士一样,喜欢穿红戴绿。她的头脑不见得聪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文学素养。但是,保护文学家已成为她的一种癖好,正和她爱穿华丽服装一样。有许多创作的作品和翻译的作品都在扉页上写着呈献给她;有两三位作家得到她的许可,发表了他们写给她的、讨论一些重大问题的书信……现在,公爵把这伙人视为极纯的金币、成色十足的黄金,没有一点铜锡在内。而所有的这些人,在这次晚会中,也仿佛故意表现得十分高兴,带有自满的神情。他们大家都知道,他们的驾临是给叶潘钦夫妇很大的面子。然而,可惜的是,公爵并没有看出这其中的奥妙。譬如说,他并没有看出,叶潘钦夫妇在解决女儿的终身大事这样重要的问题时,就不敢不让公认为叶潘钦家保护人的老“显贵”看一看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那个老显贵就是听说叶潘钦夫妇倒天下的大霉,也会完全岿然不动的,可是,如果叶潘钦夫妇不和他商量,不征得他的同意,就宣布女儿订婚,那老头子非生气不可。恩公爵是一个态度温和、富有机智、十分诚恳的人,他自信好像太阳一般,今夜悬在叶潘钦家客厅的上方。他认为叶潘钦夫妇比自己低贱得多,正是由于他怀着这种坦率而高尚的念头,所以他对叶潘钦夫妇极端和蔼,露出友好的态度。他很清楚,这天晚上他一定要讲一个故事,博得大家的欢心,因此,他大动脑筋准备了一番。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听完恩公爵所讲的故事之后,就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听到像恩公爵这样唐璜式的人物,说得如此幽默、如此愉快、如此天真,而且如此动人。其实他哪里知道,这个故事已经老掉牙了;大人背得烂熟,在别家的客厅里已成为令人讨厌的破鞋了;只有在天真的叶潘钦夫妇那里,它又成为一件新闻,成为一个光辉灿烂的人物的即兴的、诚恳的、美丽的回忆!还有,那位德国诗人虽然显得特别客气和谦恭,但是他也几乎认为自己的光临是给叶潘钦家很大的面子。公爵却没有觉察到这种情况,也没有注意到任何的内情。连阿格拉娅都没有预料到这种不幸。今天晚上她显得特别美丽。三位小姐虽然不太华丽,但都打扮起来了,甚至打了特别的发结;阿格拉娅坐在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旁边,和他特别友善地谈话,还开着玩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举止似乎比别的时候稍微庄重些,这也许是由于尊敬显宦的缘故。不过,在交际场上大家早已认识他了;他年纪虽轻,但已经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员了。这天晚上,他上叶潘钦家去的时候,帽子上缠着黑纱,为了这块黑纱,别洛孔斯卡娅还把他夸奖一番,说如果换一个爱交际的侄儿,在出席这种宴会时,是不会给叔父戴孝的。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也觉得很满意,但是总的来说,她好像有点担心。公爵看见阿格拉娅两次朝自己看,他觉得很满意。他渐渐地觉得太幸福了。他刚才那些“幻想”和顾虑(在他和列别杰夫谈话以后),现在时不时地突然想起来,简直是不现实的、不可能发生的,甚至可笑的梦!(在整整一天之内,他的最主要的、无意识的愿望和冲动,就是想办法使自己不相信这个梦!)他说话很少,所说的不过是回答别人的问话,后来完全沉默下去,坐在那里,一直听着,显然充满了愉快的心情。他心里渐渐产生一种灵感,一遇到机会,就会爆发出来……他的说话是出于偶然的,也是在回答别人的问话,似乎并没有特别的用意……

  [82]托马斯·莫尔(1478—1535),英国杰出的人道主义思想家,空想社会主义的创始人之一。著有《乌托邦》一书。

  [83]拉丁文:我承认自己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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