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幢寺的规模极大。寺内种有榕树,大的可能得十几人合抱,这种树秋冬不落叶,树荫浓密无隙。寺里的柱子、门槛、窗棂、栏杆,都是用铁梨木做的。还种有菩提树,叶子像柿树,将其泡在水里去皮,叶肉上的筋脉细如蝉翼纱,可以裱成小册子,用来写经。
回寓所的路上,又去了一趟花艇找喜儿。刚好翠姑、喜儿都没有接客。我们喝完茶就要走,她二位又再三挽留。我还惦记着上次的寮,可是老鸨的儿媳妇大姑已经在里面陪客饮酒了,我便对邵老鸨说:“若能带回寓所,则不妨一叙。”邵说:“可以。”于是秀峰先回去叫仆人准备酒菜,我带着翠姑、喜儿随后即到。
正有说有笑间,郡守王懋老竟不请自来,于是拉着他坐下来同饮。刚端起酒杯要喝,忽然听到楼下人声嘈杂,嚷嚷着好像要上楼来。原来房东的侄子是个泼赖,知道我们召妓,就呼了一帮人过来敲诈。秀峰开始抱怨起我来:“这都是三白一时高兴出的主意,我不该听他的呀!”我说:“事已至此,斗嘴有什么用,赶紧想一个退兵之计才是。”懋老说:“我先下楼去劝阻一番。”
我叫仆人速去雇两台轿子,先帮两名妓女从这里逃出去,再想办法出城。我听到懋老在楼下劝他们,但劝不退,于是他也没有再上来了。轿子很快备好,我的仆人手脚麻利,便让他在前面开路,秀峰牵着翠姑跟紧他,我则牵着喜儿走在最后,大家一哄而下。秀峰和翠姑靠着仆人的掩护顺利冲出门外,喜儿却被人伸手拽住,我抬腿就是一脚,正踢在那人手臂上,他手一松喜儿便挣脱出去,我也乘势脱身逃出。我的仆人还没走,正把守着大门,以防他们追抢。我急忙问他:“见到喜儿没?”仆人说:“翠姑已经坐上轿子走了,喜娘我只看到她出来,但没见她上轿。”我急忙点了火把,看到轿子还在路边,里面空无一人。我又急忙追到靖海门,看到秀峰在翠姑的轿子旁边站着,便问他,他说:“她可能是跑反方向了吧。”
我急忙转身跑回寓所,又继续朝前跑,跑过十几户人家,听到有人在暗处叫我,将火把凑过去一照,是喜儿,于是让她上轿,抬起就走。秀峰也跑了来,说:“幽兰门旁有水门洞可出城,已经托人去贿赂门军开锁了,翠姑正在往那边去,喜儿也赶紧去吧。”我说:“你快回寓所去退兵,翠姑、喜儿就交给我了。”到了水门洞,果然已经开锁,翠姑正在那里等。我便左手扶着喜儿,右手牵着翠姑,弯腰踮脚,踉踉跄跄地出了城。天上正下着小雨,路面滑得好像泼了油,跑到一处河岸,正是先前去过的沙面,这里笙歌曼舞,正热闹着呢。小艇上有人认出了翠姑,于是招呼我们上船。
这时,我才发现喜儿一头蓬发,发钗、耳环也都不见了。我说:“被抢去了吗?”喜儿笑道:“我听说这些首饰都是纯金的,是妈妈的东西,刚才下楼的时候已经摘下来藏在口袋里了。如果被抢去,岂不连累你赔?”我听了很感激,叫她赶紧重整一下妆容,将首饰都戴回去,今晚的事情不能告诉妈妈,她要是问起来,就说因为寓所里人太杂了,所以才回来的。回船之后,翠姑便照我说的去回禀鸨母,还说:“我们已经用过酒菜,现在还很饱,只要备些粥就行。”
这时寮内的客人已走,邵老鸨叫翠姑也陪我到寮内去。她俩的绣花鞋里外都是污泥。三人就着粥充饥,秉烛漫谈,才知道翠姑原是湖南人,喜儿则是在河南出生,本姓欧阳,父亲死了,母亲改嫁后,作恶的叔叔便将她卖给了老鸨。翠姑便诉说她操业的不易:明明不开心也一定要强作欢颜,不胜酒力也一定要强行畅饮,身体不适也一定要强忍着陪客,喉咙不舒服也一定要强迫她唱歌。“更别说遇上那些性格乖张的客人,稍有不称心的,就砸酒杯、掀桌子,大声辱骂,鸨母也不问青红皂白,就讲我接待不周。还有些恶劣的客人,彻夜**,不堪其扰。喜儿年轻,又是初来乍到,鸨母还是比较疼她的。”她说着,不知不觉地,泪水也随着话语掉落,喜儿亦默然垂泪。我便将喜儿拥入怀里,抚慰她。
这晚,我让翠姑睡在外间的长榻上。因为她是和秀峰好的。
从那以后,每十天或五天,必派人来召。喜儿有时会亲自放小艇到岸上来迎接。
我每次去都一定会叫上秀峰,不再邀别的客人,也不另放小艇。欢娱一宵,只需四圆番银而已。秀峰常常是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也就是俗称的“跳槽”,甚至一次召俩。我每次只召喜儿一人。我偶尔只身独往,要么在天台上小酌,要么就在寮内清谈,不劳她唱歌,不强她多饮,对她极尽温存体恤,引得一船的妓女们羡慕不已,都说就数她的小艇最安适自在。她们没有客人的时候,只要知道我在寮内,必来相访。整个扬帮的妓女,没有一个不认识我的,每一次来,只要见到我的都会跟我打招呼,我只好左顾右盼,应接不暇,这种待遇,就算花再多的银子也买不到啊!
我在那边四个月,共花费白银一百余两,得以尝“荔枝鲜肉”,也算是生平快事。后来老鸨索价五百两,逼迫我纳喜儿为妾,我不胜其扰,便决计动身还乡。秀峰已迷恋于此,便劝他干脆买一个做妾,带上她,仍由原路返回了苏州。
第二年,秀峰又去了岭南。父亲不准我再去,便应了青浦杨明府之聘。后来秀峰回来,说起喜儿因为我没再去找她,差点寻了短见。唉!真是“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
我自粤东归来,在青浦作幕两年,无畅游快事可述。
随后便是芸娘和憨园相识,众议沸腾,芸因之激愤致病。我便与程墨安合伙,在家门口附近开了一爿书画铺,勉强补贴一下医药的花销。
中秋后第二天,吴云客偕毛忆香、王星澜来邀我游西山小静室,当时画铺的生意正忙,我就叫他们先去。吴说:“你若能来,明日午时在山前水踏桥的来鹤庵相候。”我说好。
次日,留程墨安一人守铺,我独步从阊门出城。到了山前,过水踏桥,沿着田埂往西,看到一座庵堂,坐北朝南,门带清流。叩门问时,应门的人说:“客人何事?”我把事情一说,对方便笑道:“这是‘得云’,客人没看见匾额上写的吗?‘来鹤’已经过啦!”我说:“从桥上一路走来,没看见有别的庵堂啊。”那人指向来路,说:“客人没看见那边的土墙围起很多竹丛吗?就是那里。”
我又往回走,到了土墙下,小门紧闭。透过门缝往里窥,短篱曲径,绿竹猗猗,寂静不闻人语,叩门也无人来应。有人路过,告诉我:“墙洞里有块敲门石,你要拿它来敲。”我试着连敲几下,果然有小沙弥出来应门。
循着曲径而入,过了一座小石桥,向西一折,才望见庵堂的正门,门楣上悬着一块黑漆额匾,上有用金粉书写的“来鹤”二字,后面还有很长的跋,无暇细看。进门便是韦陀殿,上下光洁,一尘不染,所谓“小静室”应该就是这里了吧。忽然看到左边檐廊上有个小沙弥,正端着酒壶出来,我连忙大声喝问,话刚落音便听到星澜在里面笑道:“怎么样?我就说三白决不会失信的!”旋即见云客迎了出来,说:“等你吃早饭呢,怎么这么晚才来?”一名僧人跟在他身后走来,向我稽首作揖,一问才知道是竹逸和尚。
走入小静室,原来只是三间小屋,额匾上写着“桂轩”,庭院中有两株桂花盛开。星澜、忆香一齐起哄:“迟到罚三杯!”席间,菜则荤精素洁,酒则黄白俱备。我问道:“你们游了几处啦?”云客说:“昨天到这里就很晚了,今早只游了得云、河亭两处而已。”叙话间,推杯换盏,不觉畅饮良久。饭后,仍然自得云、河亭开始,至华山而止,共游了八九处,各得其妙,不能一一尽述。华山顶上的莲花峰,因为天色欲晚,留等以后再游。华山的桂花开得最繁盛,大家坐在花下品完一杯清茶,然后便乘着山轿径直回了来鹤庵。
桂轩东侧,还有一间临洁阁,已经摆好一桌酒菜。竹逸和尚话虽不多,却非常好客,喝起酒来毫不含糊。席间先是折桂枝行花枝令,继而每人轮番行酒令,一直畅饮到二更天。
我说:“今晚月色甚好,就此酣睡未免辜负明月,看哪里比较高旷,何不前往赏月,才不枉此良辰美景啊?”竹逸说:“放鹤亭可以。”云客说:“星澜带了琴来,这次来还没听他弹过呢,抱着琴去那里一弹如何?”于是偕往登临,一路上桂花飘香,树林中银辉似霜。月下长空,万籁俱寂。听星澜弹《梅花三弄》,让人飘飘欲仙。忆香亦雅兴大发,从袖中抽出铁笛,呜呜地吹了起来。云客说:“今晚在石湖看月的那些人,谁能像我们这样快活?”他说的是,八月十八日晚上苏州石湖的盛会,很多人都聚在行春桥下欣赏串月奇观,湖上游船扎堆,笙歌曼舞,通宵达旦,名为看月,实则狎妓斗酒而已。
不多时,月落霜寒,大家尽兴而归。第二天早晨,云客问众人道:“附近有座无隐庵,地处幽僻,你们当中可有人去过?”都说:“且不说没去过,就是听也不曾听过。”竹逸说:“无隐庵群山环绕,不是一般的偏僻,庵里连僧人都留不住。我很多年前去过一次,当时已经颓圮。后由尺木彭居士修葺一新,不过我再也没去过了。但依稀还是有些印象的,你们要去的话,我可以带路。”忆香说:“空腹去吗?”竹逸笑道:“已经备好了素面,我再叫一名弟子携酒相随。”
吃完面,即徒步前往。途中经过高义园,云客想去游白云精舍。进门就座之后,一个和尚慢吞吞地走出来,向云客拱了拱手说:“两月未聆教诲,城里有何新闻?巡抚还在衙署吗?”忆香忽然站起来,说了声:“秃子!”便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我和星澜差点没笑出声,也跟着走了出来。云客、竹逸跟他客套了几句之后,也赶紧出来了。
高义园即范文正公之墓。白云精舍就位于墓畔,有轩室一间,正朝着石壁,上面吊满了藤萝,下面是人工挖凿的水潭,名曰“钵盂泉”,宽约丈许,绿波**漾,金鱼游弋。轩室的布置风格幽雅,设有竹炉、茶灶;轩后是一大片绿林,从那里可以俯瞰范园的全貌。只可惜,那和尚就是一俗夫,我们也就不堪久留了。
途中还经过了上沙村和鸡笼山,就是我与鸿干曾经登高的地方,风光如旧,而鸿干已死,抚今怀昔,令人不胜唏嘘。
正惆怅间,脚下突然被流泉阻断去了去路。有几个村童正在乱草丛中采菌子,伸着脑袋冲我们笑,似乎这么多人的到来让他们很诧异。问他们无隐庵怎么走,回答说:“前面的路已经被淹了,你们得返回数步,沿着南边的小路,翻过那座山才行。”
照着他们说的,翻过山头又往南走了一里多,竹丛灌木愈发芜杂,这里四面被大山环绕,路上覆满了荒草,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竹逸和尚也只能走来走去,四处巡睃,嘴里还嘀咕着:“好像是这里啊,可是原来的路都不见了,怎么办呢?”我蹲下身细看,终于透过层层竹阵,隐约看到一座用乱石墙筑起来的房舍。于是拨开竹丛辟出一条路来,穿行过去之后寻得一扇大门,上面写着“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人欢喜道:“若非你眼尖,还真就像桃花源一样‘寻未果’了。”
院门紧闭,敲了很久都没反应。倒是旁边的小门,突然“咿呀”一声开了,一名少年衣衫褴褛地走出来,面带饥色,脚蹬破鞋,问道:“客人有事吗?”竹逸上前稽首道:“贵地幽静,令人神往,特来瞻仰。”少年说:“如此穷山恶水,寺里的和尚都跑了,谁来接待你们?还是请到别处游玩吧。”说完,关起门准备进去。云客急忙叫住了他,并许诺如果让我们进去,必当酬谢。少年笑道:“茶叶什么的都没有,我是怕怠慢了客人呢!岂是为了酬谢?”
院门一开,迎面就是佛殿,金光闪闪,与绿萌相映。院前石基,青苔如绣,殿后台级如墙,有石栏围绕。沿台西行,见一巨石,形如馒头,高二丈许,并栽有细竹一圈环绕石脚。转向北行,由斜廊拾级而上,有客堂三间正对着一块大石,石下凿有小月池,一泓清泉,水草丰盛。客堂的东侧便是正殿,殿左西向为僧人的宿舍和厨房,殿后紧挨着峭壁,树木丛杂,浓荫遮天。
星澜走乏了,靠近池边休息,我也跟随他过去,正准备打开酒盒与他小酌,忽然听到忆香的声音从树顶上传来:“三白快来,这里有妙境!”抬头望时,却不见人影,于是和星澜一道循着声音找去。由东厢房出一小门,往北走,爬上一道几十级的、像梯子似的石阶,瞥见一座小楼隐藏在山坳处的竹林里。又顺着阶梯登上小楼,楼开八扇大窗,匾上写道“飞云阁”。四面群山环抱,像城墙一样密不透风,唯独西南角缺了一块,能远远望见一片水波连天,帆船隐现,即是太湖一瞥。凭窗俯瞰,风吹竹梢,像麦浪翻涌。
忆香说:“如何?”我说:“确实是妙境。”刚说完“妙境”,又听见云客在外面喊:“忆香快来,这里还有妙境!”于是循声跑下楼去,往西再爬十几级台阶,一块平地铺在眼前,顿觉豁然开朗。我揣度着,这已经是在佛殿后面的峭壁之上了,还能看到残砖和废弃的地基,应该是旧殿的遗址吧。站在这里环顾群山,视野比飞云阁更开阔。忆香对着太湖一声长啸,群山齐应。于是席地而坐,举杯开怀。忽然觉得肚子饿得难受,那少年提议煮一些锅巴权当锅糍茶,我们则让他放弃煮茶,改用锅巴煮粥。
粥端来了,便请他一块吃。我们问他,这里为何如此冷清,他说:“这附近都没有住人,一到晚上,那些强盗便有恃无恐,庵里的粮食多被他们强行夺去。即便种点蔬菜瓜果,也有一半都被山村的樵夫们摘去。这里属于崇宁寺的下院,僧厨每月中旬就给我们配送一石饭干、一坛盐菜而已。我是彭姓的后裔,暂时住在这里看管,不过也很快要回老家了。不久之后,应该就会彻底荒废吧。”云客作为酬谢,给了他一圆番银。
回到来鹤庵,大家雇船回家。我画了一幅《无隐图》,送给竹逸和尚,当作纪念。
这年冬天,我因给朋友担保受连累,弄得家庭失和,不得不寄居于锡山华家。第二年春,我准备去扬州,但是钱不够,正好老朋友韩春泉在上洋府幕,便去拜访他。我当时衣着寒碜,不便进衙署里找他,就递了一张便条,约他在郡庙园的亭子里见面。他出来见到我,得知我正为钱发愁,便慷慨解囊,以十两白银相助。郡庙园是洋商捐建的,占地极宽,只可惜园中诸景全都杂乱无章,后来另砌的假山,又过于整齐了,毫无参差错落之美。
回来的路上,突然想起虞山胜景,正好有船去那里,遂搭乘前去。时值仲春,桃李争妍,我人在旅途,孑然一身,正苦于无人做伴,便揣着三百枚铜钱,信步来到虞山书院。书院依山傍水,饶有幽趣,可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院门,只能在墙外仰望,见院中林木正开花吐叶,一片娇红稚绿。后来问路才知院门的方位,前往的途中竟碰见有人搭着帐篷在路边卖茶,便过去煮了一壶碧螺春。茶很不错。我问虞山最好的景点是哪一处,一名游客说:“从这里出西关,靠近剑门一带,便是虞山最佳胜景。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带路。”我欣然随之而去。
出西门,沿着山脚,上坡下坡,行约数里,远远看见前方山峰屹立,巨石横嵌。走到跟前才发现,此峰从中间一分为二,两侧山壁凹凸不平,高数十仞,站在下面抬头一望,感觉随时都会倾倒下来。
那人说:“相传上面有个神仙洞,能一睹仙境之美,只可惜无路可登啊。”我听罢游兴大发,将袖子一挽、衣摆一卷,像猿猴似的攀缘而上,一口气登上了峰顶。所谓的神仙洞,只有一丈多深,上面有道石缝,透过它能望见天空。
站在山壁顶上往下一看,吓得腿直发软。后来,我是肚子紧贴着山壁,手拽着藤蔓才慢慢地下来的。那人感慨万分:“壮举啊!还没见过谁有你样的豪兴。”我已经口干舌燥,便请他到村间的酒舍喝了三杯。这时太阳行将落下,别处也不能游了,便捡了十几块赭石,抱在怀里先回寓所,然后收拾好行李,搭夜航船到了苏州,再连夜赶回锡山。这便是我愁苦时期的畅游经历。
嘉庆甲子年春天,遭遇先父去世的悲痛之后,我即将弃家远走,是好友夏揖山将我挽留下来,并让我先借住在他家里。是年八月,又约我和他一块到东海永泰沙去收租子。永泰沙隶属崇明岛,出了刘河口,航海百余里才到,是不久前沉积而成的沙洲,连一条街道都没有。茫茫芦荻,绝少人烟,只有同行丁氏的几十间仓库,环绕这些仓库的是一圈人工挖凿的沟渠,渠堤上栽满了柳树。
丁氏,字实初,家住崇明岛,是永泰沙的头号商户。他的会计姓王,和丁氏一样都是豪爽好客、不拘礼节的人,与我第一次见面就如同故交。来了客人,他们就杀猪宰羊;喝起酒来,必须把酒瓮干个底朝天。他们不懂诗文,行酒令只会划拳;他们唱歌就像鬼哭狼嚎,毫无音律可言;他们看戏,就是喝到酒酣耳热的时候,指使工人们表演相扑和舞拳。他们养了一百多头牛,全都露宿在渠堤上,还养了很多鹅,用来防海盗。白天,他们放出鹰和犬,驱赶着它们到沙洲的芦荻间去捕猎,猎物多为飞禽。我也跟在后面追赶,累了就倒地歇息。
田园里,庄稼已成熟,每一字号都围筑起高堤,以防潮汛。堤埂设有水闸,天旱则涨潮时启闸蓄水,天涝则落潮时开闸泄洪。佃户们都住得较散,但有什么事情的话,喊一声就能齐集。他们极其忠诚、朴实,对其东家——他们称之为“产主”——唯命是从,十分可爱。但也不能行不义之事来激怒他们,否则,他们会比豺狼老虎还凶横;幸好只要一句话主持公道,就能使他们诚服。
海岛气候多变,环境恶劣,仿佛回到了远古时代。躺在**望窗外,眼前就是洪涛巨浪,枕边响起阵阵潮声,仿佛身陷沙场,金鼓齐鸣。一天夜里,忽然看见数十里外的海面上漂着大红灯笼,有竹筐那么大,整个天空被红光照亮,势同失火。实初说:“那个地方出现了神灯神火,不久又将隆起一片新的沙田。”
揖山素来兴致豪迈,自来此地,便愈加奔放了。我更是肆无忌惮,终日随兴之所至,或骑在牛背上狂歌,或醉倒在洲头乱舞,经历了此生最无拘束的一次浪游,一直到十月,事情办完了才回去。
家乡苏州虎丘山的名胜,我独推后山千顷云一处,剑池勉强位列其次吧,其余的多半是靠人工凿砌,匠气十足,而且被轻薄脂粉所玷污,已经失去了山林原本的样子。即便是新筑的白公祠、塔影桥,也只不过是名字好听。至于冶坊滨,我戏改为“野芳滨”,尤其成了脂粉女子的巢穴,无非是衬托出她们的娇艳而已。城中最著名的狮子林,虽出自倪云林手笔,而且巧石玲珑,古树众多,但大体而言,就跟煤渣堆没什么区别,苔藓如痂、蚁穴溃烂,全无山林气势。我虽未遍游,但以小见大,不觉其美。
灵岩山,乃吴王馆娃宫故址,上面有西施洞、响屧廊、采香径等名胜,然而全都气势散漫,空旷有余而收束不足,比不上天平山和支硎山的别具幽趣。
邓尉山又名元墓,西面背靠太湖,东面与锦峰相望,有绮丽的岩壁和高阁,风景如画。山上居民种梅为业,梅花一开数十里,一眼望去,好似厚厚的积雪,故名“香雪海”。山的东侧有四棵古柏,分别取名为“清、奇、古、怪”。“清”者挺直,枝叶繁茂,冠如绿盖;“奇”者,卧地三曲,呈“之”字形;“古”者秃顶、扁阔,半边已朽,像一只手掌;“怪”者“卷发”,从躯干到枝条,莫不像螺纹。相传这都是从汉代以前留下来的。
乙丑年初春,揖山的父亲莼乡先生及其弟介石,率子侄四人前去袱山家祠祭祖扫墓,邀我同往。顺着河道先到灵岩山,出虎山桥,再由费家河进入香雪海看梅花,袱山祠堂就隐藏在香雪海中。正好赶上梅花盛开的时节,连谈吐中都透着一股清香。后来,我曾为介石画了十二册《袱山风木图》。
这年九月,我跟随石琢堂状元赴四川重庆太守之任。我们乘船沿长江溯流而上,抵达皖城。皖山脚下有元末忠臣余公之墓,墓畔有三间屋宇,名“大观亭”,面临南湖,背倚潜山。大观亭位于山脊上,在此远眺,视野开阔。一侧有长廊,北窗洞开。正值深秋,枫叶开始红了,绚烂得像熟透了的桃李。和我一块儿游大观亭的有蒋寿朋、蔡子琴。
南城外还有一座王氏园,整个园子东西向长、南北向窄,这是由于南边临湖,而北边又紧挨着城墙所致。同时,地形的限制也增加了构景的难度,观其建筑结构,大多采用了重台叠馆的做法。所谓重台,譬如在屋顶上再搭建一个月台作为庭院,然后在上面叠砌石山,种植花木,让游人浑然不觉脚下有屋。庭院的下方自然是空的,但假山的下方则用泥土填实,所以花木还是能接地气而活。所谓叠馆,譬如在阁楼的顶上建轩室,轩室的屋顶又做成平台,上下错落,重叠四层,也有小池,但池水不泄漏,竟让人猜不出哪里是空的、哪里是实的。这种楼的根基全部用砖石砌成,承重柱则仿照西洋立柱的做法。幸而迎面便是南湖,视野无阻,比游览平地上的园亭更使人畅怀,算得上是人工景观中的神作了。
武昌的黄鹤楼位于黄鹄矶上,后面连着黄鹄山,即俗称的“蛇山”。黄鹤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屹立城边,面临汉江,与汉阳的晴川阁相望。我与琢堂冒雪登临,仰视长空,漫天飞絮,遥看群山层林,银装素裹,恍同身在仙界。江中小艇来往奔波,纵横颠沛,像那无根的落叶漂在水上,成为巨浪的玩物,此情此景,令追名逐利之心瞬间清醒。
黄鹤楼的墙上多的是古人题写的诗句,但看过之后就忘了,我只记得有一副楹联写道:
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 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在府城的汉川门外,屹立于江边,壁如刀削斧砍,石色火红,故名赤壁。《水经》里面称之为“赤鼻山”,东坡夜游赤壁曾作前后二赋,说这里是吴魏交兵之处,其实不然。石壁下面现已成了陆地,并筑有一座“二赋亭”。
这年深冬抵达荆州,琢堂接到升任潼关道员的任命书,便将我留在了荆州,未能与他携游四川山水,甚为惆怅。当时琢堂入川,被留在荆州的还有他的儿子敦夫和眷属,以及蔡子琴、席芝堂,我们全都住在刘氏废园里。我记得,废园的厅匾上写着“紫藤红树山房”。庭院围有石栏,院中凿方池一亩,池中建了一座亭,有石桥通往。亭后填土垒石,杂树丛生。除此之外,多为空地,而楼阁也都已经颓圮了。
闲来无事,便吟诗放歌,又或者出去游玩,或者聚在一起谈天。年关将近,虽然缺钱短物,但大家都还是一片欢乐和洽,没有酒喝,就把衣服当了去买酒,然后以敲锣鼓为酒令。每晚必喝,每喝必行令,窘迫的时候,哪怕只有四两烧酒,也少不了大行酒令。
期间遇见一位蔡姓同乡,蔡子琴与他叙了叙宗谱,原来还是他的从侄,便请他带我们游览名胜,去了府学前面的曲江楼,当年张九龄在荆州任长史时,曾在楼上赋诗。朱子也有诗曰:“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
城墙上还有一座雄楚楼,为五代时高氏所建,规模雄峻,能望见数百里外。绕着城墙的河堤上,种着一圈垂柳,小船在柳下**着桨划来划去,颇多诗情画意。荆州府的衙署便是昔日关羽的帅府,仪门内有一个青石马槽,已经断裂,相传即为赤兔马的食槽。
又去了城西的小湖上寻访罗含的故宅,没找到,又到城北去寻宋玉故宅。当年庾信遇侯景之乱,逃隐江陵,就住在宋玉的故宅,后来一度改为酒家,如今已无从辨认矣。
这年的除夕,雪后的荆州极冷。我们这些在异乡过年的人,免除了贺岁的烦扰,每天就是以燃纸炮、放纸鸢、扎纸灯为乐。紧接着春天就来了,花开,雨落,琢堂诸妾携年幼儿女们顺江而下,回苏州去了;他的儿子敦夫则收拾行装,随我们一道启程,由樊城登陆,直奔潼关。
由秦岭南面的阌乡县西出函谷关,有“紫气东来”四个字,这便是当年老子骑青牛经过的地方。两山之间的夹道,只能容两匹马并行,行约十里便到了潼关。潼关南踞峭壁,北临黄河,关隘就在山河之间扼喉而起,重楼垒垛,极其雄峻。这里人烟稀少,亦无车马之喧,王昌黎的诗“日照潼关四扇开”,恐怕也是说它冷清吧?
城中官职,道员之下,仅有一名别驾而已。道署紧靠北城墙,后面有园圃,横竖约三亩。东西两侧各凿一池,水从西南墙外引入,先是向东流至两池之间,然后再分流成三股:一股向南引至大厨房,以供日用;一股向东,流入东侧的水池;还有一股先向北,又折向西,由石雕的螭龙口中喷入西侧水池,再绕至西北,设闸门泻出,于城墙脚下再转向正北,由水门洞中穿出城墙,直下黄河,日夜环流不息,水声琮琤,清脆涤耳。园中竹树繁密,浓荫遮天。西侧池中筑有一亭,亭下荷花围绕。东面还有朝南的书室三间,庭中搭起葡萄架,架下置方石为桌,可以下棋、饮酒,此外皆为菊畦。西面有朝东的轩屋三间,坐在里面能听见流水声。轩室南壁设有小门,可通内室;北窗下另凿小池,池的北边有小庙,供着花神。园子的正中间建有三层楼阁,紧靠北城墙,并与城墙齐高,从阁楼上看城墙脚下,就是黄河了。黄河之北,山如屏障,已然是山西地界。真乃洋洋大观也!
我住在园子南端,一栋船式的建筑里。庭院当中有座土山,山顶的小亭上可以一览园子的概貌,四面都是绿荫笼罩,夏天完全感觉不到暑气。琢堂特为我题写了斋名:“不系之舟”。这是我游幕以来最喜欢的居室了。土山之间,遍栽**数十种,可惜还没开出花骨朵,琢堂又被调任山东按察使,他的眷属都搬到潼川书院去住了,我也一同搬往。
琢堂先赴任,我与子琴、芝堂等人闲来无事,便经常出游。骑马到华阴庙,探访了华封里,就是当年百姓为尧帝三祝祈祷处。华阴庙内有不少秦汉年间的槐柏,得三四个人才能合抱,还有从槐树的怀中长出柏树的,或从柏树的怀中长出槐树的。殿廷中古碑甚多,其中有陈希夷写的“福”“寿”二字。华山脚下有玉泉院,希夷先生即在此仙逝。有石洞如斗室,石**雕有先生的卧像;此地水净沙明,水草多为绛色,泉流湍急,修竹环绕。洞外有一座方亭,题为“无忧亭”,旁边有三株古树,树皮皴裂如炭,树名不得而知,看叶子像槐树,只是颜色更深。当地居民干脆叫它“无忧树”。华山之高不知几千仞,可惜我们没备干粮,不敢贸然攀登。回来的路上经过一片柿林,柿子正黄,我坐在马背上伸手摘来就吃,村民连忙制止,不听,一口咬下去涩得要死,急忙吐去。下马找泉水漱了口,这才能开口说话,村民们大笑。原来柿子摘下来后,必须在沸水里煮过才能除涩,我哪里知道!
十月初,琢堂从山东派人来接家眷。于是出潼关,经由河南进入山东境内。
山东济南城内,西有大明湖,湖中有历下亭、水香亭诸胜景。一到夏天便柳荫浓浓,莲花吐香,在湖上泛舟饮酒,极有幽趣。后来我又去过一次,那是冬天,但见残柳寒烟,湖水茫茫而已。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窟迸发,从地底翻涌而上,像沸水一样滚滚出水面。所有的泉水都是从上往下流,只有趵突泉是从地下涌上来的,也算是一大奇观。池上有楼阁,供着吕洞宾祖师像,游人大多在这里品茶。
次年二月,我入幕莱阳。至丁卯年秋,琢堂降官翰林,我亦随他入京。登州著名的海市蜃楼,竟无缘一见。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东城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西溪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拙修庵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北港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朱樱径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麦山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艇子浜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果林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振衣岗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桑州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全真馆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菱豪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南港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曲池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折桂桥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稻畦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耕息轩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竹田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续古堂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鹤洞
明—沈周—东庄图册之知乐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