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我会时不时和朋友聊到关于“老”的话题。

　　记得我在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会死，就难过得睡不着，想想要离开，那么好的日子怎么会舍得，然后就哭醒了。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因为那时候自己还是小孩子，觉得什么都是甜的，可是人生往往越往后越苦，什么阶段有什么样的心境，当有一天父母都走了，身边的朋友也一个个离开自己，生无可恋，身体又很糟糕的时候，也许自己会觉得离开是一种解脱吧。人的舌头感知系统也是如此，舌尖感受甜，两侧感知酸，而苦的味觉部位在舌根。这和人生如出一辙，童年是甜的，青春期往往是酸的，痛苦则是一门大课程，需要用一生去体会，是不是很奇妙？

　　我们从小读书受教育，却没有一种教育教我们如何面对死亡。接受我和爸妈都会死这件事，太恐怖了。作家简媜在《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一书中全面探讨了这一议题，或许那终究会是一场我们和父母要一起面对的必修课，所谓生老病死，逃不过的。

　　从今年开始，我想带着爸妈来几趟旅行。年初，父亲也终于退休了，这意味着我们家的两位“劳动人民”已顺利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功成身退了。他们从不曾去过远方，因此心里平静如水，我想着以后每年至少带他们去一个地方旅行，也让他们彻底享受一下人生，毕竟正在经历着的这个十年对他们来说还算是精力充沛、无忧无虑的了。

　　老人爱回忆往事，青年人则向前看，一方的回顾正是另一方的憧憬。过去好比老人重游的故地，未来是儿童梦想的奇境，生与死宛如大海环绕四周。人生真的太快了，我居然也要奔四了，简直不可思议！中年是生死之间的那一瞬，仿佛一个边界，看起来往哪边走都行，因为驰目所见，心中的好奇多过渴望。老人结撰回忆录，年轻人忙着写简历，中年人保存一本日记，每天照例以天气开头。我们栖身的时间叫作“现在”，距离生死同样距离。时间有一个加速度，对年轻人来说，三年五年就可以漫长得如同半个世纪；但对中年人来讲，十年八年好像只是指缝间的事。等到一定的年纪，你会感受到时间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你还能读多少书？走多远的路？还有多少体力？等到一定的年纪，死亡是非常真实的，你似乎已经被排在前头了，直到有一天，你的前面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后来听蒋勋老师聊《金刚经》，里面有一句“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简单来说就是我不再去分别了，不执着于自己，不执着于他人，不执着于所有众生，乃至于不执着于有生死的一切。读经文很容易，却常常提醒自己能够做到的又有多少？譬如“无寿者相”是说所谓的早夭和长寿并无差别，蒋勋回忆自己母亲临终前的情形，他抱着她念着这一段经文，忽然觉得自己怎么还是放不下，不是说“无寿者相”吗，可他其实做不到，从没想过居然要以母亲身体的痛和临终的痛来读懂这一句话，没有经历过生死是读不懂的。我想，死亡真是一个奇怪的“礼物”，因它的存在，我们对世界抱有一种奇特的敬意。人类最深的悲伤是时间的不可寻找和空间的不可寻找，即时间的无限性和恐惧的无限性，对已拥有事物终将丧失的恐惧，可能是健康、爱，也可能是权力、金钱，甚至是一切你放不下的东西。可早在三百多年前，有一个叫曹雪芹的人就以一首《好了歌》告诉了你：哪一天你还不是都要放下。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里揭示：“生活是一个陷阱，这一点，人们早就知道了；人生下来，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他被关进一个并非自己选择的身体之中，并且注定要死亡。”因看到了死亡的必然和生命终将结束的事实，才激发了人民对当下的珍视和对时间的敬畏。一个拥有荣华富贵，内心却没有失落感的人是庸俗的，最精彩的贵族身上往往蕴藏着一种奇妙而不可解的悲伤与落寞，否则可能只会被人用“财大气粗”四个字来形容。人生本就是希望和绝望并存，向死而生，正如马东一口道破“我的底色是悲凉的”，而没有来自悲观的乐观也的确是无知的乐观。“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同时看到“花落去”和“燕归来”，生命的喜悦和悲伤共同构成了它的完整，对生命真理性的触碰永远活在“无可奈何”跟“似曾相识”之中。起落循环，月圆月缺，花开花谢，潮起潮落……天地自然本就是一体两面的，对我而言，这成了生存的方式：努力在生与死、希望与悔恨、永恒与无常、爱与恨等所有对立和近似对立的事物之间保持平衡。

　　习惯无常，才会庆幸。过了而立之年，感受最深的一个词就是“无常”，也因为对无常的悲观，我才有了当下的这份坚持与笃定的乐观。中年原来也可以是一个平衡点，既不为青春所催促，也不受衰老之阴影的掩翳，暂时摆脱时间的羁绊而自由漂流，过去和未来都看得明明白白。“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活得愈久愈发深刻体悟到“千金难买我高兴”这句俗话的人生智慧，快乐是一种能力，同时也是一种福分。这也是为何我始终在为当下的无牵无挂、逍遥自在做着倒计时，因为深知无常才是永恒。我是一个深度的“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很多功课我老早已经开始做了，只是不知道真的到那一天的时候自己究竟能拿多少分。人生的奥秘无穷，我还远远没有窥到门径。父亲曾告诉过我，人生不怕错过大家口中的事。所以，永远别去害怕自己错过了什么，只要专注于那些真切属于自己的时刻，已是完美。我开始认识到，凡事都很坏的情况下仍能愉快，才是崇高境界。要有悲伤的能力、爱的能力，还要有跨越悲伤和爱的能力。这些年的进退选择，让我对周遭的人有了不同维度的思考，没有好坏，只有懂得。

　　保留你的骄傲、遗憾，然后微笑。我是一个非常积极的悲观主义者。人生很难是无惧的，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然后坚持内心的笃定走下去，在这个基础上，还能多做些什么事情，都是收获。我衷心地希望再过五年、十年之后，我仍然能像现在一样，有对人生细微的感触和真诚的拿捏，有敏锐的触角和童贞的赤子之心。我希望自己依旧是那个蓝色的小孩，发着光，爱着这个残酷的世界。

　　(1) Vlog：博客的一种，全称是Video Blog 或 Video Log，意思是视频博客、视频网络日志。

　　(2) Tapas是西班牙饮食国粹，小菜带点酸带点奶油乳酪味，滋味大多不错。源起据说是旅客无暇正式用餐，就地在餐厅门口或马车边解决一顿饭，常是一碟菜配块面包，不仅适合忙碌的现代人，且女生怕胖，Tapas分量少正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