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那当儿:故乡童年的回忆

第二辑 柔软时光

  

  听鬼故事长大

  鬼故事是农村孩子的童话。

  一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心里不装几段能把人吓得心惊肉跳的鬼故事,是令人同情的。换言之,一个心里没“鬼”的农村孩子,要想在这个充满“鬼怪”的世界打拼,根本长不大。

  是的!鬼,也是乡村沃土盛产出的除五谷杂粮之外的一种“农作物”!

  我最反感某些“山寨农村”的作品:一提起乡村生活就“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一说起在乡村听故事就是“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我们坐在葡萄架下听奶奶讲牛郎织女的传说。搞得奶奶跟下放到农村的大学教授似的。哪有这么浪漫呀!这都是城里人对乡村生活的臆想。

  我们跟城里孩子根本没法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城里孩子那时也苦,但他们有小人书看,有报纸读,有“电匣子”听(里边有孙敬修爷爷讲故事),还有电影、话剧看。我们农村啥玩意儿都没有。村子里收音机很少,猴年马月有一场电影,还净是“跑片儿”。农村少年的文化生活主要靠这种“口头文学”——也就是听故事来解决。

  大马村能讲童话、传奇和惊悚故事的人大致有这么几位。

  梁东子,女,民办教师,能讲正宗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大灰狼与小黄帽》,等等。讲述地点:课堂。

  姜志,退伍军人,见过点世面,主讲《一只绣花鞋》《绿色尸体》等。讲述地点:生产队的田间地头。

  吕学义,老头儿,念过几天私塾,民办文化人,“**”“破四旧”专治对象,主讲《聊斋志异》。讲述地点,村里办红白喜事的人家。

  梁东子的童话受欢迎程度一般。因为什么东西一进入课堂,就会变得枯燥无趣。村里孩子也不喜欢围着她听故事。一是找不到她,她那时可能忙于搞对象,一天除了上班,其余时间看不到人;二是谁没事儿喜欢往老师跟前凑呀。

  姜志的传奇受欢迎程度强烈。因为,故事生动曲折、惊心动魄。只是一般小孩子因为上课听不到。

  吕学义的《聊斋》受欢迎程度强烈。因为能写一手好毛笔字,他经常受雇写花圈、挽联、挽幛、花幛等。农村的红事白事都可称为喜事,一旦谁家有事,一村人都跟过节似的欢天喜地。往往在这种时刻,平时抬不起头的老吕便会德高望重起来。大家围着他听那些狐仙女鬼的故事,在没有电视的岁月里,还是很过瘾的。

  以上这三位呢,是文化人,讲述的基本上都是文学作品,应该算是当时“乡村版《百家讲坛》”的坛主大腕儿。实话说,这三位的讲述对我没有多大影响。真正深刻影响到我,把我吓得灵魂出窍、屁滚尿流的是时常到我家串门、坐在炕头,住在村后头的王二奶奶。

  王二奶奶的故事按时下话说叫原生态,接地气。

  梁东子的童话,总是发生在“朗朗阿够”(英文)——很久很久以前的欧洲;姜志的传奇,总是发生在新中国成立前或者刚成立时的重庆、南京;吕学义的聊斋总是发生在古时候的山东、河南;而王二奶奶的鬼故事大都发生在前年冬天、去年夏天、昨儿晚上的村前、街后——有鼻子有眼儿,真事儿一般!

  大家一定想听王二奶奶的故事吧,好的,那就讲上两段。

  一

  前年秋天,王二爷爷在村北头的一个被村人称作“大三尖”的地方看青(也叫“护秋”,防止有人偷庄稼)。毕竟是秋天了,天快亮“鬼龇牙”的时候,王二爷爷感到寒意难当,于是,找了些枯树枝、烂草棍“怄”起一堆火来。王二爷爷困意蒙眬地蹲在火旁伸出双手烤火取暖,烤着、烤着感觉不对劲儿,猛睁眼一看,我的天呀,火堆四周全是手,根本看不到人!王二爷爷以为自己眼花了,又使劲揉了揉眼,定了定神,一看还是这样,于是急忙扑灭火,回到家,蒙头大睡两天。

  王二爷爷没敢对外人声张,因为他知道,闹日本那年,那地方死过很多人。

  最后结论:“大三尖”那地方——脏!

  二

  “前儿黑夜,我到小马村‘拐先生’(老中医)家看病,号完脉,抓了药,又说了会子话。回来时,走到东边儿那片杏树林,老觉得背后有人跟着我。果然,我一回头,看到树后面站着一个白影子,没有脑袋。我走它就走,我停它也停。最后,我把鞋脱了,倒穿着走,它跟不上了。”

  据王二奶奶介绍,她那天碰到的不是鬼,而是魔。因为那地界新中国成立前是专扔死孩子的地方。魔,就是那些东西历经风吹日晒、月照雨淋演化而出的。王二奶奶说:“对付魔的办法就是倒穿鞋走路。”

  我的妈呀!这是什么原理?遇到那东西,怕是正着穿鞋都跑不快,还倒穿着?

  哎,这就是王二奶奶经常对我们讲的货真价实的、乡土气息浓郁的鬼故事,有点恐怖吧?要是在寒风呼啸的夜晚听才可怕呢。别看王二奶奶大字不识一个,但她年轻时喜欢看戏、听书,也学会了“使扣子”“抖包袱”这些演讲技巧。因此,讲起这些来起承转合均绘声绘色,极具杀伤力。

  那年月,我们农村没有卫生间之说。晚上上厕所家家都拿一个砂盅子当尿盆,放到门口处。即便这样,我晚上想要小便都不敢下炕,而常常是直接在褥子上“画地图”。到后来,上中学时我的地理成绩突出,怕是与这事有很大关系。

  还甭指望王二奶奶说这些故事能传播什么正能量,能道出什么因果报应的朴素真理,更别指望有什么“人鬼情未了”的绝世真情。没那回事儿!她与吕学义讲的《聊斋》还不同,虽然《聊斋》里边也有鬼,但是那些鬼都是高级的鬼、艺术的鬼、荣登文学殿堂的鬼,是吃商品粮的鬼。而王二奶奶讲的是我们乡村的土鬼,直说吧!它就是地地道道的封建迷信。它的作用就是吓人,使听故事的我们惊悚战栗。

  在农村,一场大风能使村庄战栗,一瓶老酒能使男人战栗,一副宽广的胸膛能使女人战栗,而一个鬼故事则能使农村少年战栗。在那个愚钝麻木的岁月里,这种战栗尤为可贵。当然,王二奶奶也能从围听故事的孩子们的惊恐中获得敬畏、尊重与满足。

  王二奶奶的讲述,给我打量大马村——这个贫瘠的小村庄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我甚至都能通过她的讲述绘制出《大马村鬼蜮地图》来。这使我敬畏地感觉到:乡村不光是活人的村庄,它还是已故先人的村庄。他们并未离我们远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一定还有一个大马村存在。当然,如果非要拔高这些故事对我影响的话,我只能说它壮了我的胆。就像《红灯记》中李玉和唱的那样:“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心中有了王二奶奶的那些鬼垫底,我在往后的人生道路上无所畏惧。

  多年以后,我移居新疆,后又到一个矿山工作。

  那年秋天矿山发生一起重大安全事故——我的一个工友不慎掉进了 400 米深的竖井里,粉身碎骨,惨烈至极。尸体捡捞出来之后,在矿山医院进行了简单的缝合,勉强凑成一具全尸,被放到太平间里,等待家人来处理后事。

  所谓太平间,不在医院里,而是在离矿区半公里左右戈壁荒滩上的一个小房子里。当晚安排守护人员。每组 3 人,分上下夜两个组。我当时是车间团支部书记,便主动要求参加值班,被排在上半夜。我们值班是在太平间外面搭的一顶小帐篷里。前半夜,我们吃肉喝酒。不承想,刚过午夜,其中一人腹痛难忍,我看他豆大的汗珠直淌,知道这不是装的,便赶紧安排另外一人陪伴他去医院。

  他们一走,浓重的夜色和阵阵寒意便向我围裹过来。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茫茫戈壁,我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我恐惧那漆黑的夜色与无助的孤单,恐惧命运的无常与生命的短暂,恐惧前途的未卜与青春的易逝,但脑海中绝对没有鬼魂的观念。其间,我几次走进停尸房,去查看里面燃烧的蜡烛与香火。

  死者比我大 2 岁,长得五大三粗。生前与我关系不错,一起吃饭玩牌。死时还欠着我 400 块钱(这在当年可是个数儿)。我与他无仇无怨,他吓唬我干啥!

  特别让我至今都感到难受的是,他到死也没成个家,可能还是个童男子。

  矿山男人找对象难,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女工少,即便有,也轮不上他。只有一个办法——回老家去找。可双方不住在一起,也很难成功。

  他好像谈过一两个,每次都全力投入,舍得花钱。好像最后这个他连未来小舅子的房子都帮着盖起来了。可就在出事的那天早上,听工友说,他收到一封信,信上说那姑娘找别人了。因此,他神情恍惚,上班时出事是难免的。

  唉——人啊!

  正在我惆怅之际,远处车灯晃动,接班的人来了。

  几个人到来,弄清了就我一人看守后,大惊不已!不约而同地问我:“你不害怕吗?”

  “怕啥?”

  “鬼呀!”

  我淡然一笑:“哪儿来的鬼?”

  可与此同时,我在心里慨叹:这世间真正可怕的是人心中的“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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