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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昆冈(与徐志摩合作)02

随着日子往前走 陆小曼 14125 2024-10-22 04:11

  

  甲乙:(相视私语)好,第十八杯了!

  卞:(醉)喝,喝,还得喝,酒来,酒来!

  李:(止之)少喝点儿罢,又该撒酒疯了!

  卞:(起立)哈哈,你们听见了没有,她要我少喝点儿,怕我发酒疯?我老卞今儿个还是第一天快活,不敞开了喝一个痛快怎么着?老太太在着,她许不让我喝酒,你(指七妹)怎么能不让我喝酒……你不让我喝,我偏喝。来,老韩,给斟上了,满满的,来,大家来。王三嫂,您也来一口罢,大家凑合热闹。尤先生,不要那文绉绉的,也得来一杯。老敢,你怎么了,干坐着发愣,有什么心事了吗?哈哈哈,来来来,大家来!(喝)干!(合座皆举杯,甲乙欢呼,尤略附和,王三嫂亦醉笑。老敢独喝闷酒,不笑也不语。七妹擎杯不饮,若有所思。阿明注视其父,讶其变常)又没有酒了!(取酒器给七妹)劳驾太太,再给我们烫一罐来,热热的(七妹接器起离座,悻悻然,目瞟尤某,入屋内)阿明,阿明,你奶奶呢?你奶奶呢?

  阿明:奶奶?奶奶不是在大佛寺吗?妈妈早死了,爸爸!

  卞:死了,娘,我的亲娘,你儿子没有孝顺着你,你老人家怎么的就去了!娘呀!

  王三嫂:娘,卞爷,这怎么了,真醉了么,大喜日子哭什么了?老太太还不是顶有福气的,你哭什么了?别,回头七妹又该多心了,咱们今儿个算是替你们贺新房哪,韩大哥,对不对?

  甲乙:可不是闹新房来了?咱们且不走哪,今晚要闹得你们睡不了觉,您试试,哈哈哈哈!

  卞:新房,谁做了新郎了?

  甲乙:(互语)他真醉了!谁做了新郎了,这多可乐?卞师父,你猜猜谁是新郎?哈哈哈!

  卞:(惝恍)阿明,我要看你的眼睛,我要看你娘的眼睛,你娘的眼睛。(抱阿明)你们看看,这孩子多美,这双眼睛多美!谁是新郎,倒运的!(时七妹已取酒就席,听卞言,怔立其旁,卞谛视之,忽笑作媚语)我说是谁,原来是青娥。青娥,我的妹子,我的太太。这是你我的儿子阿明,你瞧有这么大了,多美的一个孩子。你不疼他么,你怎么不亲他?

  阿明:爸爸,你怎么了,你认错人了,她不是我的娘,她是你的新娘子,我没有娘,我没有娘!(伏卞胸前啼。座客皆惊诧)

  七妹:(愤甚妒甚,冷笑)好儿子,好太太!本来么,死骨头都是香的!咱们哪配?

  卞:(惝恍)青娥,青娥,你不要骂我,你不要怪我,不是我无情,那是老太太她非得我……她说阿明不能没有娘,好孩子,他这算是有娘了,哈哈哈!(对七妹)青娥,你,你怎么的不说话呀?

  李:(厉声)别你妈的活见鬼了!你老娘是活人,不是死鬼,什么青娥黄娥的,你上坟堆里找去,缠不了我!(离座去枣树左侧,尤走近之,严注视)

  尤:(低声)不要在这儿闹。

  李:你瞧,这我怎么受得了!也是我倒了霉了!(绕树出木门,尤随之,时座客纷纷劝卞,有私语者,有嚷取茶解酒者。阿明亦离座四望,严在其耳畔密嘱,阿明亦出木门去。)

  卞昆冈第三幕(2)

  (卞跄然离座,倚枣树上,老敢缓步行近,以手抚其肩。)

  严:师父。(卞不应)师父!

  卞:(举头望严,无语,眼含泪。)

  严:要茶不?

  卞:老敢——

  严:我扶您去睡罢。

  卞:老敢你——你不要笑我!

  严:师父说什么!

  卞:我没有听你的话——

  严:师父,耐住点儿。

  卞:错了,错了!

  严:耐住点儿。

  卞:娘呀,我的娘!

  严:看老太太份上您也得忍耐。

  卞:我不怪你,娘,我怪我自己。是我糊涂,没有听老敢的话……青娥,你一定怪我,笑我,我是活该,活该……可是你也应得可怜我,我知道,打头儿我就知道我是不对的,我的良心并没有死,是我一时的糊涂,现在懊悔也嫌迟,娘,青娥,你们都得可怜我,我……

  严:别!师父,客人都走了。(时座客王三嫂及甲乙见卞醉态表示惊讶,相约不别而去,临行向严做手势会意)您也该息息了,这酒喝的太多了。

  卞:……可怜我……阿明,我的宝贝。你们放心,我看着他,我活着就为他,我领着他,疼他,谁都不能欺他,谁敢我就跟谁拼命,他是我的性命……老敢,你帮着我,这世界上我再没有亲人,除了我的孩子。你是我的朋友,好伙计,我知道。(携严手)你一定忠心到底,你是我的臂膀!

  严:放心,师父,老敢不是好惹的,谁敢!咱们明儿回山里去,什么也惹不了咱们。娘们儿就是那心眼儿小,不用跟她们一般儿见识,哪犯得着?

  卞:我那阿明呢?(叫)阿明,阿明!

  阿明:(自门外奔入,伏卞身上)爸爸,爸爸,我在这儿哪!

  卞:(喜)好孩子,好儿子,你上哪儿去了?

  阿明:(惊惶状)爸爸!

  卞:怎么了?

  阿明:(急看木门外),爸爸,他们说着话哪!

  卞:他们说着话,谁是他们?

  阿明:(迟疑,看严)爸爸你可不许告诉——

  卞:告诉谁?

  阿明:告诉新妈妈,回头她打我!

  卞:傻孩子,爸爸自然不说。他们是谁?

  阿明:我新妈妈跟那姓尤的。

  卞:她跟那姓尤的?

  阿明:是。新妈妈不是骂了爸爸么?她就出去,那姓尤的就跟了去,我也跟了去,他们走到那井边就站住说话了。我呀,爸爸,我就躲在那棵树下,他们没有看见我——

  卞:呒,孩子,怎么样?

  阿明:他们没有看见我,我想听听他们说什么话。我心里可真害怕。

  卞: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

  阿明:我没有听见。

  卞:笨孩子!

  阿明:他们是这么曲曲曲曲说话的。两个头碰在一起,谁知道他们说什么了。

  卞:那么你一句也没有听见?

  阿明:我就听见提我的名字。

  卞:(惊)提你怎么了?

  阿明:他们不喜欢我,恨我。我怕,爸爸!

  卞:乖孩子,他们能欺负你,有爹爹哪,还有严叔叔,他是你的好朋友。

  阿明:(看严笑)严叔叔好!

  卞:他们还说什么了?

  阿明:他们也说爸爸。

  卞:说我怎么样?

  阿明:他们也不喜欢你,他们恨你,我看他们说话的神儿我就知道。爸爸,你怕不怕?

  卞:(沉思有顷)孩子,那姓尤的常来我们家吗?

  阿明:我,我不知道……

  卞:你知道,怎么不知道,来,告诉你好爸爸,乖。

  阿明:我说了新妈妈要打我。

  卞:你说罢,有什么事?全告诉爸爸。

  阿明:我告你,你可不能让新妈妈知道。

  卞:说罢。爸爸不在家,那姓尤的不时常上咱们家来么?

  阿明:他不来,他白天才不来哪。

  卞昆冈第三幕(3)

  卞:难道他晚上来?

  阿明:总要天快黑他才来,偷偷的也不像个客人。他一来就在咱们的门上打两下,新妈妈就着急似的赶出来,不是靠在木门外面就在这树背后站着说话。他们且说哪,老说不完。他们先不让我看见,我可早看见了。有时候他们在这里说话,我在外边玩儿了回来,我就偷偷的躲在一边看他们。

  卞:他们怎么样?

  阿明:他们俩顶要好的,新妈妈跟他且比跟爸爸亲热哪。

  卞:他们知道你看见了他们没有?

  阿明:他们先不知道,有一天我正想偷偷的进屋子去,给他们看见了,新妈妈就叫我,待我顶好的,那晚上,她后来问我认识那个人不,我说不,实在我早认识的,他还不是那开杂货铺的,白白的脸子,顶讨厌的。妈就告诉我不许我对爸爸说他上咱们家来,说了她不答应我,要打我,我就说我不说,她说好,乖孩子,明儿给你做件新衣服穿,这不就是她给我做的罢,爸爸你看,顶好的!

  卞:还有怎么样?

  阿明:到明儿我到那杂货铺门前去玩儿,那姓尤的就叫住了我,给了我一包糖,可不好吃,我先不要,他一定要我要,塞在我口袋里。随后他来就不避我了,有时他也到妈屋子里去,见了我就哄我。我可不喜欢他,见了他我心里怪害怕的,我直想对爸爸说,新妈妈可老是吓呵我,不让我言语,我今儿可给说了。爸爸,还是爸爸顶好,我见了新妈妈也真害怕。爸爸不是顶喜欢我的眼睛么,她呀——

  卞:(急)怎么样?

  阿明:她可顶不喜欢我的眼睛。

  卞:你怎么知道?

  阿明:我不知怎么的,我知道她就不喜欢我的眼睛,我知道。

  卞:你明儿跟我们到山里去,好不好?

  阿明:(喜跳)好极了,爸爸,好极了,爸爸。严叔叔,你们非得带我去。爸爸老答应我,可老不带我去,我不爱在家里耽着。我害怕。

  卞:为什么害怕?怕什么?

  阿明:家里没有爸爸,多不好玩儿。我怕新妈妈,她不疼我,我也害怕那姓尤的。

  严:有我哪,你怕什么的?

  阿明:(狂喜)唷,你们听呀!

  卞:严,听什么了?

  阿明:老周来了!

  卞:严,谁是老周?

  阿明:那弹三弦的。听,那不是他弹着来了!

  (三弦清切可闻,音调急促而悲切,三人凝听有顷,卞严若有所感。)

  阿明:(跳起)爸爸,我去叫他来好不好?

  卞:你怎么认识他?

  阿明:呒,他待我顶好的,除了爸爸,就是他待我好。他每天都得打咱们门口过,弹着三弦,好听极了。我就跟他说话,他说话顶好玩儿的,讲故事,说笑话给我听,我不是笑就是哭,哭了他就摸我的手,又说笑话!非得把我说笑了,爸爸,我们俩才好哪。他也让我到他那小屋子里去,好玩极了,什么都没有的,就是一地的草。他也让我弄他的三弦,他说他要教我,爸爸,你让不让我学,有他那么会弹多好玩!

  卞:小孩子胡说胡跑的,不许你跟生人乱说话。他要是个拐子呢?

  阿明:他不是拐子,他是个好人。有一回新妈妈让他进院子来不知说什么了,我没有听懂,他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新妈妈就生气了,把他撵了出去,不许他再来。他倒没有生气,他真是个好人。咱们让他来罢。

  (弦声又作,调变凄缓,似已走远。)

  卞:别让他来了,他已经走过去了。

  阿明:那让我到门口去望望他。

  (阿明正开木门,七妹走进,阿明惊,退回卞处)

  阿明:新妈妈回来了!(小语)爸爸,你可别说!

  七妹:(悻悻然举目看院内)好,酒鬼倒全溜了!

  卞:(厉声)你骂谁!

  七妹:(惊)还在哪,我当是全死完了!

  卞:(厉声)过来!

  卞昆冈第三幕(4)

  七妹:你叫谁?

  卞:叫你,叫谁?

  七妹:我不是在这儿吗,有什么说的?

  卞:(起立行近,七妹微却步,严携阿明手,阿明作惧态)我明儿一早回山里去!

  七妹:我没有留你!

  卞:(声和缓)你——你得好好的替我看家。

  七妹:谁偷了你的!

  卞:一个人得有良心,我没有亏待你。(声哑)

  七妹:这有什么说的。

  卞:你知道我一生的宝贝就是阿明。当初我娶你也就为了他。我娘说小孩儿非得有个母亲,又说你怎么的能干,会当心人,我才娶你的。

  七妹:好,你不娶我,我怕没有饭吃了罢!

  卞:(高声)你听我说。你已嫁了我,就得守我们的家规。我们家虽是穷,可是清白。老太太的勤俭你是知道的。你现在是我们家主妇,是阿明的娘,你听着了没有?是阿明的娘,我把我的家,我的孩子交付给你,你的责任可不是轻的。我不常在家,你得替我看好了家,看好了我的孩子。要有什么差池,哼,女人,我可不能跟你干休!

  七妹:唷,你这话多好听!倒像是我败了你的门风,害了你的孩子似的!好,要我看好了这样,看好了那样,我可受不了。你要不放心,你自个儿看去,我,我才不来管你妈的宝贝!(急步进屋)

  (卞怒极,握拳露齿,严与阿明趋拥之。)

  严:得,师父,跟娘们儿有什么说的。天快晚了,咱们溜踏溜踏去。(挽卞手同出木门去,阿明独留台上,张顾左右,欲随去,复止,欲进屋,复止。)

  阿明:我害怕!

  (三弦声忽作,近在门际,阿明喜跃起,趋门,见瞎子立门外,露笑容。)

  阿明:喔,老周!

  瞎子:他们呢?

  阿明:全跑了!

  瞎子:好孩子,跟我来罢。

  (阿明回头探望,悄悄出门随去。同下。三弦声复作。)

  (台上空有顷。李七妹自屋内出,见无人,趋木门外望,口作吁响,尤自屋右侧转出。)

  李:进来罢,没有人。

  (尤进门,二人作亲昵状,同至台左侧。)

  尤:可别惹那姓严的,他那凶相儿可怕。

  李:你明儿晚上来罢,他天亮就走。

  尤:小心,那小孩儿没有说什么话罢。

  李:我恨极了那小杂种了,我们非得收拾他那双眼睛,我就恨毒了他那双眼睛!你说的那个东西别忘了!

  尤:下得了手罢?

  李:怕什么的,又没有破绽,咱们也好敞开了玩儿。

  尤:(涎脸)你让我敞开了玩儿!(李笑披其颊,幕下)

  卞昆冈第四幕(1)

  布景

  卞昆冈家内景。左侧一门,垂有布帘。设备简朴,一壁悬佛及观音像。一壁供卞母灵位。桌凳而外靠左侧有一小榻,上铺布被。右侧门外即前幕庭院。壁角杂置石作刀锯器具。

  幕启时七妹独坐右门侧缝衣,频转眼望左门,面有得意色,间发冷笑,忽起趋左侧揭门帘探身内窥,复归坐,微喟。户外有剥啄声,七妹微惊,急起驰出,偕尤某同入。

  七妹:谁让你这时候来的?叫他给碰着了又该我倒霉。

  尤:我知道他不在家。

  李:你怎么知道?

  尤:今儿早上我看他们师徒俩骑着驴往西边去的。

  李:你知道他们上哪儿去的?

  尤:求那老道去了。

  李:哪一个老道,你怎么知道?

  尤:就是西山脚下火神庙里修行的老道,会治病的。昨天我在茶馆里听见村东那姓陈的对姓严的说让老卞去试试那老道,又说非得一早去,迟了老道就不在家。又说他灵着哪,什么疑难急症大夫治不了他全能治,他有的是古怪的秘方。今儿我起一个大早,果然见他们俩奔丧似的跑了去。(四顾)唉,那小的呢?

  李:(口呶向左屋)在里面。

  尤:咱们说话他听得见么?

  李:我才看过,正睡着哪。昨晚那疯子哭了一宵,那小的也哭,哼,哭死也哭不活那妈的乌珠子,倒闹得我一宵也没有睡好。说是,倒有你的,那东西真见效!

  尤:敢情,咱们动手的事儿没有错儿。他疑心不?

  李:谁疑心?

  尤:你说的那疯子。

  李:他是粗心大眼的,就是急,简直是疯子,可不是,这几天他压根儿没有吃一碗饭!他那疯劲儿可受不了,也算是我活该倒霉,你瞧,我这儿一个疤,(指颈根左侧)可不是,这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哪。

  尤:(抚其颈)粥粥!真的有一个血印子,那是怎么来的?

  李:他生日那天不大发酒疯么?要不为那次发疯,当着众人面叫我下不来,我还不下毒手哪!那晚上更可笑了。我气极了,晚饭也没有吃就上床睡了,他回来自个儿弄的饭吃。后来他也来睡了,还来黏着我,我直没有理他。好,到了半夜,你说怎么着,他又见鬼了:打头儿先是青鹅白鹅的胡叫,一忽儿手伸来了,直摸我这儿,嘴里说“让我亲亲你那小多多儿,让我亲亲你那小多多儿”……你说是什么,还是老太太告诉我的,他的前妻的颈子上长这么一颗黑痣,他管它叫小多多儿。我没睡着,直不言语,他老摸,摸来摸去的,小多多儿摸不着,倒摸得我怪痒痒的。我再也耐不住,我就骂。一骂他也醒了,一醒他就恨,本来他是恨极了我的,就拉着我使他那狗牙狠命这么一咬,妈呀,差点儿一块肉都叫他咬掉了,直痛了我好几天,你说多气人!本来你那东西弄了来,我还有点心软,让他这么一疯,好,我再不给他颜色看怎么着!

  尤:敢情你有理!可是当初谁叫你嫁他的?

  李:(脸红)什么当初不当初的?你拿着这小拐杖干什么了?

  尤:(笑)唷,我倒忘了,这是我送你们家的节礼!

  李:什么哟?

  尤:你家出了一个小瞎子,走道儿不用得着它么?我还是亲手做的哪。

  李:(笑)小鬼倒真会……唷,什么了(听。携尤同趋左门揭帘内窥,复轻步走回右侧)

  尤:睡得着哪。老七,你说咱们这事情不碍罢?

  李:他倒是容易对付,疯一阵,痴一阵,也就完了。倒是那姓严的,你别看他长相粗,他有时心眼儿倒是细。打头儿我就不敢正眼望着他。他对那姓卞的倒真是忠心,比狗还忠心,单说这几天为了那小鬼,连他都急得出了性了。前儿个有天他带住了我——

  尤:怎么了?

  李:没有什么,他没有敢明说,他仿佛是替他师父来求着我,说他是个好人,全村子都看重他,他这份家现在全得靠我,小孩没有亲娘也是怪可怜,这个那个的说了一大篇。他说话都抖着的,听得我心直跳,就像他早知道咱们要来玩一手似的,你说怪不怪?咱们第一得防着他。我看他也注意你,你没有觉着生日那天他老望着你么?

  卞昆冈第四幕(2)

  尤:不错,那姓严的是讨厌,我见他也有点慌。他那两只大眼睛直瞅着你,什么都叫他看透了似的。他们这回回来怎么了?

  李:这回回来自然忙着那乌珠子。什么法儿都试到了。前儿个也不知听了谁的,拿一个什么,那长长毛的刺猬,活着的,就这么手拿住用刀拉出那皮里的油,说可以擦得好。又一回更腻了,我想着都腻,姓严的去街上捉了一个小黑狗,拿它活剥了皮,血呀,拉拖了一地,那狗要死不死刮淋淋的叫,才叫得人难受,就拿这活狗身上剥下来的皮给塞着那孩子的脑袋上,说这样什么眼病都治得好。

  尤:有效没有呢?

  李:有效?有效还不错哪。白糟蹋了一条狗命,多造孽。你说老道能治吗?

  尤:老道,嘿!老仙爷老佛爷都治不了!

  李:这家子我的日子可也过不了了。

  尤:咱们再想法子,干了小的再干老的——

  李:吁,你听,这不是驴铃儿响吗?你快去罢!

  尤:(仓皇出门)明儿晚上——

  李:去罢!(尤下,七仍坐原处缝衣)

  (铃声渐及门,卞严同上。卞面目憔悴,衣服不整,严较镇定,然亦风尘满身。)

  卞:(入室喘息有顷,周视室内)怎么了?

  李:(冷)什么怎么了?

  卞:阿明怎么了?

  李:我知道他怎么了?

  卞:(厉声)他上哪儿去了?

  阿明:(七未答,阿明自内室)爸爸,我在这儿睡着哪。

  严:他睡着哪。

  卞:(音慈和而颜色凄惶)你睡着哪,好孩子,你爸爸出去替你弄药回来了。(急步入内室)孩子!

  (严挺立室中,目送卞入内室,复注视七妹有顷,移步近之。七妹缝衣不辍。)

  严:(郑重)师母!

  李:(惊震,举头强笑)唷,老敢,你也回来了,你们上哪儿去了?

  严:山里去——为阿明求治。我说师母,不是我放肆说句话,做人不能太没有心——太没有情……

  李:(强笑)唷,这怎么了?

  严:我是个粗人,我也没有家,我一辈子就敬重卞师父一个人,为了他的事情,我老敢什么时候说拼命就拼命。可怜他运气是够坏的,死了太太,又死了老太太。阿明是他的性命,偏偏又是这怪事的眼睛出了毛病,说不定这眼睛就治不回来,我怕很难……

  李:可不是,你们也算尽了心了,什么法儿都试到了,他还是不见效,那有什么法儿想呢?

  严:真可恨,也不知怎么会有这怪事儿的,总不能是有人暗地里害(声沉着)他罢,为什么好好的眼睛忽然的变坏了呢?(目注七)

  李:(低头)真是,也不知怎么了,你们上回离家的那天都还是好好的不是?你说有人算计他……

  严:呒……

  李:别是那老瞎子罢,有人说瞎子要收徒弟就想法子挑聪明的孩子给弄瞎了,他们为了自己就顾不得人家,阿明那孩子生相也怪,他就爱跟那老瞎子说话玩儿,谁家孩子都不能跟瞎子亲热不是?

  严:快别这么说,那老周是好人,他跟这家子又没有仇又没有恨,他哪会下这样阴险的毒手?

  李:唷,这谁知道,常言说的人不可以貌相,我就最讨厌那班走江湖的。……可不是么,他初来的时候,我还让他上咱们家算命来着,他打头儿说话就有点儿怪,他说什么丧门白虎,年内一定见血什么一死的胡话,我听气极了,就把他撵了出去,准是他记恨了。偏偏阿明那孩子一听着他那倒运的三弦,就非得跑出去跟他胡扯,我看他准有点儿嫌疑。

  严:天有报应,谁造孽谁受报,王法到不了的时候自有天条,也用不着咱们胡冤枉人的。倒是老师他,我看是太可怜了。他本来是最敬佛爷的,这回他简直是痛伤了心,阿明要是不好,他,他就此发了疯都说不定!原来他过庙总是要拜庙的,今儿到山里去,他对着火神爷土地直骂,他说他一辈子亲手造了好几处庙,亲手雕了不知道多儿个的佛像,又是逢山拜山,见庙进香的,谁想好处不见,反而家里出了这希奇的事情,他怎么能不怨,他怎么能不恨?不说别的,你不看他这几天简直连饭都不吃,晚上觉都不睡,眼睛里直冒火,说话声音都是发抖的,人家说话有时他都听不真,师母你又是这躁脾气,没有得好脸子给他看。可是除了你,师母,还有谁能帮着他一点。我怕我们再不想法子舒疼舒疼他,他要再有什么长短,师母……

  卞昆冈第四幕(3)

  李:(低头不语有顷,微露焦躁。)我明白你的意思,老严,可是这话你别用跟我说,单瞧他疯劲儿,谁受得了他的,我是受够的了!

  严:那你……

  (卞自内室出)

  严:(转向卞)怎么了?

  卞:那符我给化在水里给他吃了。

  严:你没有忘了那小包朱砂罢?

  卞:没有忘,你进去看看他去。

  (严入内室。卞行至佛像前,握拳作愤怒态,继低头似自艾,复至灵位前,对遗像凝视,摇头未感。忽转身笑,七妹惊顾。)

  卞:(指灵位)怎么,老太太这儿茶都不用供了!活人你不管也罢了,连故世人的面前你都不该尽一点心么?(七不语)阿明,多活灵的一个孩子,我交在你的手里,好好的一双眼睛,怎么会出这怪病,我不在家,你可在家。(愤)我不问你问谁!(七不语)我这辈子就有这一个孩子,又是这双眼睛,(悲)这双眼睛,叫我怎么能不心痛?(七不语)老太太,娘呀!你想不到罢,你去了不到几个月,我们家就变成了这个样儿,一杯茶水都没有人管。(七不语)还有阿明,我也无非顾着您的意思,算是有了一个娘,多少可以看着他一点,唉!娘,他眼睛都快瞎了!(七不语)好,你没有得话说,你也该惭愧了罢,女人!阿明的眼睛要是好不了,哼,你看着罢!

  (卞诉说时七表情由羞转怒,正欲发作,严自内室出,七逡巡出门去。)

  严:师父,阿明说他眼睛不痛了,他要到外间来。

  卞:(喜)怎么,不痛了!好,你扶着他出来。

  (严复入挈阿明出,阿明眼上包有白布,一手拉严手,一手向前扪索,卞感情激动。)

  阿明:爸爸!

  卞:孩子,怎么了?严叔叔说你现在眼珠子不痛了,真的呀?

  阿明:是不痛了,爸爸。

  卞:脑袋也不昏了?

  阿明:不昏了,我现在顶快活的,我一定会好的。(略顿)爸爸!

  卞:(蹲伏把阿明手)孩子,怎么着?

  阿明:爸爸,你不要难过,你难过我更难过,爸爸!

  卞:孩子!

  阿明:我眼睛是一定会好的,爸爸。爸爸最爱我的眼睛,我知道。

  卞:孩子!

  阿明:爸爸,你放心,我的眼睛一定不能有毛病,我要是没有这眼睛,爸爸你也不疼我了,那我还不如死了哪。

  卞:亲孩子!

  阿明:爸爸你也不用跟新妈妈打架。新妈妈不在屋子里么?

  卞:她才出去,不在屋子里。只要你乖乖的好了,爸爸自然不难过,回头我让严叔叔买糖给你吃。

  严:准是那老道的符有点儿道理,怎么吃了那符水一阵子就不痛了呢?

  卞:也许佛爷保佑。我们把他包的布去了看看好不好?

  严:去了包布好不好,阿明?

  阿明:好,去了试试,这回我一定看得见了,这回打你们回来我就没有见过你们。快去了罢,爸爸。

  (卞严合蹲侍一边,卞解去布缚,手发震。)

  阿明:怎么爸爸你发着抖哪。

  (布已解去,阿明双目紧闭,卞严疑喜参半。)

  卞严:(同)阿明!你慢慢的睁开试试!

  (阿明,徐张眼,光鲜如故,卞狂喜)

  卞严:(同)阿明,你看见我们不?

  阿明:(微蹙)我——见。

  (但眼虽张而瞳发呆,卞严相视。卞以手指划阿明眼前,不瞬。)

  卞:你真的见吗?

  阿明:不——我会见的,爸爸。

  卞:那你现在还看不见?

  阿明:我——见。

  (卞跳起,趋室一边,倚壁上。)

  卞:明儿你见我不?

  阿明:(循声音方向举手指)你在那里,爸爸。

  卞:(复乐观)老敢,你知道,他初睁开,近的瞧不见,远的许看得见。

  卞昆冈第四幕(4)

  严:这许是的,你再试试他。

  (卞空手举起)

  卞:阿明!

  阿明:(现笑容)爸爸!

  卞: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阿明略顿)

  严:你爸爸现在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你看不看见?

  阿明:(微窘)我看——见。

  卞:那你说呀,我手里是什么?

  阿明:(似悟)一根棍子!

  卞:(极苦痛)天呀!(更不能自持,抱头伏墙泣。严亦失望。阿明仓皇,伸手向空摸索。)

  阿明:爸爸,爸爸,别结,别结!(幕下)

  卞昆冈第五幕(1)

  景如上幕

  幕时台上全黑,惟左侧内屋有油灯光,屋外有风雨声,院内大枣树呜咽作响。风雨稍止,院外木门有剥啄声,七妹自左侧内院驰出,偕尤同上。

  尤:喔,好大雨!我全湿了。

  李:怎么早不来,我还当你不来了哪。

  尤:我还有不来的!

  李:快脱了你的笨鞋,再进我屋子里去,糊脏的!(摸一椅使坐)

  尤:(坐脱鞋)脱了鞋又没有拖鞋。

  李:房里有他的鞋,你正穿,就这穿着袜子进去罢。

  尤:那小的睡了罢?

  李:早睡着了。他就睡在这榻上。

  尤:疯子几时回来?

  李:还说哪,他明儿一早就回来,你今晚不到天亮就得走!

  尤:不走怎么着?

  李:别胡扯了,快进去罢!

  (尤七同进房,油灯亦灭。风声又作。月光射入,正照阿明睡榻。房中有猥亵笑语声,阿明惊醒,起坐呼唤。)

  阿明:妈,妈妈!(声止)妈妈你睡着了?(复睡下。亵声复作,阿明疾坐起)妈妈,你那儿是谁呀?是谁跟你说着话哪?别是爸爸回来了罢?是爸爸回来怎么没有来看我?我晓得了,我瞎了眼,爸爸也不疼我了,我早知道他不疼我了!妈妈,妈妈,我怕,我害怕,我什么也看不见!(屋外风怒号)这风多可怕,像是有好多人喊救命哪。妈妈,你怎么也不答应我,我才听见你说话的,我又不是做梦。妈妈,爸爸!妈妈,爸爸!我怕呀,我怕!(睡下取被蒙头有顷,亵声复作,复坐起,举手摸索啜泣。忽抬头睁眼,目光炯然,似有决心,潜取衣披上,摸索床头得杖,移步及门,手触帘,作闯入状,复止,转步摸索出右门去。目光转暗,风势复狂)。

  李:(自左室内)别闹了,不早了,趁早走罢!

  (尤自室内出。扪索而行。)

  尤:这多黑,天还没有亮就赶人走!(及门)摸着了,我走了,啊。

  (尤出门,即遭狠击。)

  李:(自内惊问)怎么了?

  尤:哼,是你啊,小鬼!

  李:(已出房)谁?

  尤:(气喘)那小王八,小坏蛋,小瞎子,他,他想打我哪……不要紧,我已经逮住了他了……你再凶,试试,好,好胆子,想干你的老子!

  阿明:(嘶声,极微弱,似将毙然)爸爸!

  李:(亦在门边)把他带进屋子去!

  (尤七共曳阿明入内,时天已黎明,屋内有光,隐约可辨,户外风拂树梢,作呜咽声。)

  尤:(喘息)小鬼,你凶!

  李:别掐他了……呀,怎么了,阿明,阿明!不好了,死了!

  尤:诈死罢,哪有这么容易,我又没有使多大的劲。

  李:阿明,阿明!你摸摸,气都没了,这怎么办?

  尤:死了也活该,谁让他黑心要害人?

  李:你倒说得容易。这事情闹大了,怎么好?疯子一回来,我们还有命么?

  尤:别急,咱们想个主意。

  李:你害了我了……

  尤:别闹。咱们把他给埋了,就说他自个儿跑了,好不好?

  李:不成,他们找不着他还得问咱们要人。

  尤:咒他妈的,咱们趁此走了不好么?

  李:上哪儿去?

  尤:赶大同上火车到北京去,不就完了?

  李:你能走么?

  尤:还有什么不能的!快罢,迟了他们回来。你东西也不用拿,我有点儿钱,我们逃了命再说罢。

  李:(指阿明)他呢?

  尤:还管他哪,让他躺着罢,自然有他老子来买棺材给他睡。天不早了,我们走罢。

  (尤曳七踉跄奔出,天已渐明,阿明横卧地上不动,三弦声忽起,阿明苏醒,强支起,手扪喉际,面上有血印污泥。)

  阿明:爸爸,爸爸!你来罢!你怎么不来啊!(复倒卧)

  瞎:(扪索入门)我早知道这家子该倒运,我早知道!阿明,阿明,你在哪儿哪?(杖触阿明)。这是什么?阿明!(俯身摸之)可怜的孩子!凶恶的神道,要清白的小羔羊去祭祀——这回可牺牲着了!(坐地下,抱阿明头,置膝上,抚其胸)阿明,阿明,你有话趁早对我说罢。麻雀儿噪得厉害,太阳都该上来了。昨晚上刮了一宵的大风,一路上全是香味:杀人的香味,好**的香味,种种罪恶的香味。可怜的小羔羊,可怜的小羔羊!醒罢,阿明。

  卞昆冈第五幕(2)

  阿明:(微笑)是你呀,老周!

  瞎:除了我还有谁,孩子。

  阿明:你是怎么来的?

  瞎:我听见小羊的叫声,我闻着罪恶的香味。

  阿明:你说的什么话?

  瞎:下雨,下雨,这回可真下了血了。

  阿明:你说的什么话?

  瞎:你爸爸几时回来?

  阿明:他今天回来,也许就快回来。

  瞎:你觉着痛不?

  阿明:我觉得倦,可是我很快活,有你来陪着我。

  瞎:你有什么话对你爸爸说,孩子?

  阿明:对他说,我爱他,好爸爸,对他说,我想替他杀那个人,可是我气力小,打不过他。对他说我见了我的亲妈,我的眼一定看得见了。对他说,我要见他,可是我倦极了要睡了。对他说,我——爱——他——好——爸——爸……

  瞎:还有什么说的,孩子,慢点儿睡。

  阿明:(音渐低)我——也——爱——你——老——周。我——想——听——你——弹——听——你——唱——我——要——睡——了……

  瞎:(取三弦调之)好,我唱给你听。(弹三弦,曲终阿明现笑容,渐瞑目死)。歌:——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瞎:阿明,阿明!(抚其头面,及胸)。去了,好孩子!(抱置怀中)张目前望。若有听见,(面有喜色)再会罢,孩子!(户外闻急骤铃声)最后的人回来了。

  (卞严入室,见状惊愕,木立不动。)

  瞎:(自语)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

  卞:(走近)阿明,阿明!

  瞎:他不会答应了。

  (卞疾驰至内室,复驰出,听瞎子自语,立定,严见尤所遗雨鞋,捡起察看,点头似悟。)

  瞎:我闻着罪恶的香味,我听见小羊的叫声。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

  卞:(张眼作疯状,严伸手欲前扶持之,复止)哈哈!我明白了!

  (卞握拳露齿,狞目回顾,见壁间佛像,径取摔地上,复趋灵案前,伏案跪下。)

  (长号)妈呀!(踉跄起立,双手抱头,行至阿明横卧处,伏地狂吻之)阿明,阿明,我的亲孩子!(复起立。狂笑)哈哈——哈哈——哈哈……

  (自语)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忽示决心,疾驰出门)

  严:(卞狂叫时木立不动,似有所思,见卞出,惊叫)师父,不忙,还有我哪!

  卞:(复入,立开口)老敢!(严未应,卞复驰出。严随出。户外有巨声)

  瞎:好的,又去了一个!

  (严回入室,手抱头悲痛,忽抬头。趋壁角捡得利刀,环顾室内,疾驰出门)

  瞎:好的,报仇!好的,报仇!血,还得流血!(抚阿明)好好睡罢,孩子,没有事了!(取三弦弹,幕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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