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元旦刚过的一个早晨,才读小学一年级的我和同学们一起被集合到学校操场的广播前,听那里面传出的一个沉重缓慢的男声宣布着一个伟人的死讯。当时懵懂无知的我对广播里不断出现的“逝世”一词感到好奇。记得那天一放学,我跨入家门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母亲:“妈,‘逝世’是什么意思?”已经缠绵病榻多年的母亲沉吟了好一会儿,回答说:“就是一个人死了。”“那‘死’又是什么意思?”
母亲把目光投向一处仿佛很远的地方停留了很久,才把我拉到身边一边轻抚着我的头发,一边缓缓地向我解释道:“死,就是一个人睡着以后再也醒不来了……”
七个月以后,母亲永远地走了。
幼年丧母是人生一大悲哀,面对这种悲哀,我只能承认自己无能为力。霍桑曾经说过,在我们人类的本性中,原有一个既绝妙又慈悲的先天准备:遭受苦难的人在承受痛楚的当时并不能觉察到其剧烈的程度,反倒是过后延绵的折磨最能使其撕心裂肺……事实上,对于母亲永远的离去或者说死去的概念的彻底理解和认知,是她死后两三年的事情了。在此期间,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母亲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总有一天她还会回来的,一如往日那样站在家门前等我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等我张口叫一声“妈”,接下来便是日常琐碎的生活场景。当我终于让自己认识清楚了死亡给予死者和生者在感受上的差异是如此巨大时,我已经快成为一个少年了。
我习惯了没有母亲的生活。失去了母亲的生活等于同时摆脱了一种约束,一种引导,一种由于时时提醒于耳际的叮咛之下的自我行为修正,一种来自于母亲的柔性温暖。于是,刚好到了需要无拘无束成长的年龄的我就更加恣情任性地疯长了。我享受着这种自由带给我的快乐,同时也在日后承受了自己必须交付的代价。这是很久以后当我屡屡碰壁痛不欲生,不禁回首往事的时候才得出的结论,但在当时我并未觉察。
但是,今天又想起母亲了,关于母亲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了出来,尽管这记忆是不连贯不清晰甚至是无声的,就如同那些已经模糊不清的早期黑白无声电影似的,未经修缮,所以也是最原始最真实的。
于是,我想到了给母亲打个电话,拿起话筒,右手同时按下“0”。我不知道电话机的键盘上还有哪个数字比“0”更适合做妈妈的电话号码了。“0”是一个圆,意味着回归,意味着圆满,意味着一个从开始到结束的过程,意味着一种虚无的状态……这是我送给妈妈的电话号码,也是我平生第一次送给妈妈礼物。我知道,她一定是接受的,而且,会很高兴。听筒里一片静默,可能在等我继续往下摁号码。我也静默了。心里想着母亲也许就在电话的另一端,手拿听筒等着我开口,嘴巴张了几张又合上,那个“妈”字怎么也出不了口。我已经不习惯这个称谓了。
嗫嚅了半天,终于轻轻地唤出一声“妈”,顿时泪如雨下。
妈,你还好吗?我想你,真的,不是经常想,不过每次想你的时候,我就把自己还当成孩子,受了委屈受了罪,想起你,就想像小时候那样在外面惹是生非吃了亏,跑回家一头扎到你怀里连哭带喊,等着你拍着我的背哄我高兴,你总能让我破涕为笑。可是,自从你永远也不能再抚慰我、爱护我,再不能用你的怀抱为我遮风挡雨,没有你的那个家,也不再是能够让我寻求慰藉的港湾,而我必须学会自己承受、自己忍耐人生的苦辣辛酸的现实以后,我就不敢经常想起你了。
长大成人的路上,我摔了很多的跟头,每一次都跌得头破血流。妈,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多愿意再像小时候那样挨你的打?你用你自己的方式教育着我,当我还不知道自己犯错的时候,你的巴掌或者戒尺就已经落到了我的身上,打完以后再讲道理。所以,那些你传授给我的道理虽然不多,却能让我牢记终生。
可还有许许多多的道理你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呢,我只能把无尽的茫然写进目光里。人生的道路崎岖漫长,每一次在我感到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会抬起头面向苍天,在心里绝望地嘶叫“妈,帮我!快帮帮我吧”。那时候我只觉得,除了向你呼救,这世间再也没有人能够帮我了。你一定是听到了,要不为什么我每次遇到难题都能化险为夷?
我还是不会梳头。我那一头乌黑光泽的长发总被我不是潦草凌乱地披在脑后,就是用一根细绳随便地扎起来。小时候,你总夸我的头发长得好,可是每次给我洗头的时候又总是唠叨那头发太长太浓密了。小小的我留着齐腰的长发,被你梳成各种各样的辫子,扎上各种颜色的蝴蝶结,每次走在街上,总能引来喷喷称赞。每逢那个时候,我就会回过头冲你笑,你也笑了,那笑容是我见到过的最晴朗的天空。
后来,你已经是病入膏肓卧床不起了,每天清晨仍然让我站在病床前为我梳头。晚期癌症折磨得你痛苦无比、虚弱不堪,已不能完全坐直身子了,你就吃力地用一只胳膊支起上半身,用另一只手拿梳子一下一下地细细为我梳好,再替我结成两条长辫。
每一次梳头都要用去很长时间,我还在一旁不停地催促着。梳完头发,你就累得倒在枕上喘成了一团,而我早就背着书包一溜烟地跑出房门上学去了。
就是这种最简单的发辫,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一直都没有学会梳。
曾经有一个来探望你的阿姨看见你为我梳头时的艰难状就劝你把我的头发剪掉,你摇摇头说:“这孩子留长头发好看,我活一天就给她梳一天吧……”你走了以后,就没人给我梳头了,我的长发成了一窝乱草,我自己尚不觉得,可大人们看着就忍无可忍。理发室里的人很少,所以对那个声音我一直记着。“嚓、嚓、嚓”,一剪接一剪,一缕缕的长发就从我的头上断开坠落了。刚开始还能听到头发飘落的“沙沙”声,比秋天时落叶飘零的声音还要轻微,到后来地上的头发铺厚了,这声音就听不见了。
我木然地望着镜子里面那个满头短发乱飞的小女孩,不能确定她究竟是不是我。在当时我至少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我的生活从此将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妈妈,从那以后我就再也学不会梳头了,而我现在也当了妈妈,也有了一个每天清晨就站在我面前等着我梳头的女儿。为了掩饰我的笨拙,我买来一大堆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发带头饰,在那花枝招展下掩藏的,依然是最为朴拙的发辫。
记得那天天气很热,一大早我就被告知今天不用去上学了。一直都在渴望逃学的我并没有往常的欣喜,就像一只小狗,我嗅出那天的空气里弥漫着与往日绝不相同的气息。
你已经高热昏迷了三天了,医院里下了病危通知书。
后来我学了医,知道这是恶性肿瘤晚期的必然表现,持续不退的高热不仅彻底耗尽了你身上残存的那些已经非常稀薄的生命力,同时也预示着你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其实那几天,我天天都到病房去看你,你总是很安静地睡着,脸上没有了往日那种忍受剧痛的痛苦表情。我认为这样很好,因为我再也见不得豆大的汗珠顺着你蜡黄消瘦的脸颊往下淌,听不得你那强自压抑的呻吟声。可我并没想到,你竟这样一直安静地睡着,没能再看我最后一眼。
我坚信亲人之间一定存在着心灵感应,因为从那一天的清晨开始,我就有种大祸即将临头的惶恐不安。病房是白色的,病床是白色的,你身上盖的被单也是白色的。当我跌跌撞撞地被牵到你的身边,一看到白色被单下的你,我突然意识到——你就要死了!就要像别人平常说起的那个死了!我“哇”地大哭着扑到你的身上,一边奋力地摇撼着你瘦弱的身躯,一边“妈!妈!”地大喊。见你没有回音,我发狂似的用自己的手指去掰你的眼帘,天真地以为只要把你的眼睛撑开你就能看到我,你就不会死了。
你衰弱极了,以致实在无法再睁开自己的眼睛看一看扑在你身上呼天抢地号啕大哭的我。可当时我真的看见有一颗大大的泪珠,非常缓慢地从你紧闭的眼角里流了出来,又慢慢地流进你的耳朵。直到今天我也想不明白,你当时是怎样拼尽最后一丝气力,那样无力地移动着自己的手,把它盖在我的手上轻轻地握住……这是你留给人世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动作。
在我2岁的时候你就被查出患了癌症直到我将满8岁时你去世你苦挣苦熬了整整六年时间。在这六年里,你究竟忍受着怎样的痛苦,经历着怎样的煎熬,是我的想象力至今也无法企及的。一个人如果是处在身体健康的盛年,是不会经常能想到自己死的那一天的,那总是一个遥远的日子,走过去还有很长的一段历程。然而,你却不同。当你手里拿着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病情诊断报告时,无疑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生命的尽头。那时候仅仅30多岁的你承受的痛苦该是怎样的巨大?
几次大的手术和以后更多次数的放疗和化疗,夺走了你的健康和曾经非常动人的风采,却在以后的日子里磨砺出了你顽强乐观的意志和精神。我知道你不得不顽强、不得不乐观,因为,你还有我,你那刚满2岁、话说不明白、路走不稳当的女儿……妈,在我懂事了很久以后,我也不知道你是病人,那时我实在看不出你和别人的妈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你是一位多么成功的母亲啊!你给了我和别人一样的童年,而我头顶上的那片天空却是你用已经残缺了的生命,用你和病魔搏斗后剩下的已经为数不多的精力为我撑起来的。
离开你的日子越久,人生里因为你的缺失而出现的裂隙就越大,我就更加的想念你。我为自己找了一个好丈夫,但是天天在一个锅里搅勺子,有时难免会磕磕碰碰的。发了火吵了嘴之后,我也曾很用力很夸张地摔门出去,但是,站在深夜的街头徘徊良久,却不知何去何从。从小到大,那些只有诉说给母亲听的心事逐渐地被我一一忽略过去,我的心已经变得粗糙。妈,我并不是在为自己担心,而是害怕影响到女儿的成长。比方说到现在我还不习惯孩子在我跟前撒娇,当她把毛茸茸的小脑袋往我怀里钻的时候,我总是显得惊慌失措。
告诉我该怎么办吧,妈妈!让我拥有如你一样的智慧和勇气。我知道怎么活都是一辈子,可一辈子该怎么活才算好呢?把答案告诉我吧,无论是在梦里,在风里,或者在雨里……放下电话,窗外,太阳正沿着亘古不变的轨迹向天际驶去,把一抹金色的光芒涂在了最后一扇玻璃窗上。远处传来阵阵悠扬的鸽哨,一群鸽子掠过一个优美的弧线又急速向远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