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复归”这句话,在一些著作中能经常见到,但在哲学著作中不常见,大概是哲学家比较谨慎,知道这种用法的哲学分量和麻烦。
最常用的是文学,特别是文学评论。当一个评论家赞赏一部小说,或一首诗,说它如何好时,总要说它复归人性,或描述了人性的复归之类。人性是文学评价的最高尺度。可我总想问一个肤浅的问题:此话何意?是不是赞美人性原本是好的、最好的,后来失落了,因而要复归人性?或者现在人性太坏了,因而要着力鼓吹人性复归,以匡正世风日下的现实?如果这样,请告诉我,原来的人性是什么,何时丧失的?为什么会丧失?如果社会越发展,人性越丧失,那就让我们同叔本华、尼采或其他悲观主义者一道哭泣去吧。
文学家并没有解答这个问题的责任。因为这是个哲学问题,混乱的源头是哲学,是来自哲学。其实,如果问问大力张扬这种主张的哲学家,请他们指点指点人性何以复归?为什么要复归?除了重复人性异化、复归的老调以外,似乎至今也没有见到什么有力的新论据。
从哲学角度说,人性当然包括两个方面,既有自然本性又有社会本性。人作为一个自然存在物当然有它的自然本性。荀子说:“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恶,耳辨音声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这里讲的是人的自然本性的共性。可人除了人的自然本性外,最根本的是社会本性。人的自然本性取决于人的生理结构,而它的实现方式受社会制约;而人的社会本性则是依社会制度、依不同人所依存的社会关系而不同。所谓失去人性,没有人性,当然不是指人的自然本性,而是指失去了这个社会公认的做人的准则。吃人,在文明社会中,肯定是没有人性的行为;可在原始部落中不可能有这种观念。在当代,违背战争公约虐待战俘,可以说没有人性。可在古代,把战俘甚至他们的子女玉帛全部当成战利品,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绝不会被认为没有人性。人性是不能复归的,因为并没有固定不变的人性有待人们去复归。人们高喊人性复归,表达的是对现存道德规范失落的不满,是对社会中丑恶现象的抗议。
其实,人性是不应该复归的,而应该是随着社会的进步,人性不断丰富和优化。有位哲学家说过,人的人性不是天然确定的,而是后天由其生长、影响、解释所赋予它的规定,它既是任务也是问题。人永远是未完成的,因为人的生存方式不是固定的,存在无限变化的可能性。其实整个历史无非是人性变化的历史。因为社会是发展的,社会关系是变化的,人性自然也是变化的。我们要通过改变人的生存条件,通过教育来培养一代又一代的新人,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虚幻的人性复归的呼喊之中。
老实说,如果与其他动物相比,人往往更凶残,因为人并没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善良的本性。这一点,西方有些学者比我们一些抽象人性论的鼓吹者头脑要清醒得多。弗洛姆关于人性说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他认为人比野兽更残忍,更具有破坏性。野兽中没有性施虐狂,也不因生活本身而失望;而在人类的历史中却充满了不可想象的残忍和破坏记录,使人对自己强烈有力的侵略性无可置疑。然而这种超过野兽的侵略性并不是出于我们的本性,也不是来源于人类的祖先,而是来源于人类特定的社会存在。弗洛姆这种说法是正确的,人性中各种善良的或残忍的东西,都不能从人的本性中得到解释。唯一能解释的是他们所处的社会和他们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