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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后悔

哲学心语 陈先达 2246 2024-10-22 04:27

  

  在一生中,没有任何后悔、也没有做过后悔的事的人,是极为罕见的。

  后悔并不是绝对不好。后悔是多种多样的。

  因为做了不好的事或对不起人的事,感到后悔的,是良心发现,表明没有丧失良知。这是道德的自律。《菜根谭》“矜则无功,悔则改过”条:“盖世功劳,当不得一个矜字;弥天罪过,当不得一个悔字。”就是这个意思。

  因为思考不周,把事情办砸了,感到后悔,是醒悟的表现,表明找到了能够成功的办法。这是错误的积极成果。您见过下象棋的吗?凡是悔棋的,肯定是有了好招。没有发现自己的棋走臭了,没有好招是想不起悔棋的。悔,是错误被认识到的表现。

  有一种悔是不好的,这就是坏事没办成,感到坐失良机而懊恼。这种悔,是坏上加坏。另一种是宗教忏悔,自认或真正有罪,在上帝面前悔过以求得灵魂的安宁。这些都不在我们所说的后悔之列。

  当然,如果事前想得周到,减少后悔当然好。我们孔夫子就主张少后悔,他说,“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孔子讲的是做官的诀窍,但他提倡的多闻、多见、慎言、慎行,还是有道理的。与其事后后悔,不如事前思考。可是凡事都一思再思三思,不断思下去,犹豫不决,始终处在思考中,这比考虑不周更误事。错误只能在实践中才能发现,也只有在实践中才能解决。

  在人类的实践和认识中,我以为后悔是不可避免的。事前诸葛亮是少而又少的,那是理想化神化了的人物。如果做事后诸葛亮,对错误和挫折进行总结,就能避免以后犯同样或类似的错误。

  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凡是已成之事都是无可改变的。历史是无法假设的。能改变的都是没有实现的事。有位哲学家说,人的生命如能有两次,肯定个个都是天才。因为有两次生命,就有后悔此事没有发生,有推倒重来的可能。

  人,当然只能活一次。任何后悔都不能改变已成的事实,但这绝不是说,后悔情绪是毫无意义的。现今有些流行的说法,如“青春无悔”、“人生无悔”,这都是从积极方面说自己把一生和青春贡献给某种事业,然而并不辉煌,并不轰轰烈烈,甚至遭到不少挫折,但并不后悔。因为,事业平凡,人生平凡,职业平凡,并无错误,非后悔之事。相反,一生安于平凡,老老实实工作,应予表扬。尤其像屈原在《离骚》中说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表现的更是一种忠贞不贰的爱国主义精神。这是一种非常可贵的精神。可不能由此得出结论,在人的一生中,任何后悔都是消极的。问题是人不能只停留在后悔上,而要把后悔情绪变为一种总结经验的动力,从后悔中得出教训。这样的后悔情绪就是一种积极的良性情绪。如果一个在实践中犯了错误的人,连一点后悔情绪都没有,若无其事,肯定是不会接受教训的。这叫死不悔改。

  可是,单纯的后悔是一种消极情绪。特别是由后悔到自责,怨天尤人,终日后悔,甚至以泪洗面,就是不采取积极行动、总结经验、吸取教训。这种后悔是一种负性情绪。如果人的一生都怀着种种后悔情绪,如牛负重,了无终日,无论对养身、养心、养性,对处世行事都是有害的。据说有位美国名人说过,当后悔取代梦想的时候,人才会变老。即使已到晚年也不需要这种后悔,因为事已至此,悔之晚矣。这种后悔没有任何积极意义。

  我们提倡从后悔到总结,但不主张撇开总结的单纯后悔。这两种后悔是不同的,单纯的后悔是面对过去,后悔已发生的事不该发生;而后悔做错了某些事或某种行为的总结是面对未来,防止已发生之事再度发生。沉湎于过去就会忽视未来;而着眼未来,就不能忘记过去。现在盛行的《失败学》、《错误学》、《误诊学》,都是对人类实践活动包括医疗活动中许多失误的总结,在一定意义上也可说是对许多可悔之事的积极探讨。

  人生不是棋局,不能悔棋重走;但人生又如棋局,可以在多次输棋中积累经验。人生无悔棋,但可以从自己的错棋中得到进步。恩格斯说过,一个民族最好的学习是从自己的失败中学习,一个人也是如此。人生不可避免有后悔之事,但要尽可能减少或不再重复。

  人是很善忘的。但历史是有规律的,因而历史的遗憾可能会重复出现。李自成进了北京,屁股还没坐热又退出北京,还来不及后悔,终以失败而酿成历史的悲剧。洪秀全在天京时间长些,最后也是以腐败和内讧而无法抗敌,宣告失败,又酿成历史的悲剧,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后人读史,可以为其扼腕,但可能犯同样的错误。不能从历史中吸取教训的原因仍然是历史,是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所处的特定条件决定的。从这个角度说,有时间和机会后悔仍不失为一件好事。最可悲的是,历史不给后悔的机会。

  不能认为凡是过去的都是错的,凡是现在的都是正确的。我们不信奉“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哲学。我们既要善于总结过去的错误,从后悔中得到教训,又要善于及时吸取当前的经验,避免以后后悔。就事论事不难,关键是要善于从自己的失误中总结出规律性认识。经验性认识,可以避免在相同的条件下犯同一种错误。而规律性认识,可以避免在不同条件下犯同类甚至不同类的错误。要使事后诸葛亮成为真正的诸葛亮而不是经验主义者,就应该从后悔之事中上升到规律性认识。这是对后悔者的最高奖赏。

  我们一定要懂得后悔,善于后悔,把消极的懊悔变为积极的总结。这样,我们的人生会变得更充实,也更能经得起风吹浪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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