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绍兴府
绍兴是王阳明的家乡,因此接触阳明学的时间较早,在王阳明生前也已形成阳明讲学的中心。概括而言,绍兴府最早有徐爱、蔡宗兖、朱节三人,在正德二年(1507)拜入阳明门下,并积极问学,不过从学者仍很有限。[18]这情况一直要等到王阳明主政江西在政治和学术声名都有成之后,才获得重大突破。从1521年秋直到1527年,王阳明丁忧、赋闲在家,此时绍兴一地不仅有许多年轻士人归入阳明门下,讲会活动也快速展开,一个以王阳明为核心的讲学重镇于焉形成。王阳明去世后,此地门人多注力于天真精舍的修建和讲会工作,阳明学讲会活动也因此得以发展,稍后因王畿和钱德洪二人积极周游各处讲学,并未全力经营家乡的讲会,讲学气势较衰,但晚明嵊县的周汝登适时兴起,又得会稽陶望龄等人共同提倡,再创讲学风气。概括而言,晚明浙中阳明学确实以周汝登和陶望龄承王畿之学为主,而刘宗周、黄宗羲等人同样热衷讲学会活动,且对周汝登和陶望龄有激烈的批判,也为浙中学术带出新契机。以下将更详细地描述绍兴府在各时期的阳明讲学活动。
平定宸濠之乱后的王阳明,于1521年九月,因祭拜祖坟而回到余姚,立即吸引了余姚诸生钱德洪率七十余人前往拜师,[19]一时之间,阳明学已成为余姚当地热门的新学。学者们聚集在龙泉山龙泉寺的中天阁中讲学,王阳明因无法长期留在余姚带领讲学,他因而鼓励这批余姚的新弟子成立定期的讲会,此讲会就选在中天阁内举行,又名龙山会,每月二会。[20]钱德洪是此会的重要成员,王畿亦参与其中,龙山会可能只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来钱德洪于嘉靖十四年(1535)回籍丁忧时,又修复之,但后续发展则不太清楚。据清代方志所记,中天阁讲学地后废为尼庵,乾隆二十四年(1759)知县刘长城才复建为龙山书院。[21]
王阳明晚年赋闲在家约六年的时光,绍兴因此成为阳明学重要根据地,当时绍兴知府南大吉以门人自称,修建稽山书院以聚八邑彦士,又聘王阳明主讲其间。此稽山书院乃旧址,坐落在府城卧龙山西冈,属山阴县,宋代朱子曾讲学于此。嘉靖三年(1524)南大吉增建了明德堂尊经阁,后改为“瑞泉精舍”,此书院提供食宿月廪,吸引湖广、江西、广东等地的士人前来学习。[22]稽山书院在万历年间被毁,后知府萧良榦修复之,修建后改名“朱文公祠”,又于瑞泉精舍旧址建一堂,曰仕学所。[23]另外,王阳明生前也与弟子在能仁、光相、至大天妃各寺讲学,后因参与讲学人数众多,寺庙无法容纳,门人遂出资修建阳明书院。[24]
嘉靖初年王阳明在绍兴带领讲学的时期,是其人生旅途的尾声,却也是其讲学生涯最兴盛的时日,钱德洪:“尝闻之同门先辈曰:南都以前,朋友从游者虽众,未有如在越之盛也。”[25]而此时归入阳明门下的绍兴士人,除了钱德洪、孙应奎、王畿外,尚有管州[26]、范引年[27]、夏淳、柴凤、闻人诠[28]、黄文焕、黄嘉爱(1508年进士)、黄元釜、黄夔等人。[29]
王阳明于嘉靖七年(1528)去世,门人选择在杭州府的天真山修建天真精舍,奉祀先师,同时举办讲会。天真精舍是所有阳明门人共同经营的建制,当然浙中门人更是总承其事,尤其是薛侃、孙应奎、范引年、钱德洪、王畿等人。精舍建于天真、天龙、净明三寺之址,可居诸生百余人,又有阳明先生祠,每年春秋举行祭祀,四方同志前来致祭后,便接着举办讲会活动。天真精舍作为王阳明去世之后学派的精神象征,同时又有教育年轻士人、祭祀追念先师、招聚四方同志共同讲学的功能。而且这种借春秋二祭召集各地学者举办大型讲会的模式,也是稍后江右青原会和宁国水西会的先声。因此,天真精舍的兴建及其所形成的讲会模式,实为阳明学后续发展奠定了重要的机制。只是天真书院虽然持续运作,也有专门学者负责教事,但王畿、钱德洪等著名阳明学者周游各地讲学,未能专力经营于此,故作为一讲学中心,其活力与成效是不够彰显的。王畿在《约会同志疏》中所言,虽未必针对天真精舍内的讲学而发,但仍可清楚洞悉当时浙中讲会不彰的情况,他说:“先师祠中旧有初八、廿三会期,频年以来,不肖时常出赴东南之会,动经旬月,根本之地反致荒疏,心殊恻然。”[30]孙应奎更直接道出天真书院的危机:
夫因祭立会,因会订学,初意本甚拳切。鄙人十年不渡,近二三年再与祀事,殊觉索莫,而诸执事亦不恪,渐成故事矣。盖由吾党精神不翕聚,不能感动,复何言。[31]
天真讲学未能在后来史料上留下太多的记录,恐怕与其已渐成故事、缺乏讲学的生命力有关。
至于天真精舍的扩增与修建方面,精舍后来在王臣、薛侨的帮助下,增加田地七十亩,嘉靖十五年(1536)巡抚浙江监察御史张景和提学佥事徐阶又重修精舍,又增加院田。嘉靖三十四年(1555)胡宗宪与阮鹗仕于浙,在天真上院新建仰止祠,将原祠迁移至上院,并以欧阳德、王臣配祔。[32]隆庆五年(1571)年左右,天真书院内的祀典和建制又经过一番整饬,并仿白鹿洞规,作天真精舍志以诏天下。[33]但书院于万历七年(1579)遭毁,田被佃分。万历十二年(1584),巡抚都御史萧廪、巡按御史范鸣谦合请复祠,修建后祠务备甚,有司以春秋二季举祀,门人后学则日祀遗像于燕寝。此时祀内以阳明高弟徐爱、冀元亨、薛侃、邹守益、欧阳德、王艮、王臣、刘魁、钱德洪、王畿配祔。万历十五年(1587)又将因燕居堂制隘不足展礼,再次迁祠、修改建制。[34]
尽管天真书院或中天阁的龙山会,都没有形成强劲的阳明讲会中心,不过讲会和祠祀活动确实存在。而王畿和钱德洪两人周游东南各地倡导讲学的行动,却相当有成果,上一章我们已说到南中一带许多讲会活动,都是靠他们带领兴起的。王畿晚年被许多讲学者尊崇为阳明学的宗主,虽然他在本乡学者当中,就教育和学脉传承的效果而言,并不特别耀眼,但他仍是维系浙中阳明学最重要的学者。钱德洪卒于1574年,王畿卒于1583年,自从王畿去世之后,浙中一带讲会因缺乏领袖更加衰微,[35]其间虽有张元忭偶尔聚讲,但还是要直等到周汝登再次兴起倡导,才真正再现生机。
周汝登是绍兴府嵊县人,虽然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将之归入泰州学派,指明周汝登是罗汝芳的门人,不过根据周汝登本人和当时人的看法,周汝登无疑是以王畿的接棒人自居。[36]周汝登自言其于王畿是“及门而未受业,受业而非及门”,亦即隆庆四年(1570)王畿讲学嵊县时,周汝登以诸生的身份听讲,不过当时却不能领略其旨,后来因慕学取会语读之,乃心深契王畿之学,然此时王畿已去世。[37]陶望龄直言:“海门(即周汝登)得龙溪真传”,[38]并说:“自龙溪子没,而士之明道讲学于其乡者,久而始得一海门子。海门子者,天下之大,百余年之久,众心众目所群聚而交责之身也。”[39]可见当时学者确实以周汝登为王畿之后,浙中最重要的阳明讲学领袖。
周汝登在万历五年(1577)成进士,授南京工部主事,在此之前,他虽然接触过理学,但并不特别热衷。周汝登早期无法领略王畿之学旨,但其从兄周梦秀,却从王畿学道而日有所见,故此时周汝登对周梦秀之学亦不能信服。[40]邹元标与周汝登是同年进士,据邹元标所言,周汝登在初仕南直隶时,是以善弈和通象数著称的,十余年后,二人再度聚首南都,周汝登已全然向道,当时他们“旦夕惟以学相切劘”,邹元标对于周汝登的改变印象非常深刻。[41]此时大约是在万历二十年前后(约1592),[42]当时南直隶的会讲风气兴盛,有上百人聚集的大会,也有七八人的小会。[43]有一次在会讲中,许孚远(1535—1604)因不同意王畿《天泉证道》而作《九缔》,以示会者,周汝登则作《九解》回应。[44]
周汝登在《九解》中充分发挥了王畿“无善无恶”之旨,说明道体、性体的绝对超越义,即一切概念和名目的对立都是自我立名、自我立见,不是描述性体的究竟语。[45]他也申明“无善无恶”并非在善恶对言的语境下说的,而是借着对这种语义的超越来指涉终极的道与性体,所谓“尽性知天必无善无恶为究竟,无善无恶即为善去恶而无迹,而为善去恶悟无善无恶而始真”。[46]周汝登和王畿一样,坚持“无善无恶”之说所要强调的正是:圣学要直接体悟性体、直证本然良知的修养工夫论。周汝登本于王畿良知学的诠释,并有力地加入晚明学界关于“四无”“四有”的辩论,在当时确实造成重大影响。邹元标认为王畿虽然已明言此学问要旨,但闻者多不开悟,周汝登继起的阐发,对学界有深重的影响:“继元后龙溪而出者也,双目炯炯,横冲直撞,所至能令人胆落心惊,亦能使人神怡情旷。东越之学,从今益显益光者,非继元氏乎。”[47]
万历二十七年(1599)周汝登与陶望龄等数十人,一同到阳明祠祭拜,并约定每月举行讲会。周汝登特别标明他们的讲会是承继王阳明到王畿的发展,并以孟子发扬孔子圣学的角色自许:
越有阳明犹鲁有仲尼,龙溪一唯参也,今日正须得一孟子,而后仲尼之道益尊,谁其任之,各自力而已矣。[48]
此时周汝登在嵊县的讲会于每月初三举行,参与人数可能不少,他称之为大会。他的门人王三台和吴振尹等人,又在每月大会之外,另成立一个小会,深得周汝登的赞许,此小会也设有会约和记录事宜。[49]另外,陶望龄《证修社会跋语》中则提及钱君、刘君等同志组成证修会,请周汝登主持;[50]而从周汝登的《共学心期录引》,我们则可见这些讲学同志们彼此间建立了某种盟约的关系,道德规劝与改过等工夫实践,都希望借着讲会中同志间的彼此切磋而落实。[51]
周汝登之学在嵊县是显学,从地方志的记载可见,当地许多士人都归入其门,例如,王三台、袁祖乾、袁祖宪、吴振尹、吴钰、吴应芳、丁彦伯、丁美祖、尹志赓、吴应雷都是其门人;吴调元从其游。而吴赓明可能是另一个讲学的势力,方志称其门人之多,可比王畿和周汝登,但方志对其学问和门人却几乎没有记载;相反的,周汝登之传人则记录相当详细。[52]然而,与周汝登共组讲会的同志朋友们,许多人都先他而逝,这也造成学术传承的困难,周汝登曾感慨地说:“予一生全赖友朋,弱年为会者八士,八士外更有四人,今尽沦亡。入仕后周参五六辈皆殁,然此犹年相若者。至晚年从游若吴国超、吴孟刚、丁中甫,皆少年得力之徒,亦相继夭,念之心折。”[53]可见门人吴振尹、吴钰、丁美祖的早逝,带给周汝登的痛惜之情。周汝登于1629年去世,王三台担负起传承师道的责任,于是继续召集同门讲会,只是不知成效如何。[54]后来,江西学者文德翼(1634进士)任嘉兴府推官时,曾于嵊县的鹿山书院会讲,袁祖乾与之辨难,令其心折,当时许多知名士人也都参与讲学。[55]
与周汝登一同讲学的陶望龄是会稽县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第三名,授翰林编修,转太子中允右谕德,兼侍讲。陶望龄是个多才多艺的学者,诗、文、经义、理学、佛学样样精通,[56]而且交游广阔、海内知名。陶望龄虽然颇热衷讲学,与周汝登及其门人往来密切,喜爱读王畿和罗汝芳的书,尤其热爱罗汝芳之语,他自言道:“余生既晚而愚,未尝见二先生(指王畿和罗汝芳),独嗜其书耳,而嗜近溪语尤甚,口诵手钞,汇成一帙,闲居鲜朋友时,快读一过,则神朗气鬯,手足掉舞。”[57]然而,他并不是一位固守理学阵营的理学家,而是一位有能力也有心胸深涉各类学问、不断调整自己知识和信念的学者。从他写给弟弟陶奭龄的信中,我们可以更真切地感受到他对学问的看法和性命的追求。他说自己因与袁宏道(1568—1610)等三四人密切交游,使他对于了究生死的重要性有更深刻的体会和心得,他也因此叮咛陶奭龄要时时钻研《楞严经》和《圆觉经》,不可轻易放过。[58]他们的母亲也常年读佛经,颇能领略经旨,他还特别要陶奭龄常常把《圆觉经》顺文解释给母亲听,彼此都能有长进。[59]从他对自己、对母亲和弟弟的真切期许看来,显然佛学才是其学术生命的真正依归。或者也因为他对于阳明学的理解,根本上可与佛学融通,他说程颢是名叛(指辟佛)而实近也,王阳明、王畿是阳抑(佛)而阴扶也。又说:“使阳明不借言辟佛,则儒生辈断断无佛种矣。今之学佛者皆因良知二字诱之也,明道虽真辟佛,而儒者之学亦因此一变,其门人遂归于佛矣。二先生者真有功于佛者乎。”[60]可见,他并不在区分理学与佛学的前提下做选择。
承接周汝登与陶望龄这波讲学风气的士人,有余姚的沈国模(1574—1656)、史孝咸(1582—1659)、管宗圣(1578—1641)等人,都是热心讲学的学者。沈国模曾到嵊县谒周汝登,周汝登告之:“吾老矣,越城陶石梁、刘念台今之学者也。”于是沈国模至越,请陶奭龄、刘宗周讲学,并参与证人会,[61]证人会是刘宗周与陶奭龄于1631年在陶文简公祠共创的讲会。[62]在此之前沈国模已设教樛木园,刘宗周则讲学解吟轩。据孙中曾的研究,证人会的成立,正是陶奭龄所代表的浙东讲学,与当时已成为浙东讲学中坚的刘宗周的缔合,也是因应晚明政局学风,浙东学者冀望于讲学活动的一种反映。[63]从时间上看,此是在魏忠贤毁书院行动之后,再度由著名士人主导兴起的讲学活动,同时期无论宁国府或吉安府都不再有如此规模的士人讲会,若有讲会活动,主要也是以地方性或家族性的小会方式存在。因此,在某个意义上,证人会虽然承袭了早期阳明讲会活动,在学说师承上也确有关联,然而也有其突破创新的意义与地位,尤其当刘宗周承东林讲学者对阳明学的反省与批判之后,又面对阳明讲学对晚明学风造成的负面影响,证人会以及后续以刘宗周为核心的讲会活动,都不能简单地被归入阳明学讲会活动的延续,尽管两者的关系确实密切。
证人会后分出一个在白马山房聚集的别会,称证人小会。这种因地理远近或人数多寡因素而在大会之外别立小会的做法,在讲会历史中本很普遍,不过据黄宗羲和刘汋的说法,此次分会乃因学术不合造成的结果。[64]孙中曾则依董玚的文字质疑这种看法,指出白马山房学者与刘宗周证人会在当时仍有密切关系。[65]根据《姚江书院志略》,1639年沈国模等余姚讲学者在证人会学者的帮助下,又在半霖建立义学,此义学于1657年改名为姚江书院,[66]这是余姚阳明讲学建立的重要书院,因为早期中天阁的龙山讲会并未能发展兴建书院,因此对王阳明故籍余姚而言,意义更显重大。
在此义学兴建之前,在城南尚友堂已有定期讲会,义学建成后,每月举办讲会,由史孝咸阐扬良知学,沈国模则每月一至,又请俞长民司文席。当时人称沈国模、史孝咸、管宗圣、史孝复(?—1644)为四先生,都是主持义学内讲会的领袖。[67]沈国模的门人相当多,包括苏元璞、郑锡元、邵振韶、邵曾可、史标、邵以贯、邵元长、韩孔当、王朝式、俞长民,这些人都是明清之际余姚热心讲学的学者,也是共同建立义学、举办讲会的主力。[68]在沈国模和史孝咸去世后,义学内讲会曾中辍,加上当时佛教临济宗兴盛,许多人归入临济宗门下,批评道学、仇视儒学。直到康熙八年(1669)韩孔当担负起主持院事的重责,以复兴儒学为宗旨,继韩孔当之后,俞长民担任书院主讲。[69]根据姚江书院的志书以及清初的会规、会约,此讲会与刘宗周的证人会,无论在实际交往联络上或理念规制上,都有密切的关系。因此,虽然黄宗羲严格区分刘宗周与从王畿以降传至陶奭龄、沈国模等人的浙中一脉,并且强调其对立性,不过如果就明清之际姚江书院内讲学者的立场而言,他们显然相当尊崇刘宗周之学,两个讲会间的交往也相当密切。[70]关于此,孙中曾已有详细的说明,对于董玚和黄宗羲不同看法也已有讨论,此处不再赘述。[71]至于刘宗周主盟的证人会讲学活动,以及证人会在清初的重新举会等,一方面因已脱离本书设定讨论的阳明讲会活动的范围,也因为已有许多研究成果,在此亦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