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
起初是混沌的黑暗。然后慢慢感知到黑暗。感知到那不是虚空的黑暗——冰冷,辽阔,邈远。那黑暗亲切而温暖,那黑暗笼罩着他,像天鹅绒裹尸布一样包裹着他。
在记忆的角落中,他以为自己仍躺在那个胖男人的棺材里。他的肩膀感受着光滑带褶的丝绸衬里,以及衬里后面坚实的桃花心木板材。
他想推开棺盖,可过去多长时间了?龙卷风走了吗?他屏住呼吸,细细聆听。隔着带褶丝绸和抛光桃花心木,他什么都听不到。没有风的呼啸,没有冰雹砸在棺盖上的动静,也没有教堂的钟在挂钩上随意摇摆的声响。为了确认,他决定把棺材打开一条缝。他把手掌朝上,推动棺盖,但棺盖纹丝不动。
可能他因饥饿和疲劳变得虚弱了?当然可能,可时间没过那么久吧?还是已经过了很久了?忽然,他带着一丝恐惧想到,龙卷风过后,在他昏迷时,也许有人偶然发现了这个敞开的坟墓,把那堆表土铲到棺材上,把墓填上了。
他必须再试一次。他转动肩膀,弯曲手指,让四肢恢复血液循环,然后吸了一口气,再次将手掌抵住里层棺盖,使出全力向上推,他额头上的汗水凝成汗滴淌进眼睛。慢慢地,棺盖开始移开,清凉的空气涌入棺材。尤利西斯松了口气,铆足劲把棺盖一下子推开,期待着看到午后的天空。
结果不是午后。
看样子像半夜。
他缓缓举起一只手,看到自己的皮肤反射着闪烁的光芒。他细细听着,听到一艘船悠长而空洞的汽笛声,还有一只海鸥的啼鸣声,仿佛他正置身海上。就在这时,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宣告自己被抛弃了。是比利·沃森的声音。
尤利西斯一下子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不一会儿,他听到一个成年人或愤怒或痛苦的哀号。尽管尤利西斯尚不清楚自己怎么了,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翻了个身,极其吃力地慢慢跪起来。他擦去眼睛上的汗水,就着火光却发现那不是汗,而是血。有人打了他的脑袋。
尤利西斯起身,看看篝火周围,寻找比利和那个哀号的人,但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他想大声喊比利,但明白这么做会告诉未知的敌人,他已经恢复知觉了。
他必须离开篝火,走到那圈火光之外的地方。在黑暗的掩护下,他可以开动脑筋、储蓄力量,找到比利,接着开始追捕他的敌人。
他跨过一截铁轨枕木,朝黑暗中走了五步,辨认方位。那边是河,他边想边转身,那边是帝国大厦,那边是他们的营地。他看向斯图的帐篷,感觉看到了动静。那边传来一个男人轻声喊叫比利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喊的是大名威廉。那个男人的声音虽然轻得听不清,却没有轻得让人认不出。
尤利西斯继续躲在暗处,开始绕过篝火,谨慎地、悄悄地、坚定地逼近牧师。
尤利西斯听到斯图喊他的名字,便突然停住脚步。不一会儿,他听到金属的撞击声和身体重重倒地的声响。他气自己过分小心,正准备冲进营地,却看到黑暗中出现了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移动着。
是牧师,他正用斯图的铁锹当拐杖。他把铁锹放在地上,捡起男孩的手电筒后打开,开始找东西。
尤利西斯一边盯着牧师,一边蹑手蹑脚地走到火光边缘,手伸过铁路枕木,取回铁锹。牧师找到东西后发出一声惊呼,尤利西斯退回暗处,看着他捡起比利的背包,然后坐下来,把包放在腿上。
牧师一边激动地自言自语着酒店、生蚝和女伴,一边把比利的东西取出来丢在地上——直到找到那只装银币的罐子。与此同时,尤利西斯开始向前移动,一直走到牧师的正后方。当牧师把背包挂在自己的肩上,向左倾身时,尤利西斯砸下铁锹。
牧师在尤利西斯的脚边瘫成一团,尤利西斯感觉气喘吁吁的。因为他自己有伤,制服牧师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尤利西斯担心自己可能会晕倒,便把铁锹插进地里,倚着手柄,他低头看了看,确认牧师一动不动了。
——他死了吗?
是比利,他站在尤利西斯身旁,也低头看着牧师。
——没有,尤利西斯说。
令人惊讶的是,小男孩似乎松了口气。
——你没事吧?比利问。
——嗯,尤利西斯说,你呢?
比利点点头。
——我按你说的那样做了,尤利西斯。约翰牧师对我说,我只剩我自己了,我就想象自己被所有人抛弃了,包括我的造物主。然后我踢了他一脚,躲到柴火的防水布下面。
尤利西斯露出微笑。
——干得漂亮,比利。
——他妈的怎么回事?
比利和尤利西斯抬起头,发现斯图站在他们身后,手里握着一把切肉刀。
——你也在流血,比利担心地说。
斯图的脑袋一侧被打中,所以血从耳朵流到汗衫肩部。
这时,尤利西斯忽然感觉好多了,脑子更清醒,脚下也更稳当。
——比利,他说,你去那边给我们拿一盆水和几条毛巾来吧。
斯图把刀插进腰带,走到尤利西斯身边,盯着地面。
——这谁啊?
——坏蛋,尤利西斯说。
斯图转而看尤利西斯的脑袋。
——你最好让我检查一下。
——我经历过更糟的。
——我们都经历过更糟的。
——我会没事的。
——我懂,我懂,斯图摇着头说。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比利拿着脸盆和毛巾回来。两个男人把脸擦净,然后轻轻擦拭伤口。等他们收拾完,尤利西斯让比利坐在他身旁的铁轨枕木上。
——比利,他说,我们今晚过得相当刺激。
比利点头表示同意。
——嗯,是的,尤利西斯。埃米特简直不会相信。
——嗯,这正是我想跟你聊的。你哥哥正在努力找车,你们还得在独立日前去加利福尼亚,他有很多心事。今晚发生的事不告诉他或许是最好的。至少暂时别说。
比利点点头。
——或许这样最好,他说,埃米特会有很多心事。
尤利西斯拍拍比利的膝盖。
——总有一天,他说,你会告诉他的。你会告诉他,也会告诉你的孩子们,说你是如何打败牧师的,就像你书里的某个英雄一样。
尤利西斯见比利明白了,便站起来跟斯图说话。
——你能带这孩子回你的帐篷吗?也许给他弄点吃的?
——好的。可你要干吗?
——我要处理一下牧师。
比利一直在尤利西斯的背后听着,他绕到尤利西斯面前,一脸关切。
——那是什么意思,尤利西斯?你要处理一下牧师,那是什么意思?
尤利西斯和斯图来回看着小男孩和对方。
——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里,尤利西斯解释道。他会像我一样清醒过来。在我打晕他之前,不管他心里有什么邪念,醒来后仍会存在。而且只会更多。
比利抬头望着尤利西斯,皱起眉头。
——所以,尤利西斯继续说,我要把他带下楼梯,把他扔到——
——警局?
——没错,比利。我要把他扔到警局。
比利点点头,表示这么做是正确的。随后,斯图转向尤利西斯。
——你知道去甘斯沃尔特的楼梯吗?
——我知道。
——有人把那里的围栏弄弯了。考虑到你要扛个人,那条路更好走。
尤利西斯谢过斯图,等比利收拾好东西,等斯图熄灭篝火,又等他们俩回到斯图的帐篷,然后才把注意力转向牧师。
尤利西斯抓住牧师的腋窝,把他举起来扛在肩上。牧师没有尤利西斯预想的那么重,但他身材瘦长,扛起来很别扭。尤利西斯一点一点前后移动牧师的身体,努力让它居中,然后开始迈出稳当的小步子。
走到楼梯时,尤利西斯若停下来思考一下,可能就会让牧师滚下台阶,以保存自己的体力。可他现在正在走动,牧师的重量均匀分布在他的肩膀两侧,他担心要是停下来,就会失去平衡或力气。而这两者他都需要。因为从楼梯底部到河边还得走上整整两百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