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赵彦刚一踏入河内郡温县境内,便遭到了冷遇。当他出示司空府颁发的符节时,当地官员态度不能说恶劣,但也绝算不上热情,言谈间总显得尴尬。
这种奇异态度的根源在于:河内太守魏种是曹操亲自任命的,但魏种这个人有临阵脱逃的前科。眼下袁、曹两大势力即将开战,各地官吏都不知道魏太守到底什么态度,会倒向哪一边,自然也不肯表露出明确的倾向。
先前邓展前来温县调查,直接走的是司马家的门路,县守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赵彦在政治上太没经验,上来就亮出了司空府的符节,等于逼着他们表态。
面对这个愣头青,当地官员十分为难,遵从也不是,不遵从也不好。所以当赵彦提出想去参观一下织室的时候,县守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使者只是想索取些贿赂,忙不迭地应承下来,想把他赶紧打发走算了。
在织室里,赵彦找到一个老织工。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织了一辈子布,指肚留着厚厚的茧子。赵彦进来的时候,她仍坐在织机前忙碌着。
“请您看一下这样东西。”赵彦说明来意,恭敬地把那一截白绢递给她。老织工把织机停下来,颤巍巍地接过去用掌心摩挲片刻,又把它举在光线下眯着眼睛看了一番,点了点头。
“这绢布确实是我们这里出的,应该是出自李家娘子之手。”
“您能确定吗?”赵彦问道。凭借一片残布能判断出丝织方式,这他相信,但一眼就看出来是谁织的,还指名道姓,这便近乎猜枚一样不可思议了。
老织工有些不悦地回答道:“我织了一辈子布,岂会看错!各家织机的机杼、踏板、马头尺寸长短不一,织工的捻线手法与手脚配合也各不相同,织出来的绢布自然会有微小差异。你们外行人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在老身我眼中,一看经纬,便知绢布出自谁人之手。这绢布踪线细密,严整不乱,只有李家娘子那样的巧手,才能织得出来。”
赵彦为自己的唐突道歉,然后又问道:“这位李家娘子的绢布既然如此上乘,销路一定很好吧?”
老织工拿起梭子,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销路?李家娘子织的绢布每年就那么十几匹,只供温县大族都不够用,哪里还有多的拿出来卖?”
“当地大族?”
“自然就是司马家喽,”老织工又补充了一句,“就算是在司马家,能有资格穿李家娘子绢布的也不多,也就是司马族长亲眷、族内耆宿和几位公子。”
赵彦默默地把绢布收了回来。 原来那个进入寝宫的人,竟来自于司马家!司马家一向非常低调,司马防的主张是蛰伏龙潜,以待天时,从来没听说这个家族与朝廷或者曹氏有什么瓜葛。忽然一道闪电在赵彦的脑子里掠过。他想起来他那次去拜访杨俊,问他为何残掉一臂,杨俊回答说是接儿子从温县到许都的半途遭遇了匪人——而那一天,恰好发生了寝殿大火。
想到这里,赵彦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问老织工是否知道杨平这个人。老织工找来一个小工,吩咐她出去端些水来,这才告诉赵彦,杨平一直被寄养在司马家,被司马防当亲儿子养。这件事整个温县的人都知道。
“司马防很疼爱他,也就是说,李家娘子的绢布,杨平也有资格穿戴吧?”
“嗯,司马老爷很疼爱他,他与司马家的几位公子在待遇上没什么区别。”这时候老织工诧异地反问道,“杨平那孩子到底怎么了?最近总是有人来打听他的事情。”
赵彦闻言,悚然一惊:“除了我还有谁打听过?”“就在几天之前吧。来的是个当兵的,自称是许都来的,来问我杨公子的相貌。”赵彦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他那天偷听了唐姬和孙礼的对话之后,知道这个前来温县的人是邓展。看来邓展打听的,正是杨平的相貌,他返回复命,结果半路遭遇了袭击,最后画像落到了郭嘉手里。
换句话说,杨平果然是这一切矛盾的核心。这个年轻人明明已经在半路死去,却惊动了这么多势力的关注。不仅郭嘉亲自关注,就连唐姬以及她背后那不知名的力量,也急切地想要把画像弄到手。
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怎么会招惹这么多人的注意?那天晚上潜入寝殿的,难道是杨平的鬼魂?
赵彦的思路有些混乱,他忽然想到,眼前的这位老织工,才是解决这些疑问的关键。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慢慢问道:“您能给我描述一下杨公子的相貌吗?”
“又要说一遍啊。”老织工不太情愿,在赵彦的再三请求之下,她才勉为其难地开始描述。赵彦不擅丹青,但以前为了讨董妃高兴,多少也掌握了点技法。根据老织工的描述,他在一张纸上画下一张人脸,并不断根据描述修订。
当画像最终完成以后,赵彦拿起来端详,整个人在一瞬间如被雷殛,僵滞在了原地。强烈的风暴在他内心掀起滔天巨浪。
画像的人脸他太熟悉了。在董妃去世后的每一天晚上,这张脸都会出现在赵彦的梦里;每一次朝会,这张脸赵彦都会注视良久。每一道皱纹、每一个轮廓都深深烙印在赵彦内心深处,熟稔无比。
“天子?!”赵彦不由得脱口而出。
和天子一般模样的杨平,性格突然大变的天子,寝殿那场诡异的火灾,这许许多多纷乱的线索被风暴吹到半空,彼此组合,一个赵彦一直在苦苦追寻的答案呼之欲出。
赵彦放下画像,死死地盯着老织工,目光像两只锐利的鹰爪,试图从她的身体里再剜出更多的秘密来。老织工有些惊慌地朝后挪了挪屁股,不敢与之对视。突然赵彦的后脑勺被一个巨大的东西猛然撞击,眼前一黑,晕死过去。一名身材魁梧的家丁放下手中圆木,把昏迷不醒的赵彦拖走。一个身穿锦袍的男子走进织室,扫视一圈,脸色有些阴沉。老织工连忙伏身在地,略显紧张地说道:“大公子,老身谨遵您的吩咐,一发现这人探听杨公子的底细,就立刻通知司马府了。”
司马朗“嗯”了一声,俯身把赵彦掉在地上的画像捡起来看了一眼,问道:“他都问了些什么?”老织工把刚才两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司马朗皱起眉头,把那截残布拿起来捏在手里。
一截属于司马家的绢布,却来自于一个从许都来的议郎。这让司马朗陷入沉思。”
“你记住,你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明白了吗?”司马朗一字一句地说道。
老织工惶恐地连连顿首。司马朗虽然并无官职在身,可司马家在温县权势滔天,想弄死一个小小织工,可比蹍死只蚂蚁都容易。
警告了老织工以后,司马朗离开了织室。在门口等候的县丞见他出来,迎上去有些紧张地搓手道:“大公子,这可是朝廷派来的人,万一出了事追究下来……”
司马朗冷冷瞥了他一眼:“我们司马家自会给朝廷一个解释。”县丞诺诺而退。如今朝廷权威丧尽,各地郡县治官大多形同虚设,若无当地大族认可,连屁股没坐热便可能会丢掉性命。司马朗能给他一个解释,已算是很给面子了。
打发了县丞,司马朗吩咐家丁把赵彦偷偷运去一处隐秘的坞堡,然后回到位于孝敬里的司马府,径直去找他的弟弟。此时司马懿躺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的右腿被用一层布细细包起来,直挺挺地伸开,腿旁还搁着一碗药汤。碗里汤药满盈,一口都没动。
“仲达,你怎么不吃药?”司马朗责怪道。
“我的嘴受伤了,喝这种东西会从嘴角流出来,弄脏被子。”司马懿的视线一直盯着书卷。
司马朗摇了摇头,无奈道:“你又来了。每次一让你吃药,你就装中风,还把药汤全从嘴角吐出来。我看等你到七老八十的时候,还会不会这么无赖。”
“看情况吧。”司马懿一点愧疚感都没有。
他们两兄弟完成了狙击邓展的任务以后,顺利撤回了温县,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司马懿的右腿被邓展所伤,在雪地里又奔跑了很久,伤势颇为严重,只得谎称打猎的时候被老虎抓伤,躺在府邸里养伤,一动都不能动。
司马朗把赵彦的事说了一遍,司马懿把书卷放下,露出奇特的表情。“他说了一句‘天子’?”“没错。”司马朗把画像递给司马懿,司马懿接过去看了一眼,便扔在一旁。他原本已有了几个猜想,可赵彦那一句“天子”,将其全部推翻,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他那位好兄弟的遭遇,现在越发扑朔迷离了。
司马朗看到司马懿垂着脑袋沉思,朝窗外一指:“要不要去问问那个姓赵的?”司马懿知道司马朗的“问问”是什么意思,他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兄长少安毋躁。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议郎,还手持司空府的符节。杀了他倒没什么,就怕会被有心人利用。”
司马朗默默地俯身把画像捡起来,扔进榻旁的暖炉里。很快纸张便在火焰的舔舐下化成了灰,屋子里的温度略微上升了一点——或许只是幻觉。河内毗邻并州,两边百姓与士族彼此交互迁徙,关系紧密。曹氏阵营一直有一种意见,认为河内根基不稳,很可能会被袁绍控制的并州所影响,须加以防范,必要时可把河内大族连根拔起,强迫迁向南方。
在这个即将开战的敏感关头,司马家如果杀死——或者伤害——或者侮辱一名持有司空符节的朝廷使者,等于是公开宣告倒向袁家。这会引发一连串的连环效应,使曹氏对河内的政策发生巨大变化,让士族陷入动乱之中。即使曹操暂时绥靖,这件事迟早会成为司马家的一个隐忧。
“咱们恐怕连留都留不住他。”司马懿把竹简一卷,磕了磕榻边,发出清脆的声响,“早点把他弄醒,送回许都吧。”司马朗急道:“上次邓展画的画像,咱们费了千辛万苦才截下来,你还搭进去一条腿。现在把赵彦放回去,咱们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司马懿嚅动嘴唇,给他哥哥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这两次许都来的人,明显不是一条船上的。看来那边的斗争很激烈啊。咱爹说得对,许都的水太深了,不知哪朵荷叶下藏着游鱼。咱们可不能轻易被卷进去,害了司马家。”
“那咱们难道袖手旁观?”
“哼,杨平那小子,把咱们害得这么惨,他自己倒好,连个消息都不送过来,也得让他吃点苦头。”司马懿恨恨道。
司马朗听到这句话,总算放心了。他这个弟弟,从来都是口是心非,既然司马懿说要让杨平吃点苦头,说明这件事他是不会放弃的。于是司马朗随口又问了几句他的身体状况,然后端起已经凉了的药离开。
他走以后,司马懿半支起身子,费力地挪动身体,一不留神牵动到大腿伤口,疼得直抽凉气。他好不容易挪到床榻的另外一侧,伸出手来,从小橱里取出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