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火鹤红
雨把山泡湿。夜很轻薄,允许你腻在它怀里似的。但是夜有它的洁癖,**你,如拈掉袖口上一只渴欢的萤火虫。
某个夏天在后阳台
夏天剩最后一束尾巴时,她终于找到专属的私密空间。
“每个女人都该有一块私有地。”她想。
办公室乔迁接近两个月了,她仍然定不下来,心浮浮的,东飘西**到处串门子,就是不肯落座——她的位置在大办公室最僻远的角落,是个死角格局,一抬头正好面壁,当然也面对那台严重哮喘的冷气机。“人生至此!”当她感到不耐时,常用一种油腔滑调的江湖派头挖苦自己:“连冷气机都会叫春!”
公司原先规划的各部门位置图不是这样的,若照原图,她带领的三人小组不仅拥有一扇看得到对栋人家晾晒衣裤的窗户,而且傍着三尺宽的走道,离接待室那座花枝招展、随时挑逗肉体欲望的大沙发只有两步路。瞧,这不是天堂是什么?坏就坏在大家都有眼睛,也正好都把眼睛盯着那块天堂美地看;于是,各部门主管明的暗的亮出尖牙利爪。这得怪她自己活该,以为良田在握便趁着搬迁之际休假,等她进办公室,她发现她那组的办公桌被挤到地狱边缘,照某位组员的说法,她们那区可以称得上是地狱的茅坑位,言谈中不无责怪她这位主管未替组员南征北讨之意。
像她这样的小主管,门把一样,只不过是大办公室生态圈里方便老板进出的小道具而已,门把有什么尊严?还不是听话地开开关关。
她从小没有自己的私有地——哪怕是一块榻榻米大的睡铺都无。乡下穷,每家都是大统铺,做女人的好像往**一拉就是一个小孩,扔到铺上;再一拉,又一个扔上来了。她是最后一个上铺的,哥哥姐姐们已经大手大脚地会在睡梦中合力将她挤到床角去。至今,整个悲惨童年仍不时在她身上显灵,她的坐相引人侧目,坐着坐着就龟缩成一团,怎么看都不是能担当重任的人。
“如果你有一千万,你想用来做什么呢?听众朋友,欢迎你打call-in专线,跟我们分享你的梦想……”深夜,一个无聊的谈话性节目问了一个无聊的问题,她盯着天花板,一只黑头蟑螂正蹑手蹑脚通过罹患壁癌最严重的区域——她的室友相信这栋房子是海砂屋加辐射钢筋,她同意,并且从此老是闻到类似大太阳下鱼塭埔传来的死鱼腥。最可恶的是,她们的房东还打算涨房租。一千万能做什么?在末世纪吞吐**般的颓废气息又夹带一丝纯洁少女似的希望的节骨眼,一千万能做什么?她点上烟,朝那只孤独的蟑螂喷雾,帮午夜牛郎冲业绩,让他荣登排行榜榜首?还是换成一捆捆千元钞,跟情人在上面打滚?或者,开一家公司自己当老板,每张办公桌前都种几棵货真价实的莲雾树、番石榴、木瓜树……她的职员全是小孩子,果盘就是卷宗,上头堆着当日采收的水果,上班最重要的任务即是吃水果。她会给自己一间明亮宽敞的总经理办公室,跟客户洽谈生意,就坐在花团锦簇的杜鹃花丛下,脚伸入清澈凉爽的河流里,阳光洒在水面泛着碎金光芒,她跟客户签约时,随手抓起一条鱼朝合约书上吻一下就成了,鱼是她的公司印章……
次日,她一面在公车上打呵欠一面痛斥昨晚那个无聊的梦,该戒掉听广播了,这种都会单身上班族的坏习惯。
或许吧,冥冥之中有个无所事事的神正好窥见她的梦境,一时大发慈悲,让她无意间发现办公室版图内一块荒废的领土——就像饥饿儿童在草丛里捡到卖饼人掉落的半块酥饼,哪怕是去年的也香。
那天,她到改装成储藏室的厨房找一箱资料,长期封箱的纸制品发出令人窒息的霉味、蟑螂屎味及从不刷牙的蠹鱼们的口臭。她受不了,正好看到挪动几口纸箱后露出的后门,毫不思索地想要开门透气,这真是乾坤挪移的瞬间,她至今仍意犹未尽地回味右手握住那副半脱落门把时那股沁凉的触感,侧身撞开卡住的木门后,第一眼看到对栋石栏边迎风摇曳的一枝早芒时,她的心整个被幸福紧紧抓住的情景。
是个后阳台,寻常人家用来洗衣服、晾晒衣裤、堆放扫把之类杂具的地方。这房子原是住家,后来改成办公室出租,内部隔间丝毫看不出柴米油盐的痕迹,后阳台倒还保留一些;晾衣绳上**着几支生锈衣架,一柄严重掉发的棉纱拖把像殉战士兵搭在铁窗上,洗衣槽内还搁着洗衣板、刷子及脸盆,当然,像一般家庭一样,凡是养死了的盆景一律往后阳台送葬,因此木板上杵着几盆只剩一根棍棍儿的马拉巴栗树、栀子、葫芦竹之类的残骸,隔着防火巷跟对栋的芒草倾诉髑髅之地、连麻雀也不来的悲哀。
她欢喜起来,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两坪大的狭仄空间与童年被逼入床角的经验叠印,使她感到压迫——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治愈上床睡觉仿佛停棺入殓的童年伤害;但另一方面,能在酱罐似的办公室找到私人领土,她的脑海立刻浮现一幅鸟语花香的风景,甚至恍惚听到瀑布飞泉的声音。
她对着不远处的芒草及半截灰蓝色天空说:这是我的!我的!我的!
第二天开始,组员们都知道老烟枪的她不必再周游列国到可以吸烟的主管办公室串门,或到附近三十五元一杯研磨咖啡店写企划案。她买了一把小板凳,膝头就是办公桌,在大太阳下流汗、抽烟、喝咖啡,构思促销活动案,她宁愿忍受没有冷气、电脑的不便,也不愿牺牲偶尔抬头望向远方、手指扒抓小腿的那份自由——跳蚤一向是后阳台的原住民。
办公室生涯似乎起了不小的变化,对她而言,后阳台好似灵魂停栖的枝头,她适应了跳蚤、蚊子的骚扰,那几盆枯树看来也分外亲切。有时,烈日烘烤下,她什么也不做,眼光飘向对栋,掩在芒丛之后是个露天阳台,晾晒一排衣物,标准的顶楼加盖景致。她从衣物窥伺那户人家的生活,一夫一妻吧,在寒碜的人生阶段蜗居于破旧顶楼,每天晒不同花色的衣服,每天过同样的日子。她没瞧见他们,大概都上班去了。当她漫无目的盯着晾衣竿上一件件驯服的衬衫、**看时,忽然感到心头沉重,她仿佛从衣服上看到一个个裸裎者的全部生活,卑微且无味。她因而想到他们此刻或许也在别处办公室的后阳台窥伺别人的生活,如同有人说不定正打开办公室后窗从她晾晒的丝袜、裤裙推测她的**一样。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生命如此苍白。
对同事而言,后阳台似乎是个魔域,他们感受到她的转变,沉默、心不在焉、懒得搭理人,连中午时间也一个人窝在那儿啃便当、挖木瓜肉吃,然后在花盆内四处甩籽。不利于她的言语开始散播,很快地,老板约谈,希望她说明“老是不在位子上,让同事沦为她的接电话秘书是怎么回事?”她一径沉默,末了,说了一句仿佛是另一个人要她说的话:“我想辞职。”
新来的组长强悍多了,几乎花一个月的时间进行内部公关,让其他部门感同身受:他们这组窝在死角里,对彼此需要密切交流而言是很不方便、极不方便、超级不方便的事。为了提升效率,老板同意将原来的接待室辟为他们的领土,从此,幸运的人只要抬头就可以看到对面大楼某户人家晾晒的衣物,如果,那扇窗恰好开着的话。
原先那座花枝招展的沙发,只好往储藏室送葬,两个男人扛去,费了劲才在乱七八糟的纸箱中挪出空位安葬了事。其中一个趁机摸鱼,歪在沙发上小眯,另一个开门往后阳台躲,说:抽根烟,累死了。
当他看到对栋石栏边几枝迎风飘摇的五节芒时,他的心仿佛松软的土壤里蚯蚓钻动,才惊觉秋天的确渐凉。就在点烟的当口,更惊讶花盆里冒着一株株木瓜苗,三爪叶片绿得天真活泼,他忽然感到莫名的熟稔,一个欢乐的年代,不知什么时候掉落的年代,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在这微凉的秋日下午。
没有人关心辞职后她到哪儿去了,同样,也没有人注意到后阳台有了新主人。不久,冬天像往年一样,带着冷锋降临。
一九九六年三月 《中外文学》
咖啡小馆里的狼
无人的时空,她是另一个她。
世界透明着,看别人或自己分外清晰,血管里血液流动的速度,或几年前不小心黏在胃壁的一粒果籽都看得见似的。她觉得自己与任何人失去关系,只是好奇地趴在世界的门墙外窥伺,像一匹蛮荒世纪的野狼。
进入一家咖啡小馆,选择靠窗的双人桌,狼把那件人模人样的影子搭在空椅上。叫一杯“神圣的毒液”,Espresso咖啡。
下午六点,恐怖的东区大道,她刚才踅来时与落日擦肩而过,繁华与虚幻在交叠后浮出一股欢场味,末世纪情调的台北落日。下班车潮,刮破行人的耳朵。她独自欣赏落日,发现它与自己一样是异变中的游魂,不在回家吃晚饭的名单上的。
所以,当她看见巷子里亮着蓝色招牌的咖啡小馆时,立刻决定取消今晚的喜宴,做个失踪的人。虽然,宴客地点就在眼前。“失踪的自由”,像藏在狼毛里远古时代的几粒烫砂,于潮湿多雨的都市闷了几年,渐渐活了,有它自己的思想,变成虱子,在烟尘弥漫的繁华大道上、飘着月光的春夜,或不关心开往何处的异国火车里,搔痛她的心,搔出狼的原形。狼是不需向任何人类交代行踪与思想的。
靠窗,铺着深蓝方巾与白布的咖啡桌上,冰冻着什么。她扭开那盏镶花彩绘玻璃的小台灯,才发现昏黄灯光流出了暧昧的蓝色忧伤。狼觉得很好笑。此时,窗外站着一对男女,狼马上看出他们摩登衣饰的口袋里,藏有绯色秘闻。似乎有了小争执,碎冰块的那种。狼趴在窗口嗅,他们的恋情带了很浓的办公室味道。也许,为了永远得不出结论的、要不要把自己的名字从“回家睡觉的名单”上剔除,而站在巷口继续开会吧!狼就是因为想到缠在人身上那些粗的、细的绳索才笑出来的。
现在,狼带着无所事事的悠闲,朝窗外的他们吹一口气:“进来歇歇吧,你们需要啜饮‘神圣的毒液’,把人模人样的影子搭在椅背上,从狼的世界看人的问题。”
狼在午夜十二点离开咖啡小馆。它是今晚唯一的客人。
一九九二年一月 中时·人间副刊
亲吻地板
她被升为公关部经理那天,唯一的庆祝方式是,回家用“爱地洁”擦地板。
只开鱼眼灯,地板昨天扫的,她提一桶水,里头掺翡翠绿的清洁液,跪在地上,从客厅大门一直往内擦拭。她有一套相当严谨的持家技术,所有家电用具与日常消费品的说明书都经过详细分类归在档案夹里。比如在医药类,可以找到枇杷膏与综合维生素的正确服法;清洁类,会看到厨房魔术灵与玻璃稳洁的使用说明。她酷爱保留说明书并非用来指导生活,相反的,基于嘲讽,看看那些蠢蛋怎么“说明”日常生活,她视之为形上层次的俘虏。昏黄的灯光照在洁净的花纹大理石地砖上,闪着琥珀般的碎光,武满彻的《秋意》中提琴协奏曲正在流动,仿佛从大理石缝涌出的甘泉。这就是不愿请钟点女佣的原因,谁也不能剥夺她跪伏在地板上慢慢擦拭的幸福感,再者,她怀疑对方比她的地板还脏。
她认为公关是最简单也最让她厌倦的事,不过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以便达到佛来佛斩、魔来魔斩的地步。今天下午,她对电话采访的记者这么说,因为嗅到对方前五句话中隐藏了对“公关”的质疑与敌意,她给了她想要的答案,只用三分钟谈公事,另外五分钟换她提问,听对方倾诉工作困境及私人生活,最后一分钟提供几个名单,让她丰富采访。然而,正在撰写中的《公关新手补给站》一书,开宗明义第一句,她写着:我热爱公关甚于自己。
她舍得花钱招待朋友上高级餐厅,但从不邀请任何人到她的单身楼中楼。她提供的讯息是未婚与家人同住,就像今天告诉同事必须回家接受家人庆祝一般。她是善谈、外向、活跃、积极的,正如她强迫植入自己脑中的那套记忆所表现的那样,经由他人认定、折射回来后更加强那套记忆的完整性与牢固。
然而没有人知道,她宁愿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亲吻地板,也不愿开口讲一句话。
一九九二年四月 中晚·时代副刊
水牢——留言,证明了距离
她被幽禁在水里,行人在水面上走着,敲出清脆的跫音,像玻璃珠落在玻璃地面。
水以恶意姿势流动,忽左忽右,她根本无法站直,一会儿打横一会儿倒立,不断踢出波浪与水泡。她听到讪笑的泡泡发出“剥剥”的破音,好像朝她噘嘴,打着空吻。陌生路人优哉地漫步,遛狗的遇见提鸟笼的,闲聊几句。那鸟在笼里吱喳、跳跃;狗儿晃动小尾巴,忽然低头,看见她求救的表情,惊恐地吠起来,绕着主人磨蹭,吠声高亢。她心想,终于有人发现了吧!那人抱起小狗,脸偎着狗脸亲昵,一只大鞋踩住她的视线,走了。她明白人看不见柏油马路其实是水的表皮肤,而瞧见她的又是无法开口的动物。可是她仍然不死心,等待地面世界的自己前来援救。终于来了,一模一样的装扮,只不过一个干的,一个湿淋淋。她也朝地面看,水底的她非常确信地面的她绝对发现了,四目凝视,一双是干燥的漠然,另一双见着了亲人遂温润有泪。水底的指了指地面的脚,要她站着不动,让她的双手奋力伸出水面,紧抓着脚脖子,就可以全身破水而出。她已做好准备,在水中把身体稳直,正要伸手,地面的自己狠狠跺脚,扬长而去!她被这阵突然的震动打翻了平衡,像一条昏厥的鱼在水中滚出鱼肚,无止境地漂流……
她跌下床,撞破一个噩梦。脸上犹有汗珠泪痕,仿佛真的刚从水牢出来。全世界还在打鼾,夜看来像水鬼的袍子。她摸了摸床,确信不是水狱才敢躺回去。清醒中,又不确定躺在**的,是地面的那个,还是水底的?
天亮后一切恢复正常,她依照行程出门办事,打开电话答录机留话:“您好,我是××,很抱歉现在不在家。麻烦您听到讯号声后,留下大名及电话号码,我会尽快与您联络。再见!”
在街头行走,她忽然不确定出门时是否按下答话键,遂打公共电话回家确认,响铃后,机器开动,放出听来很陌生的女音:“您好,我是××……麻烦您听到讯号声后,留下大名及电话号码,我会尽快与您联络。再见!”
她毛骨悚然,刹那间像一个遗失所有身份证件的人面对盘问,张口结舌不知道自己是谁?离开旧名字的捆绑,又拿不出新名字跟旧名字讲话?彼此是什么关系?邻居吗?情人吗?姐妹吗?拨错电话的陌生人吗?她清楚留话者的生辰八字,可是此刻在命宫之外。电话发出“滴”的讯号,沉默地准备记录一切回答。她必须给出回答!
她听到从喉咙发出一个声音回答:“是我!水底的那个!”
一九九一年一月 中晚·时代副刊
孪体
你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将黑外套挂在玄关衣架上,塞满文件的公文包搁在一旁。“嘿,我来了!”连喊数声,无人回答。
客厅的靛蓝色窗帘被拉上,最后一抹橘色霞光穿过缝隙照亮翡翠绿沙发,也照在她熟睡的身子上。她一身红,拥着水红椅垫,不细看,很难发现。你知道她一定在,你不来,她出不了门。“你来了!”她从背后拥抱,像你一般瘦骨头,连胸前三颗痣的分布图也一样。“倒杯酒,快去!”被城市生活折腾得万分疲惫的你,只有到小套房来才感到释放。
她被你捡到时像只病猫,不知受了什么惊吓一直发抖,你丢垃圾时听到哭声才发现缩在电线杆后的她。你答应找个温暖的小屋。靛蓝色让她觉得自己是深洋的一尾红鱼可以裸游,翡翠绿是孤独花园;你照她的意思装潢,连床也绿,还挂上复制的米罗画作“Two Women”,“多像我们,没人找得到!”那天,她像儿童般手舞足蹈,吻你,要永远永远一起活。
“还要一只白文鸟,”她说,“羽毛变灰时,就知道有人快回来了。”“为什么?”“外头的世界全是灰尘!”你们约定每月见一次面,彼此可以拥有恋人及个性。
现在,斜躺在沙发上啜饮红酒,黑夜如一名魔术师在忧郁的你与热情的她之间狂舞,白羽鸟跃上肩头啄你的黑衣、她的红衣,暗示裸裎的时刻到了。
褪下衣服,换上对方的。她走到玄关,披上黑外套提起公文包,“等我回来!”她吻别。你听到锁门的声音。
你窝在沙发上观赏黑夜熔解小套房所发出的光屑,感到自己逐渐消失的快感。白羽鸟依旧栖在这个城市某栋建筑顶楼的电视天线上,如同你栖在她的脑海里。
一九九二年一月 中时·人间副刊
宾馆
她喜欢外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说不定跟天气有关。她躺在**,曲臂当枕,盯着梳妆镜内那幅丑陋的水彩花卉看,画挂在床头上方,镜子的高度够吃下那幅画,吃不到摊在**的人。她从这个角度看镜子与墙壁与画交映出来的空间,觉得有趣,好像她不存在,是个虚幻的,却又看得见。她伸出手,镜子也伸出手,无意义地抓了抓,又换成托住虚空的手势,镜子照抄。说不定跟天气无关,她想。
凡是提供离家者暂时投宿、一种需付费的建筑物均可称作旅店,依其沿革又可分为:客栈、旅社、旅馆、宾馆、饭店……她试着找出自己的位置,思绪漫散像闹水灾,唯一醒着的那条神经好比浮草。“那么,我现在在宾馆啰!”她攫住这两个字,漫漶的思绪拢了,那根浮草吮吸雨水渐渐有了重量,往下沉:宾馆,旅店科,情侣属,休息种,以小时为计费单位的。
然而她只有一个人上宾馆,午餐时间或回避下班交通尖峰期或突然兴起的念头。刚开始,服务台小姐诧异地打量着,她挑破对方的疑虑:“你看我像要找地方自杀的人吗?”她善于说服别人去相信她所导引的结论,对方从结论中认定她是什么而不再怀疑。
每家宾馆的格局差不多,一张大双人床,宽幅够一对情侣在上面做激烈的翻滚。而她只是静静裸裎躺着,不开灯不放电视,连毛毯也不掀,让时间慢慢流光,有时再续一小时。她喜欢恢复那种状态,不隶属于任何存有,包括她独居的有门牌号码的家,包括这具裸裎的躯壳。
当宾馆小姐视她为熟客,送她九折优待会员卡时,她换了另一家宾馆。
一九九二年九月 中时·人间副刊
当年旧巷
晚春时节,那棵木棉还在,残花被行人的脚步分尸了,仍看得出烈士颜色;过阵子,荚果会爆,棉絮撒成一道淡雾。她欢喜这树,兼蓄壮烈与婉柔,壮的时候轰轰烈烈摔成一个死字,柔起来清清淡淡,好似无话可说。
要不是木棉还在,说不定认不出这街口。二十年前同样地点,棉被店、修理机车的霸了两旁,巷口一对老兵夫妇卖担仔面。附近常年飘着一股破落味儿,麇集一群老人、离乡少年或流浪汉,只有二楼靠马路那间房间繁殖青春气息。她与他租屋同居,十九岁,像两个初次夜猎的酋长之子,手中各擒一把火焰,腰系短刀。
他们很穷,五坪大房间就两张桌椅、塑胶衣橱、单人床及一把插电式水壶。他说总有一天会有五十坪带前后院,种二十棵木棉,既然你们女人喜欢!什么“你们”?你要娶几个老婆,说!她掐他脖子咬他肩头,呜呜哭了起来,受不得一点委屈。她以为爱就是完完整整独霸,像胃部里一颗不敲壳的核桃,用一辈子消化。
寒冬早晨,她用电壶壶嘴冒出的热气溶化凝固的奶油,一小匙一小匙抹六片土司,做早餐给他吃,穷得很满足。她甚至想,一棵木棉的棉絮够不够缝两个枕头?然而她总觉得不安,有一回吃水煮花生,她说比赛谁记得多电话号码,背一个取一粒,他全说了,她全记住,用来追查无法掌握行踪的每个晚上。
那么,应该是木棉花坠的时节,争吵之后,她说:让我做一件事,他答应。她骑坐在他身上,捏一片双刃剃刀,盛一碗水,专神地替他刮胡,胡楂在碗中或沉或浮,少了什么,她知道只要垂直使力,那碗清水会变成红色圣液。她煞手,催他出门,她知道初恋就这么毁了。
如今变成新兴商业街,木棉矮了。她忆起二十年前的旧情,仿佛三十九岁母亲偷看十九岁女儿的日记,分辨不出那嘴角的笑意是宽恕,还是羡慕。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 中时·人间副刊
空篮子
她老是梦到丢东西。
确实地说,不是现实生活中拥有的东西在梦里遗失,是当夜梦里刚拥有的却立即在意外情节中丢了。
“见鬼!”她一面煮早餐咖啡一面嘀咕,甚至突然跑进盥洗室对镜中的自己说,“你干脆把我丢掉算了,我会感激你。”口气像对情人抱怨。
又来了,昨晚。梦见自己提一只很大的藤编提篮,藤的色泽非常雪亮。装的全是发光的宝石别针,有一支长得很像勋章菊,其余的因参差交叠无法辨识形貌。看来都是她的收藏,满满一篮。
她似乎在赶路,赶火车或轮船,仿佛要到遥远地方。她着急地提着篮子从人群中逆向穿过,由于只有她往反方向走,篮里的别针被某名陌生女人碰掉了几个。她弯腰捡,赫然发现路上铺满各式各样的别针,不知谁的。她精确地捡起自己的,虽然混杂其中,亦能辨认自己的别针异于其他。正要走,忽然窜出一名女人拦着她,责备她侵占。此时,刚才碰她篮子的陌生女人亦堵过来,邪邪地笑着。她同时明白两件事:铺在路上的别针是那名女人的,而邪笑的女人碰她的篮子是一桩预谋。
她看了看脚下大大小小的别针,都是粗糙玩意儿。她向她解释:“我的别针跟你的不一样。”她们二人反问:“你如何证明那是你的?”
她在梦中被问倒,怎么去证明原本不需证明的?她明知道两名女人恶意刁难,可是,显然无法以强有力的证据道破她们的恶意,而对方可以严词相逼,诘问她的清白。
梦中,她高高举起提篮,像泼水一样,别针悉数掉到地上。她诡异地笑着:“哪!都是你的了!”
她提着空篮子,消失在梦中。
一九九二年一月 中时·人间副刊
梦魇
天色像老年人的病脸,铅灰着。隔墙窜出五六枝不知名的枝丫,各竖一盏尖灯泡形的黄花,鲜黄得刺眼。离天亮还有一小段路。
她又梦魇了,才醒来。眼光呆滞,死盯着黄花看,脑子像和了树脂与水的石膏糊,水汪汪的又泥泥巴巴,没匀的部分开始变硬。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或者说,不确定还有个自己。黄花高高低低的没什么意义,铅块天空看来也是故障的。她怔忡好久,脑里几根银丝般的触须开始动,企图挣脱,然后那条蛇也动了,盘成一坨伪装成石膏糊的大白蛇迅速压住那几根触须。现在,一切暗了,眼皮垂下,人仿佛仍在被蛇追杀的梦中。
远处传来鸟叫,隔着潸潸然的雨幕,忽东忽西,像悬浮在空中无数只耳朵,窃听她的心底秘密。她虚弱至极,遂幻想一群红羽的、蓝翅的、黑翼的鸟一齐飞入她的脑子,用尖喙啄蛇……这样想似乎没用,她仍然感到那条整夜折磨她的大虫此刻盘得安安稳稳,发出均匀气息,享受胜利者的睡眠。
那件事发生时,她正趴在母亲怀里安睡,当她被尖锐的争吵声惊醒,迷迷糊糊张开幼儿的眼睛,她首先看到从天花板悬吊而下的昏黄灯泡大幅度摆**着,把乌沉沉的夜**得像无数麇集的黑苍蝇。她揪住母亲的衣领企图挣脱怀抱却不知该往上或往下,母亲强壮的手臂从她背后斜斜勒紧,使她的头完全背对现场,然而母亲一个错误的转身,她毫无抵御地看到那个男人从笼子里抓出一条长蛇,愤怒地朝她们鞭打,她的小脸首当其冲吃到第一鞭。然而,也只是蜷曲且濡湿的一鞭而已。
生命中曾经发生的五秒钟事件可能需要五十年才能洗净。她决定今天要洗个彻底。跨入一家老字号蛇店,她对那个年迈的男人说:“爸,教我剥蛇!”
一九九二年十月 中时·人间副刊
腐橘
她忽然闻到橘子腐烂的气味,一缕缕的,像悠游空中的小青蛇,窜入她的鼻孔,用力呼吸,又没了,她的眼睛扫视客厅,摆着电视音响的长几上的确有一只大铜盘,倒趴着一排香蕉及几个露出褐色汗毛的奇异果,今早女佣摆上的,新鲜得很无邪,不可能窝藏腐橘;再说,上一次吃橘子是个把月前的事了,她记得很清楚,这阵子感冒不买橘,她有点不悦,莫名其妙的腐橘之味质疑了她的记忆力,也中断正在思索的往日时光。
阳光从窗口泼进来,忽隐忽现。她坐在躺椅上好一会儿,摊在膝上的精装大相簿依照时间秩序收录过去,照片旁还贴着说明条,每一个往日片段都规规矩矩地被定位、被诠释。而现在,相簿翻到二十年前那一页,十五岁,她反复寻思,企望借着照片,让个别的记忆单位相互碰撞,看能不能钩沉一段关于露营的回忆来。
昨天,会议后的晚宴中,对方公司那位男主管坐她旁边,彬彬有礼的餐桌会话后,忽然擒起酒杯低声说:“我一直很抱歉,二十年前那次露营我不应该对你做出……”她的胃一阵**,反射式地问:“什么事?”他迟疑着,眼光游移,神色尴尬,很快恢复用餐礼仪:“敬你!”很快跳入其他人的话题。酒喝多了,失态,她想。
她确定二十年前不可能与他发生令他抱憾至今之事。露营,十五岁露过多次营,有照片为证,烛光晚会唱惜别歌之类的,她不认识他。
又来了,腐橘的气味,像一窝小青蛇盘绕在周围的空气中。她生气了,合上相簿,拉开沙发、长几、盆树,就在电视音响线路交缠的地上,看到一粒软趴趴长满绿霉的橘子!当她愤怒喊叫女佣来清扫时,忽然脑中窜出鲜活画面:有一年,她扑杀自己的记忆后,正在焚烧某次露营的照片及那一身沾泥的衣服。而烟是绿的。
一九九二年三月 中时·人间副刊
自画像
枯坐画室第五天了,她虚弱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看见雪白的画布上不断闪过一幅幅人像:花旗袍戴珍珠项链的富态少奶奶、握烟斗露出怀表链的老绅士,侧坐的,半身站立的,交叠在画布上,仿佛一群雍容华贵的贵族在她面前聚餐。
她闭眼,回想那幅梦境:一条白色小路向前蜿蜒,看来像狂雪之夜独行的银蟒,散发一股高贵的冷;路的尾端矗立半幢倾圮的小屋,久经飞沙傲雪袭击,外墙斑驳灰白,然而有一扇不易辨识的窗,隐约流出微弱的灯光。
七年前,一位陌生中年男子来到她的画室——由废弃仓库改装成的住家兼工作室。他诚恳地说,在新人联展中看到她的作品,认为她是唯一人选。
梦境中,屋后迤逦一片暗红火海,纠缠着、咆哮着,浓烟往上冒又回吞烈焰,仿佛巨兽在毁灭前格斗。天空由墨黑而渐次黛青,终于在烟波蓝的高空勾出一弯白月。
她接受丰厚的订金,从此专心为企业家高级俱乐部的二十八个会员画画像。她个别与他们生活三个月,聆听他们的奋斗史,捕捉最动人的神情、掌握性格。她准备画谁,谁的声音、影像、姿态便全部占满她的脑海。他们惊叹她的技术,报酬愈来愈高。她搬到高级住宅区,拥有宽敞的画室,并常常跟随他们出席各种社交场合。
然而遥远的高空被画面前端的一盏路灯遮去一半,灯杆朽坏,底座浮凸,杆顶呈弧形弯曲,灯早就破灭,那道弧弯底下,悬着一只黑阒阒死猫。雪夜中,猫眼射出冷冷黄光。
第七年,那位中年男子也有了老态,签出最后一张支票,温煦地告诉她:“这笔钱足够让你重新开始,请你宽宥一个父亲的苦心,我儿子的绘画才华不如你,所以我必须买断你的时间!”
枯坐画室第十天,她仍旧画不出梦境。当人们发现她像对待一只猫般把自己吊死时,没有人了解,她内心的画终于下笔了。
一九九二年八月 中时·人间副刊
温泉乡的歌手
玻璃窗敞开着,风吹来尘沙,拍动百叶窗帘与办公桌上零乱的文件。她抬头,看见都市的夜晚,具备跑江湖艺人般狐媚活力的夜每日凌迟她的感官。窗台上那盆人面竹枯得不带感情,竹叶卷成长针,像要戳破谎言。靠墙站着,那一排祝贺康复的花篮纷纷凋落了,她按时吃药、做化学治疗。
出院后,她开始眷恋尘世的气味,以深情且无所欲求的心一点一滴补缀跟自己有关的事物。所以,当传真机吐出一张短笺时,她立刻决定温泉乡之旅,就是今晚,永远不要等待明天。
“想来就来,我都在。”仍是老句子。对不断流徙的歌手而言,这种允诺太空洞了,但她相信她是以诚挚的心呼唤她而不是歌手的喉咙。其实,这句话是她先说的。多年前,长久失去音讯后的某一个秋天,歌手突然在她面前出现,眼眶内藏着沧桑与一无所有的寒碜。她开车带她到郊外,歌手蹲在山头面向五节芒掩映的繁华城市,自顾自哭泣;她站在背后像个傻子替她翻好衣领、拍拍灰尘,嗫嚅着:“我……我都在!”话没说全,可她知道歌手听懂了,不管邋遢于异国小镇或在陌生酒馆演唱老式情歌,这话像银光闪灿的河面上的一条蚕丝,没人看得见,但她们懂。
歌手教她唱英文歌,少女时代,她们翻过土丘坐在河岸唱,歌手说没听过这么破的英文跟嗓子,干脆泡水算了。许是猫爪似夏日阳光与蝶姜花的诱引,她们谈论身体的秘密,忽然歌手提议互看,她直嚷着不要,往岸上爬;歌手拉下她,一秒钟就好嘛!她们被莫名的兴奋与好奇驱使,眼睛盯着对方,笑得既紧张又期待。她们只露出脖子,在水里解扣,喊到三,一起站起来拉开上衣……阳光下无瑕的少女身体映入彼此心里,在记忆中永恒。多少年来,通过她们身体的男人,恐怕没有这种悸动吧!
客人冷清,她坐在钢琴边旋转高椅上唱完最后一句,掌声稀疏。歌手看见她进来,低头向琴师说话,然后对着麦克风,用历尽风沙的嗓子说:“我想念老朋友,第一个看过我身体的人,请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坐在底下的她不知道歌声怎么开始的,却清清楚楚听懂带着沧桑之美的爵士歌手,慵懒地唱着:
It's easy to remember,but so hard to forget.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 中时·人间副刊
戏票
她从剧院出来,沿着信义路漫步时,夜雨嘤嘤地垂泣。有点想舞,像刚才的芭蕾舞者一样,尽兴舞出人生的悲郁与欢情,于淋漓的跳跃与旋转中,消融肉体,留下轻盈的幻影,在青纱般的灯光中蛊惑众人的眼睛。
冬雨夜街,似乎只有她一人,忘了带伞与外套,脸像刚从冷冻库捧出来般,她喜爱这种感觉,与世界相忘于江湖。她开始感谢那人爽约,如果他也来,散场后必定各自回家,无法独自品味空****的夜街了。
年轻的士兵在小镇度假,邂逅了活泼的少女,热切追求与缠绵之后,士兵挥别,动了真情的少女依依难舍,拾起他无意中掉落的一顶红帽,揣在怀中,兀自依偎。
她看到这幕时,泪沿颊而落。次日,士兵会再去买一顶新的红帽吧,而少女会将红帽视为信物戴着直到变成他人的新妇吧!那时,她旁边的座位仍然空着,中间休息时她打了电话到他家,他接的,她不发一语挂了,确定他之所以爽约是因为完全忘掉这件事。
对完全忘记约会的人,她无法生出怨言或斥责,因她尊重每个人都有逃避或刻意遗忘或根本遗忘约会的权利。她习惯保持缄默,一个人漫游于雨中,看凄白的街灯将冬夜玩得如幻如梦,像通往冥府的甬道一般。她甚至觉得那出芭蕾的续集此刻正在上演,而她不会捡拾任何一顶掉落在她面前的红帽。
次日,他打电话致歉,说临时有个会开到很晚根本无法抽身,能原谅一次吗?
她一面撕着为他买的戏票,一面娇嗔地说:“我也要抱歉,我们太有默契了,我也忘了这件事呢!”
一九九二年二月 中时·人间副刊
演员
有些梦来自比潜意识更深层之处,无法指陈甚至跟自己不相干。仿佛古老朝代某名失意女子的心结,继续在时空的漩涡中飘浮,旧朝泯灭,女体亦灰飞了,但这心结有了自己的意见与存在的坚持。它不需要任何一处潮湿的心窝来孵育,相反地,它以萍水相逢的方式对不相识的人倾诉它的故事。你甚至不忍心称之为噩梦,因为,它如此真诚地说出了悲情。
她梦见自己是个男演员,一出诗剧,大约是流浪与追寻的主题。圆形大舞台,以黑布幕隔为数区,同时上演数出戏,不同演员、剧情,但相安无事。观众席无座椅,呈圆形动线,允许任意走动,从悲剧滑到喜剧甚至可以上台当临时演员,摇旗呐喊一番或当某一幕丧礼的掘墓人。没有人能预测底下的观众拼贴了哪些故事,他走出戏院时是落泪还是傻笑?由于共用一圆形后台,各组戏工与演员杂处,各凭本领寻找后台、舞台、观众席这三个套拢的圆形空间的戏剧线,也因此,正戏之外添了轶文。
她是男人,怀抱弦琴,徘徊在夜色中一灯孤悬的小客栈门口,唱:“给我一个名字,喂这把喑哑的弦琴吧!你的名字像四月的蔷薇还是九月的江水……”突然,一名伤兵跌撞而来,她心想,怎么回事?那伤兵未察觉错误,径自执她的手倾诉南北转战饱尝思念之苦,如今命在旦夕溯江而回要与爱妻一晤。她心想,你这蠢材闯错戏了还不知道,你何不现在就死了算!但戏得演啊!她干脆即兴创作进入他的戏文,以哀凄神情摘下那顶破呢帽披散长发,叙述自己女扮男身流浪江海为的就是寻觅你,瞧,这把弦琴是你临别时赠的……换伤兵惊愕了,他现在醒了,知道闯戏了,居然起身大踏步张望,慌张地说:怎么回事?不是你!对不起。随即小跑步入后台。她踉跄跌坐,一手拄着琴,俯首良久,缓缓抬头,吟诵:“为什么我的名字像四月蔷薇,为何所有的故事如九月江水……”
没有人看出,她正演着自己。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 中时·人间副刊
忧郁猎人
“他会来吗?算了,谁管他来不来?”
他望着窗外,冬日湖边枫木凋零。绕湖的鹅卵石步道上,一名老人拄杖来回行走健康之路,沾泥运动鞋脱在起点,他看起来像一遍又一遍跟鞋子告别。天空是麇集一万只老鼠般的颜色,地面则是阉割一万只鹅铺成的卵石步道,不,是人的,他想。然后坐在他面前的她眨着忧郁的眼睛问:“你想,他会来吗?”
度假旅店咖啡厅只有他和她,爱尔兰歌手恩雅正在吟唱On Your Shore,他不知道她的心靠在谁的岸边?而她不断把玩他的打火机,擦火、吹熄,擦火、吹熄,手法天真无邪,像个小孩。他忽然发现她与过往诸多女友中的几位长得类似,模糊的脸,冒着等待的烟。这使他霎时忘记她的名字,及她们的。
五小时以前他离开办公室,独自开车到这儿,打算湖边垂钓或睡觉,依习惯留一夜。他与她先后check in。在柜台,她要了双人房,又改成单人房,最后嘟着嘴唇决定双人房。电梯中,他知道她的姓名,以及令人晕眩的圣罗兰鸦片香水。
“他喜欢做让我惊讶的事,不管吵得多凶。我想,他一定会来。你知道,我们一个月前就说好到这儿度假的!”认识四小时以来,她不断从话题中岔出,回到他身上。窗外的老人仍然来回走着。他想不起她的名字,握住她的手问:“你喜欢我叫你什么?”她仍然握着他的打火机,不置可否地笑着:“随便。”
他决定叫她宝贝。情人牢记你的名字,从不叫你宝贝;猎人忘记名字,叫你宝贝。
晚餐之后,他送她回房。她忽然转身问他:“你……会来吗?”
他不置可否地笑着。
一九九二年一月 中时·人间副刊
产权
夹在两栋装饰过度几乎到了荒谬的别墅之间,这栋屋显然太荒凉了,像个多年未理发的流浪汉破破烂烂歪在别人家墙根,芒草掩没门扉,底下一只女人高跟鞋、裂柄水果刀、保丽龙饭盒还闻得到时间的臭味,地上散了几根棒冰棍。隔壁那棵杏花往这儿探头,仿佛每年春天趴在墙头舔冰棍的小妹妹朝他喊:“你吃饱了不?想吃棒冰吗?哪,给你!”丢冰棍嘲笑他。她受不了这种想象,决定买这栋屋。
一个半月后,流浪汉变成绅士,她钉上铜铸门牌时,哈口气牵衣角擦它;还种了棵高个子木棉树,她拍拍门好像跟谁说话:“咱们明年开木棉花砸杏花的头,看她神气不!”
一颗水珠沿木门滑落,像屋子流泪,她心一酸,说:“莫哭,往后都是好日子哩!”
泥水匠管粗活,她卷起袖子管细的,刷油漆、糊壁纸,几式简单素净的家具进了门,好像灶神、床头娘娘也来了。她连缝一天一夜沙发套、椅套、窗帘,完工时天蒙蒙亮,一只文鸟栖在窗格上唱歌,她知道屋子在对她倾诉,蒙眬睡去还叨叨絮絮:“你开心对不对……”
她喜欢腻在屋子里,拿它当个人,探索每个房间像探索人的身体。夏夜趴在窗口仿佛注视他眼底的月亮,这回换她流下平安的泪,她感受屋子以整个灵魂拥抱了她。
然而有一夜,她被叹息的声音惊醒,黑暗中仍能辨识来自屋子底层的沉吟:“我忘不了她,你永远不是她!”她下床,打开窗户,眺望远处黑色的山峦与孤灯,忽然想笑:人仰望夜空如仰望永恒之神,夜空俯视人如一条肉蛆,她果真笑出来,觉得在别人家作客。屋子沉湎于对上一任屋主的追忆,感慨地告白:“我的产权在她手上,你只是借宿的房客啊!”
第二天,她用红纸写了“售”字。
一九九二年七月 中时·人间副刊
记忆房间
整个晚上,保持固定坐姿。手牵手推开小酒馆的门,铜铃喧哗。在挨窗的圆桌坐下,一对很黏的情人,酒保抬头。铃铛叮叮咚。
靛蓝桌布,深宫残殿的颜色,朱红桌垫上搁一只雾灰色陶土小鹅,鹅背插一朵风干艳玫瑰,蓓蕾像送入洞房途中忽然死了的新娘,完整的处女且来不及悲哀。
陶鹅朝窗,划不出胭脂海,似红海上一团鹅形灰雾,玫瑰沉浮,在雾中、胭脂海面及辽阔的死夜。她把鹅与玫瑰尸移到隔桌。伏特加,她说;玫瑰红茶,他说。冬雨敲打玻璃窗,寒流开始巡夜。奇怪,冷酒喝下去变烫,热茶反而变冷。他沉默。要喝一口酒吗?不,茶很好。逐渐保持固定姿势,眼睛朝墙壁,飞蛾般栖在鹅上,她斜睇,窥伺眼神变化,从鹅移开而后定在墙上几幅油彩花卉,中世纪少女侧影最后穿透墙壁进入记忆房间;烤火、晚餐、诵一首情诗给爱人听,春夜画眉鸟轻轻摇晃竹笼子就在屋檐下,诗有体温。她喝酒,轻轻摇晃玻璃杯,六盏鱼眼灯映入酒中,晃出细碎黄光,虚幻如宝石迷人。她知道他进入的记忆房间她永远进不去,却悲哀地看到房间摆设,像站在透明窗前看到炉火吹嘘晚餐的可口,优美诗句被声音抚爱后化成飞舞的白羽鸟,多露水的春夜,与爱人在一起,两个人的记忆在此时交缠,互相承诺一辈子随时回到原点,再缠一次,再缠一次。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站在记忆房间之外用力拍窗,拍打虚空而已,房里人听不到。她是笨重的肉躯,冠“情人”之名坐在小酒馆喝烈酒的陌生女人。酒杯内的灯影仍是六盏,宝石般幻影,没有一盏引她进入自己的记忆房间。饮尽最后一口,薄刃划喉。现在时间十二点,她斜睇,怜悯地。她看到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与未来也属于过去,富丽堂皇的葬城。她轻轻笑起来。
手牵手推开小酒馆的门,她决定成为他的另一间记忆,他会开始爱她;而她习惯扑杀记忆。铜铃叮叮咚,叮叮咚。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 中时·人间副刊
红纽扣
她收集红纽扣有一段时间了,原来有一个,后来给人一个,恰好。
姐夫从马尼拉出差回来,送她贝壳做的六角形珠宝盒,挺小巧的,白色贝面闪着粉红色泽,像害羞的小姑娘脸蛋儿。起先,没打算搁什么,在电脑排版公司工作成天敲敲打打的,不方便穿金戴银,个性里也不爱首饰,除了姐姐打一只乾坤戒贺她满三十,再没别的了。有些东西搁在身边,耗时间而已。
姐姐说:“你啊,一点盘算都没有,晃啊晃的,上班、吃便当、下班,也不会交男朋友!”她不笑也不愠,提着便当挤公车。交谁?成天敲别人家的故事、硕士论文,况且,还不见得敲全本呢!她觉得日子挺顺的嘛,姐姐干吗揉皱它。
姐夫拐她。说什么今晚吃馆子,你姐带孩子直接去。到了饭馆,姐没来,忽然一个男的坐过来。姐夫忙着介绍,这我小姨子,这我同事小沈,这家菜挺精致的啊!
穿红T恤的小沈接她下班、共进晚餐,吃饭时问:“今天做些什么?”“打字。”电影散场时又问:“今天做什么?”“打字。”她想他是不是有健忘症?
几天后,小沈说:“我想送你礼物,喜欢什么?”她想起以前打过一本小说,男主角要甩女朋友前都会送礼物,小沈一定看过那本畅销书。
她说:“纽扣,就你衣服上的红纽扣。”小沈扯给她。
她把红纽扣放入贝壳珠宝盒,尘埃落定了。有时取出来擦一擦,含在嘴里玩,好像含一颗热烘烘的心。
有一天,姐姐说:你姐夫的衬衫掉了扣子,你有没有红色纽扣?
她把扣子给了姐姐,觉得缝在姐夫身上,蛮好的。
一九九二年十月 中时·人间副刊
隐形贼
小巷弄传出有贼时,正是秋冬之交。
比起往年,今年的秋天滑得太快了,一跤跌入初冬怀里,娇滴滴冒几天阳光又闹几场大雨脾气,倒苦了小巷弄人家,拐角大马路正在开挖,泥巴沙石瘫在那儿,进进出出的人像一枚印石,每日按几遍印泥,骂句“杀千刀的雨”一面找路阶刮皮鞋底的烂泥。如果季节运转也有人情世故,搞不懂摊了个烂泥巴印盒,到底闹结婚还是离婚!
都是旧人家,日子新鲜不起来也烂不下去的老式巷弄,大门一律红底白条,差别在能锁与不能锁。最早提出小偷入侵的那位妈妈公认是个神经质的,什么时代了,小偷进门啥也没偷,吃掉半条红烧鱼、沙发坐凹而已,简直侮辱大家的智慧。“头壳坏去啦!”她们说。
第二个放风声的倒是个精明人。她说,不对呀,谁帮我把后院的衣服收进来?几个妈妈围着她琢磨:短了衣服没?没没没!她们共同的结论是:更年期到了嘛什么都乱了套,明明自己干的,一转身忘得可干净,你不知道啊,严重的还以为自己未满十八岁呢!咯咯咯笑得皮颤肉跳,这事儿算了啰。
只有她相信有贼。下夜班回到家,一股芬芳的橘子味漂浮着,夹着人走动时散发的余温。她挺爱绿皮橘,酸得让脚趾头抽搐的那种。垃圾桶内果然有两份橘皮,一份是她昨晚剥的四大瓣莲花型手法,另一份破破碎碎,像小孩剥的。她把橘皮摊在桌上玩拼图。不像孩子,那些碎皮是后来用手撕着玩儿的,没撕筋络,籽吐得不全,倒像男人的吃橘子习惯。
是个有洁癖的人,刮过鞋底烂泥才进屋的。在停留的短暂时光里只吃一个橘子,他坐过的旋转藤椅朝向大门,静止,像坐在家里等待归人。
不是个贼,她想,是个伤过心的人。
一九九二年十月 中时·人间副刊
同居纲领
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双方都有责任,麻烦是,两人都想负责以至于问题更僵,虽然每次讨论都谦逊地以“听听您的意见”开始,其实骨子里要对方听自己的意见。
交往四年后,在双方家族洪水猛兽似的舆论追缉下拟了草案,先同居为“婚姻”热身运动,一年内若无重大案件出现再议结婚事宜;若有,则以不毁损双方友谊为原则,迅速且和平地撤离。套句政治术语:统一是没有时间表的。
他依约搬入她的公寓,原屋承租出去。在这一项,他做了迁就。然而,砍掉大部分家具的情况下,仍然无法在三十七坪大的屋子里安顿他的原木书桌、电脑及一张摇篮般重要的古董贵妃床。付过运费后,卡车开走了,他坐在大皮箱上喘气,这女人根本没依约定清出空间;看来不能怪她,这屋子已经没有空间了。他**到盥洗室,天啊,一颗头颅需要二十一瓶洗发精、润发精、护发霜!为什么过去没发现她的物质繁殖力之旺盛?他归咎于激烈的**破坏大脑的空间感,以为她家大得不得了。
灾难总是呼朋引伴而来。同居第三天起她睡不好,那张双人床缩水了,性与睡眠是两回事,前者解决不了后者。她半夜抱枕头在屋内乱晃,为什么没发现他的睡相像土匪呢?她顿悟过去从未在彼此公寓过夜之故。这下精彩,她觉得自己的国度面临外寇,连睡觉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我给你两千,你去买水饺!”“我给你两千五,你去买!”“我是中央政府哪!”“请你尊重地方自治!”第四天因消夜问题引发政权争辩促使双方亮出“语言暴力”,冷战三十分钟后,双方恢复理智决定讨论“同居纲领”分配权利义务,第一条,连续讨论十天了,第一条还没拟出来。
一九九二年七月 中时·人间副刊
萤火虫
雨把山泡湿。夜很轻薄,允许你腻在它怀里似的。但是夜有它的洁癖,**你,如拈掉袖口上一只渴欢的萤火虫。
她从无意义的争辩中脱身,隔壁家的电视正在报告气象,有人呵斥孩子应该洗澡了。她下楼时,买晚报的邻人对她微笑。她听到报纸被摊开的声音,沿着楼梯上升,脚步声缓慢,拖油瓶似的,她觉得阅报者像每份晚报附赠的一个可爱玩偶。
如果能明确愤怒或生气倒是好的。她发动那辆破旧的五十CC机车。情绪是灯塔,她会清晰地看到船的形状、风浪级数、航程、方向以及渔获。她会知道坐标。当对方以严厉的口吻质问她,要求立即回答,她完全无法进入他的语系,不了解语言背后所肯定的意义是什么。而她脸上流露的天真无邪的沉默,接着被误读为恶意挑衅,引发更尖锐的语言攻击。她也知道依照常理应该“生气”,可是忽然忘记生气的技术,像断臂人不知如何接对方递来的一杯酒。基于问答的礼仪惯性,她说话了,纠正对方某一个字的正确读音,接着听到玻璃杯被扫落的声音。她走出房间。
机车太旧了,像肺癌末期严重咳嗽。山路千回百转,这是好的,不需要辨认方向。她甚至不知道翻过山会到什么地方?海湾、悬崖还是墓园?潮湿的空气进入肺部,她感到肺叶舒放,雨针扎着肌肤,近乎缱绻,像被一个庞大且拥有猫般丰润毛发的情人抚慰着。车灯忽亮忽灭,雨丝忽明忽暗,她想,从半空看,她像一只在情人怀里**的萤火虫吧!
当她这么想,从山路回转处摇曳而来的另一盏车灯也是萤火虫了;好像被秋声惊动,各自从腐草中飞出,才发现天地间仅剩两只而已。她迎上前,想告诉对方萤火虫是很浪漫的虫子,却听到撞击的声音。
没有人知道萤火虫的典故,只好当作不切实际的遗言。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 中时·人间副刊
玻璃夕阳
饭厅窗旁,高耸的木柜配玻璃拉门,往下凸出一条长方形平台,当作厨房与饭厅的转口站,偶尔扮演小酒吧。现在,她坐在高脚椅,双肘拄在平台上,手指耙抓头发,动也不动。从背后看,像一尊刚出土、崩了角的石雕。
黄昏时刻,有人回家,有人离家;有人手刃故事,有人正要开始。她慢慢抬头,看到一轮完美夕阳映在灰蒙蒙的玻璃门上,鲜血般色泽闪耀强光,如沸腾的银液浇在红日上。玻璃布满尘埃,使红日染上一层暧昧的污影,仿佛来自夕阳内部的黑暗力量,企图咬破红日之核,瞬间吞没一切,不吐骨头。
她被吸引,凝视着,忘记自身正在参与的故事——依照故事进行的逻辑,现在应该哭泣。然而,竟有不确定的愉悦在她观赏玻璃夕阳时流泻出来。她嗔怪自己多年来熟悉这栋房子每件器具的位置,却从未发现木柜玻璃上的诡谲夕阳。她归咎自己很少在夕阳西沉时回到家,而且柜子里外塞满杯盘,花瓶也遮蔽了风景,就像人惯用无数的假象和谐,遮蔽真实内心。
柜子空了,夕阳很清楚。她静静欣赏叠印在玻璃夕阳上自己的那张披散长发的脸,暗影中轮廓柔和,表情平安,好像终于认清自己是跟随夕阳到世间作客的孤鬼,不再占据故事,亦不抱怨所有的故事终归是他人记忆中的赝品。她迷恋自己的脸被夕阳压黑的感觉,浩浩****的世界跟她无关了。
踩过满地瓷片、碎玻璃杯,破腹的陶瓶仍在淌水,几朵红玫瑰横尸在一条油煎的鲳鱼上,焦黄的鱼眼瞪着她。
朝夕阳沉落的方向走,黑夜很快掩护一个离家出走的女人。
一九九二年八月 中时·人间副刊
末班车上的女人
她从困盹中醒来首先看到黑夜,黄、白灯球散落于荒丘与乱野之间,像魔火正在焚烧山根。她有严重散光,世间风景在她眼里非常虚幻,尤其夜晚,灯光漫漶成火海,吞噬蝼蚁人间。夜风饿虎似的扑入胸口又呼啸而去,她朦胧觉得心肝被掏了,只剩无血无泪的躯壳在回家的末班车上。
“总讲一句,伊笨到有剩啦!”就是这句话吵醒她,夹在轰隆的车声中仍不失匕首般锋利。她找到说话者,坐在门口第一张单人座的臃肿老妇,左脚拐住夜市摊贩用的塑胶布包,右脚大剌剌悬空顶着扶杆,扯开嗓门对司机叙述某个女人被丈夫遗弃的故事,一面利落地抽烟。司机猛催油门,车身颠簸得快要解体,从答话中,才发现司机是个声音夹沙的中年女人。她坐在司机背后第一张单人椅上。
“这里没一条好路!”女司机吼着,字字砂石,使狠超过一辆垃圾车却被另一辆挡着。臭味灌进来,她懒得关窗正在寻思“没一条好路”的双关语义。附近进行重大工程破坏路面是真的,但也用不着吼叫;她想女人的心肝被掏出后肉体会不会发腐?有没有垃圾车专收发腐的女身,在没有一条好走的女人路上?那副心肝泡过咸泪后会不会生出新形体?
车内只有三个女人,那名被激烈谈论的女人替她们划出神秘的四角关系,仿佛女人的生态循环链。她感到强烈不快,抗拒进入循环,但那位无形女人却像磁铁吸住她,使她出乎意料插话:“有给赡养费吗?”老妇转头,愤怒地:“免想啦!伊笨到用伊尫的名买厝,现在才会一身空空……”“免!有本领自己赚!”司机挥手打断,像个权威的霸王训斥喽啰。她才知道司机离婚五年了。
下车后,她感到惊怖,车厢内有一把诡异的魔火,把四个女人焚成男人。
一九九二年五月 中时·人间副刊
密探
她筹钱顶了家面店,重新装修改成“茶亭”,当起老板娘;地点不挺好,埋在深巷狗吠、水电修理行的闽南语流行歌中,招牌委委屈屈悬在门口像个哑巴。所幸附近有一所职业学校,学生泡得起五十来块的,日头愈毒泡得愈久,一大票窝在这儿聊天打情骂俏,她圈在柜台后打果汁摇泡沫红茶,看他们大概像看童话故事书。青春只不过一片口香糖,我猜离异之后,她更加觉得每个人都得自行处理残渣吧!
台北的天空下,真的东西看起来像赝品,假的似真。每个人有一套包装记忆的方式,拆除过去建筑改建成现在,就像我坐在她的店里啜饮水果茶,无从判断这里曾是一家面店;她身上也看不出过去痕迹,干干净净而且沉默,偶尔的微笑只让我觉得她更疏离彻底了。
我后悔答应他当密探。都一年了,还要以前夫身份请托侧面第三人偷偷代他探视前妻过得好不好。我念他一片诚恳,不称斤两就答应了。“你告诉她,有个‘朋友’很怀念她做的柠檬红茶。”算是任务吧!他给了我住址,九弯十八拐的,想必早就掌握情报,只是不敢现身。她知道吗?期待过吗?知道又怎么样?离港的船会在意港湾的天气吗?
她变了个样,至少跟他描述的不同,没请助手,一个人挺着。这种外表看起来温和沉静、不争不吵的人其实最棘手,一旦死了心,魂是叫不回来的。所以我一落座就后悔了,就算他自己来,可能也只得到温温的一句:“先生,喝点什么?”
泡了快半个钟头,点了两份冰茶,一份替他点。想起任务,不免支支吾吾问:“你……你不卖柠檬红茶吗?”
她浅浅一笑,说:“试过,会变苦!”
密探像个哑巴似的走出茶亭。
一九九二年六月 中时·人间副刊
不为人知的祝福
一批寒流刚过,气温接着回升了,阳光是有那么几绺,牵牵绊绊搭在大楼公寓的后阳台,或小公园内病恹恹的榕树梢,像书香门第搬了家,总还有几页脱线的古诗词留在大宅院里,让人读不出风雅还是衰败。
她挨着窗,午茶第二泡了,无目的看着对面大楼后阳台一个洗衣妇人的侧影,倾斜的阳光正好投照在铁栅及热水器下方,洗衣槽也在那位置,妇人专心搓洗,头部忽阴忽晴,像个机械人;铁栅上搭着一只拖把,心痛如绞的样子,倒比洗衣妇更有人味。她看风景看痴了,搁在桌上那袋不动产所有权状及财务清单、计算机,倒像别人家的功课。女侍端来糕点,又添了沸水。
代书拨了大哥大,说要晚半个小时才能到。多出来的时间令她发傻,既不想回忆也不愿绸缪什么,这一个月以来她像个战兵,谈条件清财务约律师办离婚迁户籍卖房子,她其实不喜欢这样快刀斩乱麻,一个女人一旦不哭哭啼啼了,那种公事公办的效率伤的是自己。她宁愿自己哀怨些,有伤心的实况,可她做不来了,连这宝贵的半个小时都用不到自己身上,痴痴地看那妇人开始晾大大小小的衣服。
一对年轻男女坐在她后面,嘀嘀嗒嗒几句话后开始讨论地段、面积与租押金。她的副业兴趣来了,因此很自然收听。数年婚姻生涯最大的成功是她发挥了房地产长才替双方累积财富,要不,这婚也不会离得这么干净利落。看来是准备结婚的无壳族,她好想转过身传授门道,终于忍了。也许,共苦时光才是婚姻生涯里最让人刻骨铭心的吧!
她在财务清单背面无目的地画,正面的数字透过来像美好的虚线。她画一幢有庭园的房子,绿树高高地在窗前拂动,结着累累的果实,烟囱有炊烟升起。她全心全意要把它送给那对即将结婚的情侣,她要祝福他们白头偕老。
一滴泪滑了下来。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 中时·人间副刊
拖鞋志
太阳出来的时候,小朋友上学,妈妈们牵着菜篮往市场走。狭仄的巷弄滚过一波乳脂味,那是孩童口中哈出的风;迎面几个拄杖老人爬山归返,砍了几枝带露粉樱,颤巍巍地晃着零碎的红影,叉枝上顺便挂一副烧饼油条。老人们杵着不动,让孩童喧哗穿过。阳光正好沾住樱花上的水露,闪出光芒,像一只惺忪的眼睛,邪邪地看世界一眼。
她拉开窗帘,瞧见捧樱老人拐入小弄,又站着与邻人闲聊,无非是几句哼哼哈哈街坊芝麻话,她完整地看到那枝垂樱从老人肩头探出,仿佛穴眠数百年的古代仕女被踏山者拦腰抱走。她知道此刻她醒了,朝这陌生世界某个掀帘偷窥的女人缓缓抬头,她有些恍惚,像看见一把水底捞起的枯骨,湿淋淋地向她吐露驼红的遗言。
难得出太阳,光影一绺绺地吹进室内,停在泛潮的白色地砖上,她看见卷曲的枯发沾黏地板,日子也曾粉身碎骨罢。梳妆镜蒙了一层薄尘,不客气地数落她的病容,一只印花玻璃杯剩几口鲜奶,恨恨地站在梳妆台上干成蜡黄。她的手拂过镜面,看清自己了,腐败的青春,她竟然笑了起来。
她不记得这阵子怎么过的,只记得窝在**听雨水,天花板潮够了开始渗水,涎出一条小河弯弯,猥亵的,好像被斩首的人口中流出的憎恨。她一直盯着,不发表意见,看久了也很亲切。
那一天也下雨,他提着两瓶鲜奶探她的病,拉出梳妆椅大巴叉坐着点一根烟,清了清嗓门说:“怪潮的,怎不叫你房东修一修天花板!”她坐在**抱着大棉被,瞧那面雾镜冒烟,绕着一个男人的后脑勺,那条水痕一寸寸往下抽长,她倒觉得这幅景象可以印成画片,裱框挂起来。荒凉,也可以很优哉地变成风景。
“好点没?”他问,口气是不冷不热的。
“好多了。”她说。
他看了表,说要打几个电话,往客厅去。她比谁都清楚她的卧室就像一艘破船,那人是来解缆绳的。他的声音热热闹闹传来,像乱了套的鼓点。他高声说:好好好,待会儿见。她明白他的意思,不能久留的。她一向像水晶玻璃把人心看得透彻,多年前有人对她叹气:你就不能迷糊点吗?太精亮要碎的。她回说:放心,碎了割我自己。
他撑着笑回座:“药三餐吃了?”
“吃了。”她说,又追几句,“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虚弱而已。你忙,犯不着来。”
一室安静。他踱至窗边,拉窗探了探,“砰”又关密,坐下来,抖脚。她自心底怜悯这个人,他要她开口的,就像所有在她身边停留过的情人要她收拾最后一刻以成全他们的无辜。她其实心怀感激,不免分外留恋每一次挥别时刻,她要慢慢看着它进行,把每一丝感触记得牢牢的,让它由漫散而渐渐凝缩成她胸口的一颗小痣,跟过往收集的痣点聚在一块儿,像焚焦的星子。
“客厅那箱是什么?”他想起,问道。
“没什么。”她说,“公司忙不忙?”
他耸了耸肩,两手摊着:“明天得出差几天。”
她把头搁在膝上,眼前这张脸她曾经抚慰过,熟悉他的胡楂分布与触感、睡眠时的怪癖与翻身的重量。她感到晕眩,好像阅读一本装帧错误的小说,激越的情色章节与送葬行列交编,她仿佛看见披麻戴孝的抢哭队伍中,一对裸裎男女正在棺材上**。时间冷峻地站在掘墓人挖好的土坑旁冥思。
“开车来了吗?”她微笑地问。
他的表情隐藏一丝勉强,迟疑着,不知该说有或没有。他们常在夜间出游,她总是问他:“开车来了吗?”虽然已知他开车来仍要这么问,这句话已变成她的口头禅,接着她会提议出去走走,像两只快乐的昆虫在台北都会觅欢。她的记忆一面向后逆溯一面向前推衍,那些不轻不重的情节或多或少构筑她与他共同的生活内容,她默默地夸大它、粉饰它,使它成为不可缺少的城墙。现在,她得拆墙,而他只顾忧虑若她又要邀他出游,该拉什么理由遮一遮。
“如果开车了,你的那箱东西正好载走,都在里面。”她看他那副忐忑、为难的表情有些不忍,干脆挑明讲话。
他望着窗。
“我留下一样东西……”她说,开始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好像有一头饿兽躲在耳内吼叫,但她知道自己会撑到最后一刻不出错,这些熟悉的戏码曾在生命中上演无数次,甚至连下雨天也是借尸还魂的,为了冲淡割情者的尴尬。
“我留下那双拖鞋做纪念,不重要的。”她决定好好地看着他,“你该走了,再晚,又要塞车。”
他怎么走的?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有点饿,倒杯鲜奶喝,她还看了印在瓶颈的保存期限,嗔怪这个男人粗心大意,连只剩一天就过期的牛奶也买。
冬日太阳像生过病的莽匪,大手大脚晃出来,可是虚弱得提不起刀。她觉得做点什么事才好,该晒的东西太多,总是晒不干。
她打开鞋柜,一股霉湿味扇人耳光,皮鞋面长了青斑,鞋尸似的。底层,整整齐齐一对对毛茸茸的拖鞋仿佛冬眠,各种颜色都有,虽然厚长的绒毛压扁了些,也还看得出卷毛狗般的气派。她就是喜欢这种趣味,穿它的人一前一后走路,好像遛两条吱吱叫的名贵小狗。
她为每任情人准备一双,专用的,每一双都保留它的主人的脚形与走路的样子。她将它们一一取出,晒一晒也好。散置于地板上,一群五彩小狗,被割了声带的,她数了数,十四只小狗,七对。
不,十六只才对。她冲入卧房,掀棉被,打开衣橱,那双红毛拖鞋呢?放哪儿去了?她宛如迷途野兽闯不出丛林,连厨房的碗柜也找了。
阳光一寸寸萎落,哔哔剥剥的声音。就在她走向那群杂色小狗时,赫然发现那双红毛拖鞋正套在自己脚上。她低头凝睇,仿佛听见从遥远的山谷,两只火红的幼犬向她跑来,吠叫着她的名字。
她忽然明白,自己是自己的最后一任情人。
一九九四年四月 《诚品阅读》
口红咒
她的家人撬开梳妆台抽屉的那日,是个阴郁的午后。夏天接近尾声,顶多再来个轻度台风,下几天雨,时序一旦入秋,这一年也差不多要入土为安了。他们像往常一般过日子,好像半身麻痹的人在复健器材上运动,习于不断重复,日子一久,也萌生一种本领,把不属于轨道上的意外事件从脑海里切除,由于没有储藏额外的记忆,整个人生看起来是那么的祥和。
如果没有人再提起,她的家人差不多把她忘了。这也合理的,虽然同住一栋公寓上下层,平日鲜少碰面,有事也是打电话。两个兄弟分住五楼左右户,她一个人住顶楼加盖的套房,大家各自关门过日子,有时在楼梯口碰到了,打招呼的方式也是客客气气得像个邻居。
事情演变到这种局面不是没理由,但权衡之下,适应现况远比追溯根源重要吧!就这一点,他们兄妹三人倒是一致的,所以谁也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栋自家老厝改建的新式公寓变成公共港口,各泊各的船只,各管各的航向。兄妹、姐弟三人从原本话就不多到见了面没什么话好说到能不见面就不见面,多少与“地主保留户”出售的盈余分配有关。
她伴着中风多年的老母亲在两兄弟家轮流住,也不过是对门,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的。去年,老母亲收齐了气力想说服两个儿子、儿媳拨一些尾数给年逾四十出阁无望、服侍她多年的女儿。这事当然强人所难,父亲生前老早把权状分割清楚,按照惯例,女儿迟早是外姓人,不能分祖产的,母亲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天经地义的道理,怎么老病到头脑也糊了。那阵子,兄弟两家忽然异常亲近,什么事都有商有量的。他们谁也不想吐出银两,又不愿违逆残烛般的老母,让亲戚说他们不孝,遂推敲替代方案,决定在顶楼加盖一间小套房给她,随便她爱住多久。那日,两兄弟特地穿戴齐整,在母亲床前慷慨禀报决议,说得地动山摇的。
她一副事不关己,坐在床边帮母亲按摩背部,后来索性窝在自己**看杂志。床头上的铃铛一阵乱响,一根线拉到母亲这边,以便半夜需要如厕时可以叫她,哥哥不小心碰到,她伸手捂住铃铛,房内恢复安静,兄弟俩又继续铺陈加盖套房的建材问题。她杂志也不看了,从枕头底下摸出小镜子,又从口袋掏了一支口红,慢慢旋出,好像从花房把蝴蝶诱出来般全心全意,擒着小镜以一种足以唤醒墓园的神情搽嘴唇,轻轻抿两下,又利用唇膏的侧锋勾出唇形,营造立体感;她似乎不甚满意,掏出另一支色调较深的口红,加强下唇色泽,看起来像天光拂掠远近山峦所造成的移影景象。桃红色口红带着春天的绮艳,衬着她那张苍白、枯槁的脸,分外明媚颤动,仿佛被浓雾封锁的遗址上挣出一株野桃花,不管天高地厚,喧闹地诉说它自己的欲望。
兄弟俩愣了,眼前这位套着睡衣,用橡皮筋束头发的老女人,怎么看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外人。那张红嘴令他们焦躁起来,做哥哥的沉得住气,谨慎地把“仁至义尽”四个字夹在豪迈悲壮的说辞里,他心底盘算,得快把顶楼盖好,一旦母亲的日子尽了,让她搬到上面去,对大家都是解脱。
做母亲的,恐怕是终于从鱼仓里替女儿捡了一尾小鱼,良心上舒坦起来,看样子也没什么事可以耽搁了,不多久再度中风而逝;时间上也掐得极有分寸,顶楼套房只差安装电灯就完成了。
兄弟俩率领家小,在母亲遗体前哭得肝肠寸断,而她仍然是那副外人神色,眼睛定定地看着地板,好像看穿底下有一座汪洋似的。丧礼办得备极哀荣,比菜市场还热闹。事后,他们看V8拍下来的纪录,才发现那天她的手上握着床头铃铛,一张嘴搽得跟妖精一样猩红。
丧礼之后,她搬到顶楼小套房。
有经验的人都说那是宿命,据此推算她这一生是来还债的,老母亲一死,债还完了,她也没理由再在世间溜达。兄弟两家都认为这种说法睿智,敉除了生者与逝者的尴尬;他们聘请道行高深的法师、道士到那间套房诵经安魂,顺便为两家除魅祈福。除了大溽暑令他们不适外,大家心里都承认,她自己了断,也是识大体的。
如果没有人再提起,她的家人差不多忘了有过她这个人。
套房空在那里也可惜,租出去好歹有个收入,再说,换别人住也可以祛除那间房留下的秽影。他们决定稍事整理,把不宜留下的东西清干净。
那台梳妆台着实不祥,原本是母亲的,后来换她用,两任女主人都走了,杵在那儿怕会变成野鬼窝。为了抬梳妆台,他们才发现有一个抽屉上了锁。
做哥哥的拿着撬具,满头大汗治它,一怒之下换用榔头敲,面板敲落,突然“哗”地掉出一堆东西。
都是口红。他吓软了,仿佛捧着一抽屉四处乱窜的蟑螂一样,脸色惨白起来。
两百多支口红,各种颜色、品牌都有。还是女人比较能了解口红的**,做太太的忽然像个孩子蹲在地上一一检视口红的身世,有的用过了,有的大约只搽过一次。她不免陷入痴迷,旋出口红,在手背上试颜色:粉橘的、蜜李的、酒红的……每一种颜色都像一种言说,**如大雨中野地姬百合的舞影,贞静似月光下舟子的酣眠。她的脸上露出狂喜,擒着一管桃红的,对着镜子细细地搽起来。
她回过身,妩媚地看着丈夫,嘴角似笑未笑。两只颤巍巍的白手臂上划着两百多条颜色,好像数不清的软湿舌头喧哗地诵念它们对世间的嘲讽,不带一丝感情。
一九九五年八月 自立早报·大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