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有意思的唐朝历史系列(全2册)

第17章 负天横海

  

  李白一生有过很多朋友,李白的一生有过无数次偶遇、痛饮与离别。在大唐颤动的空气里,明月升了又落,山花开了又败,金樽满了又空,李十二就这样度过了一生。

  魏颢是李白的“迷弟”,他数千里跋涉,替我们目睹了谪仙风采,替我们亲耳聆听了谪仙故事,替我们亲手举起酒杯。更可贵的是,魏颢是一个勤奋的人,他把自己和李白的交往细细地写进了《李翰林集序》中,这篇文章又奇迹般流传了下来。

  换言之,不同于宋朝的欧阳修,不同于清朝的王琦,不同于前辈郭沫若,不同于今日的我,魏颢笔下的李白,是他耳闻目睹、推杯换盏过的活生生的李白,是喝醉了也说胡话、得意了也会忘形、离家了也会想念的血肉之躯——是一手的李太白。

  江湖酒馆,举杯夜话,最容易动真情,最容易说真话,最容易说漏嘴。面对魏颢,李白显然没有任何保留,酒酣耳热后,该说的,不该说的,寻常的,敏感的,他可以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白自己杀过人这事儿,大概就是那会儿告诉魏颢的。

  “少任侠,手刃数人。”短短七个字,现在读起来仍然让人心惊肉跳。李白的胆子太大了,喝酒这事儿太吓人了,杀人这种隐秘至极的往事,竟然告诉一个刚刚才认识的陌生人。死生相托,不过如此。

  要知道,唐朝实行着当时地球上最成熟的法律之一,唐律虽然与今天我们使用的法律大有不同,但对杀人这件事情的重视程度,与今天却没有根本的差异,最高的刑罚都是死刑。《唐律疏议》:“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虽因斗,而用兵刃杀者,与故杀同。”

  手刃数人,按唐律为故意杀人罪,是最高可以判处极刑的死罪。这样的大事,说给魏颢听,想必魏颢当时也吓了一跳。幸运的是,魏颢是个靠谱的朋友,是个忠诚的可以信得过的酒友。很多年之后,魏颢将这件埋藏许久的秘密写到纸上时,并不准备立刻发表,因为他当时还不知道李白已经去世。魏颢将文稿交给儿子收藏,那意思很简单——他不打算给李白带来麻烦。

  我不曾研究过唐律有没有追诉期的时限,但朋友杀人的事情,哪怕再有正义感,哪怕再让你骄傲,但还是不公开的好。没有什么事比闷声发大财更爽快。魏颢这样年少轻狂的人,到了中年之后竟然这般谨慎、细致和可靠,让人十分感动。

  关于出身,李白自己有各种不同的说法,史书里的说法也让人看得头大。公认的说法是,李白是“新蜀人”。蜀人就是蜀人,何来新旧?我们不应忘记,李白出生于中亚的雪山脚下,严格说来,他是移民四川的“新蜀人”,至今欠着四川人民一张暂住证。

  魏颢是山东人,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对蜀地的感情,爱屋及乌,其魏颢之谓也?

  自盘古划天地,天地之气,艮于西南。剑门上断,横江下绝,岷峨之曲,别为锦川。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扬雄,降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

  ——《李翰林集序》

  “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这句话让人压抑不住吐槽的欲望:要不然呢?人只有两种状态,要么出名,要么不出名,现在两种情况都被你魏颢说完了。不是我跟你杠,按这样的思路,那么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用“无闻则已、闻则杰出”八个字形容好吗?

  鲁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斯里兰卡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安徽省阜阳市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北京市门头沟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火星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河南驻马店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大美利坚合众国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

  扯远了,说正事。

  籍贯说得还算明白,但关于李白的婚姻和家庭,魏颢却记载得很糊涂。这种由于口语听力误差说带来的糊涂感,恰恰说明魏颢提供的是一手素材,《李翰林集序》亦因此而显得愈加珍贵。

  白始娶于许,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刘,刘诀。次合于鲁一妇,生子曰颇黎。终娶于宋。

  ——《李翰林集序》

  许姑娘是李白的初恋和初婚,这没有问题。“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这话不通,既然生了一女一男,为何后面只有一个名字?根据郭沫若先生的分析,“明月奴”更像是女孩的乳名,如此一来,这“一男”怕是衍误,删去便通顺了。

  “女既嫁而卒”这句话也不合理,根据公元757年李白在狱中所作《百忧章》里“草掷二孩”之语,则李白的女儿平阳直到李白五十七岁那年仍然未嫁。郭先生以为,问题出在山东人和四川人的口音问题上,以常理推之,“女既嫁而卒”大概率是魏颢错听了李白所说的“女既笄而卒”。

  郭老是四川人,四川话是母语,这段天才般简明扼要的分析,反正我是信了。普通话还未普及的唐朝,异乡人之间聊天,想来应该特别费劲——特别在酒把舌头喝大了之后。

  “又合于刘”,不久分手,分手的原因大概是话不投机。郭先生推断,李白在《南陵别儿童入京》中大骂的“会稽愚妇”应该就是这个“刘”。即使是分手之后,这位刘女士也不曾放过李白,而是到处向李白的友人搬弄是非,各种说李白的坏话,这让李白大动肝火,以致罕见地写诗狂骂前女友。悲愤的诗句,无情地透露出这么一个令人心碎的结论:狂放一生的李太白,在妇人与家庭领域,亦曾经狼狈如你我:

  雪谗诗赠友人(节选)

  李白

  彼妇人之猖狂,不如鹊之强强。

  彼妇人之**昏,不如鹑之奔奔。

  ……

  妲己灭纣,褒女惑周。

  天维**覆,职此之由。

  汉祖吕氏,食其在傍。

  秦皇太后,毒亦**荒。

  䗖蝀作昏,遂掩太阳。

  万乘尚尔,匹夫何伤。

  说实话,郭先生的分析我一开始是不信的,因为李白曾经在无数作品里都提到过世人对自己的诬陷、嘲弄与冷笑,他这样容易得罪人的体质,遇到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但人非草木,谁又甘愿遭受网络暴力?愤激之时,写几首回敬的诗,想来再自然不过了。

  然而,在仔细读过这首《雪谗诗赠友人》之后,我信了郭老的话。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这首诗里所骂的人,清一色的全是女性,从妲己到秦始皇他妈,絮絮叨叨,挨个数落,中年妇女的口吻,让人难以相信这首诗竟真的出李太白手笔。只有一个可能,这一定是受到刺激了,刺激他的一定是一位难缠的女性,而世界上最难缠的女性又有且只有一位:前妻或者前女友。

  这里啰唆一句,本书中,秦始皇早已躺了无数次枪,但这次老母都被拉出来骂,的确有些过分,但这一切都是李白的锅:写作者如我,读书人如你,咱们只是隔空神交,不必自责。

  史书上说李白的儿子叫“伯禽”,魏颢说李白的儿子叫“颇黎”,天差地别一般,哪怕听力再不准,“禽”和“黎”至少应该能够区分吧?郭老有一番让人心服口服的推测:会不会,李白的儿子其实叫“伯离”,魏颢没听清,于是当成了音近的“颇黎”,史官没看清,写成了形近的“伯禽”?

  我觉得一定是这样,感觉太合理了,感觉特别像那么回事儿,感觉基本没有别的可能。当然,这都是我个人的判断,李白的儿子究竟叫什么,郭老的推测到底对不对,暂时我还下不了定论。

  “终娶于宋”,这是实打实的听力的锅,众所周知,李白最后一任妻子姓“宗”,是李白的同道中人,对道家修仙狂热至极。很多年之后,疲惫的李白不想修仙了,妇人却愈发变本加厉,两人竟因此几乎反目。好在,李白的女儿平阳也热爱仙道,这让她跟后妈处得非常和谐,给李白省了不少心。

  李白狎妓这事儿,多亏了魏颢,竟也成为实锤。太白泉下有知,想必会很想谢谢魏颢全家。

  李白的狎妓诗有好几首,显然他自己对狎妓这事儿毫无介怀,但诗里自己吹牛是一回事,把细节写到传世的文章里,将酒酣耳热的吹牛落地为白纸黑字的“实锤”又是另一回事。李白的狎妓诗写得有些油腻,读之有不适的风险,正式阅读前,请读者最好各自有所心理准备。诗曰——

  出妓金陵子呈卢六四首

  李白

  其一

  安石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

  楼中见我金陵子,何似阳台云雨人?

  其二

  南国新丰酒,东山小妓歌。

  对君君不乐,花月奈愁何!

  其三

  东道烟霞主,西江诗酒筵。

  相逢不觉醉,日堕历阳川。

  其四

  小妓金陵歌楚声,家僮丹砂学凤鸣。

  我亦为君饮清酒,君心不肯向人倾。

  这几首的主题可谓低俗空洞,李白得意地向朋友炫耀:当年谢安石最为人传颂的风流事迹,就是携妓遨游,今天我也弄了个叫金陵子的大妹子,你来帮我瞅瞅,这妞正不正?太白狎妓之乐,也不过是饮酒、听歌,没什么太大的意思。

  李白的狎妓,借酒浇愁之外,更多的是向偶像致敬。

  注意,李白自己的诗歌里,提到的妹子只有“金陵子”一位,从魏颢笔下,我们可以了解,李白交往的花酒妹子显然不止金陵子一位,因为魏颢说他“间携昭阳、金陵之妓”。什么意思?就是说李白在金陵子之外,还曾经交往过昭阳之妓,并且不止一次,所谓“间”,就是“时不时”的意思。

  魏颢笔下的李白,一度有过非常痛快的日子,“骏马美妾,所适二千石郊迎。饮数斗,醉则奴丹砂抚青海波。”李白所到之处,接待标准是骏马美妾,地方官员出郊迎接,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就让小童舞“青海波”。

  李白死后二百多年,成书于日本平安时代的《源氏物语》多次提及这支从大唐传入的雅乐,后来的岁月中,这支舞成为日本民族记忆的一部分。通过《源氏物语》的华丽描写,我们可以想见小童在酒宴之间,起舞青海波的风姿:

  源氏中将所表演的舞蹈是双人舞《青海波》,对手是左大臣家公子头中将。这位头中将的丰姿与品格均甚优雅,迥异凡人;但和源氏中将并立起来,好比樱花树旁边的一株山木,显然逊色了。

  渐渐红日西倾,阳光照人,鲜艳如火;乐声鼎沸,舞兴正酣。此时两人共舞,步态与表情异常优美,世无其比。源氏中将的歌咏尤为动听,简直像佛国里的仙鸟迦陵频伽的鸣声。美妙之极,皇上感动得流下泪来。公卿和亲王等也都流泪。歌咏既毕,重整舞袖,另演新姿。此时乐声大作,响彻云霄。源氏中将脸上的光彩比平常更加焕发了。

  ——《源氏物语》

  关于李白的文学成就,魏颢认为神乎其技,可与古人争长。

  伏羲造书契后,文章滥觞者《六经》,《六经》糟粕《离骚》,《离骚》糠秕建安七子。七子至白,中有兰芳,情理宛约,词句妍丽,白与古人争长。三字九言,鬼出神入,瞠若夫后耳。

  在李白神出鬼没的才华面前,别人只能跟在屁股后面干瞪眼。

  关于李白一生不曾一展抱负的坎坷生涯,魏颢觉得那是因为李白太过优秀。

  禄位拘常人,横海鲲,负天鹏,岂池笼荣之!

  官位是给寻常人设立的,对于横海的巨鲲、负天的大鹏而言,岂能做池笼之中的玩物?马厩是给寻常的驴马设立的,对于行空的天马,谁好意思对他说一句“请君卧槽”?中国人就爱这一套,把自己和自己朋友捧到天上去,觉得这样就有了面子,其实字里行间,早就透出柠檬的味道。

  后人的诗写得哀切:蛟龙岂是池中物?风雨不来狂不得。意思是,就算你不是普通人,就算你是神龙,未成气候之时,最好还是乖乖盘着。这话听起来一点都不霸道,然而,不管你喜不喜欢,这就是生活的本质。

  禄位拘常人,这话不假。问题是,谁又不是常人?常人想要的平安喜乐、富贵美满、高官厚禄、建功立业、长生不死、金樽长满、飘飘欲仙,李白都想要。道理我都知道,李白岂看不透?看透容易,但真的要承认自己是个平凡人,别说李太白了,你我都会纠结——

  平凡庸常是一回事,彻底放下年少时的偏执,彻底与生活握手言和,承认自己活在一个一切都有规律可循的无趣世界,承认自己和这个世界有着天大的误会,承认自己是个必须忍受物理法则的平凡人,又是另一回事。

  摧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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