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中学生读简媜

第43章 四季走失

中学生读简媜 简媜 3774 2024-10-22 04:48

  

  浮在记忆与遗忘边缘的,总是琐事。

  人,趴在时间的背上往前赶路,也不知是一路颠颠****把人晃傻了,还是尝过的故事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味把人弄腻,到了某个年纪,特别喜欢偷偷回头想几绺细节,连小事都够不上,只是细得不得了的一种感觉。

  1.橘实

  譬如,有一天早晨,平凡得无话可说的夏日早晨。我依例将咖啡粉倒入咖啡壶内,送两片全麦吐司进烤箱,趁这空当,拿扫把将院里的落叶、坠花、飞沙拢一拢,然后牵出水管浇花。我习惯将塑料管末端捏扁,朝半空胡乱挥动,喷洒的水花如狂舞般,恣意地从高处落下,滋润树叶而后浇灌了土。忽然,在闪白的水花中,有一种细微得像小蚂蚁似的味觉在舌尖溜动,一只两三只似的,带了一点甜。我咂了咂,那味道忽隐忽现,仿佛走到记忆与遗忘的边界,竟打起盹来。我努力地想,眼睛看着欢愉的水花不断洗涤一棵老桂树而不知移开水管。从厨房散来的咖啡香像个热心路人,帮我攫住那味道,带了一点甜,然后,也染了一点酸,然后,应该有滂沱的绿在天地间飞舞,点点霞色,安静地泊靠在渺无人烟的高山上。

  我因此忆起十三岁那年与三个好友到山上另一个同学家探访的往事。

  那是个晚秋与初冬会合的季节,我们穿着制服——长袖白衬衫、黑色百褶裙,沿狭仄的山路一路转弯,遇到陡峭处,还需压着膝头拱背而上。应该是唱着歌的,那年代的女孩,说完吱吱喳喳的知心话,就会一起唱歌;齐唱或三部合唱,也许是“门前一道流水,两岸夹着垂柳……”,也可能是柔情曲折的“让我来,将你摘下……”,一路喘,一路唱,以少女纯净的声音。

  日头像一只倦鸟,静静穿过杂木树林,向西移动,黄昏薄薄地落着。偶有几片阔叶倏地闪亮,光,像一群小贼,四处跳跃。我们看见她家的屋了,一起喊,她的名字顿然荣华富贵起来,盈满山谷,伴着回音。

  几间土角厝挨着山壁,屋旁三两行瘦高的槟榔树。她的父亲下山去了,具泰雅族血统的母亲正在灶前烹调,白蒙蒙的炊烟自烟囱冒出,自成一阵暖雾。她对我们的造访感到意外,因此,欣喜之余还鼓动了从未见过的热情,一扫在学校里沉默、腼腆,甚至偏好孤独的形象。她说,去橘子园走走。

  沿屋前几步台阶而下,即是天宽地阔的橘树林。橘味空气分外清香,两只大狗不时穿梭园中,似乎想把橘实叫黄。她大声喊狗儿名字,许是用泰雅母语,听来很气派。她领我们走入橘林,在一棵早熟的橘树前停住,示意我们可以摘一个尝尝。我们三人虽赞赏橘实之硕壮与色泽艳美,但谁也不肯伸出手,反而秉持那年代少女特有的谦让与矜持,不约而同转步离开那棵华丽的橘树。半面天空淡青,另半面渲染着紫霞,有人说:看哪!大家都抬头赏起天色来,也就瞥见槟榔叶因风摇曳的样子。

  我相信我们都在心里跟自己说:“橘子太美了,可以卖好价钱啊!”那年代的少女,在山川花树之间、悲欢离合之间,是懂得体贴的。

  接着,她钻出林子,怀中捧着三个大橘子,脸上笑得饱饱的。

  那天早晨,我首先想起的就是那颗大橘的美味。微酸、薄甜、汁丰,橘香清新得像一弯小溪。吃过无数芦柑、海梨柑及拳头大的粗皮土橘,吃了也就吃了,酸酸甜甜都是过往,不算数的。唯有那颗橘子,仿佛橘汁还含在嘴里,尚未吞咽。也许,那是胃的初恋吧,才会毫无缘由地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夏日早晨忆起滋味;那股酸甜已自成一格,不容与其他酸甜相混。舌尖跟胃在悄悄欢叙,勾起了它,我才接着忆起少女时代的往事,更加强了那股酸甜的特殊价值。

  她送我们一程,两只大狗也护随着。下山的路走来如腾云驾雾,应该也是唱着歌的。我想,四个人的话就一定会四部合唱:“我几时能再回到卡布利,再回到卡布利来看你”,也有可能转到“门前一道流水”那首咏怀的歌。

  我不愿回忆长大以后的事,情愿努力地想,至少要记全少女时代与同伴们常唱的,一首歌的歌词。

  2.绿云

  原本只种一管葫芦竹,从花市拎回来的,高不及人肩,手臂粗,也没挑什么吉日良辰,草草率率地种在院子里。

  就这么把它丢给时间,倒也长得一副天生地养的模样,还冒了两三根笋,隔阵子没理它,笋都成竹。数了数,七管长竹,约两层半楼高,原来已经八年。

  奇的是,除了母竹还保留葫芦身材,后代是一代比一代向往直溜溜的身子,完全背叛了血统,可见原籍原种不重要,天生地养才是关键。日子就这么来来往往,竹与我仿佛不相干,各自在时间里忽睡忽醒。

  生命中,有些人物与情感也是如此。平日双方互不牵连,没半句软语,遇到欢乐的事,也不会想与他分一杯羹。可是,当人生碰到恶浪,船沉了,屋塌了,在太平盛世与你手拉手的人一一闪躲之时,那人那物像从浮云掠影中感应到什么似的,忽然来敲你的门,背着他仅有的半截蜡烛、一篓粗粮,从瓦砾中撑你起来,说:“有我在!”

  当初是逛迷了路才弯进花市,走着走着,停在专卖树苗的摊子前。说是树苗也不正确,大多是一人高、扛回家种下即能骗骗路人眼睛的小树,才发现掩在樱树、栗树、玉兰树背后有竹子,竹的根须扎入一团土块,想必是从苗圃上大砍几刀硬是劈出来的。看摊子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生,约是老板的女儿,后头椅子上还倒趴着一本漫画。我明知故问:“这什么竹?”她回说:“葫芦竹!”其实,每堆树上都挂了小纸片,写明名字、价钱。我被那几根竹吸引,或许,也因为小女生的缘故吧,瘦竹与少女的她联结起来,鼓动出一种情愫,被压埋在心域某处积累尘垢,却依然有光泽的情愫,因此,才莫名地挑出一管竹,说:“帮我包起来!”

  周遭是波浪般喧哗的人语,头顶上不时传来汽车急驶高架桥的空咚声。一个星期六下午,大太阳底下的寻常日子,我安静地站在喧闹里觉得放心,好像颠沛年代逃了大段路之后,揣一揣怀中,发现装着传家宝的小包袱还在。因这放心,让人愿意继续在世间流离。

  小女生用一只长塑料袋装竹,如今想来十分寒碜。回家后,将它搁在院墙边,一搁就是几日。种的时候,大约也谈不上载欣载奔吧。

  现在明白了,那竹是用来安慰自己的。当看倦了世事,读累了人情,望着一团沙沙吟哦的绿云,时间就自动翻回前页了。

  首先浮现的,是老厝四周的竹篁,大约经历四五代或更久,围着三户红砖老屋及大稻埕。至今不明白那是什么竹,但依然记得十多个小孩在这圈绿手臂内来回奔跑的情景,就这么把自己跑成爱离乡的青年;回头一看,才发现那年代的童年时光都是绿的,抖一抖,除了掉出十来个台风、大水,少不了有两三个鸟巢从密竹高处掉下来,或者一条思春的蛇、几名嗜食竹心的野鬼。

  我以为孩提与青春都远逝了,随着都市化浪潮不得不抛在记忆与遗忘交接的荒芜地带,然后终将老得无法回头打捞一封溺水的情书、一管浪**于江湖的瘦竹。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人,固然无法抵御一个时代的浪潮,必须沉浮于其中;但是,那些看起来注定会被浪潮侵袭而消逝的物件、情怀却自有其升华、转化的秘径。有一天,换它们做主,挑选它们愿意依附的尚未彻底媚世的有心人。这些物件、情怀飘散在闹市、冷夜或淤积的河道上,等待与有心者目遇成情;一旦邂逅,往日时光就这么一点一滴回来。仿佛街道之上另有一条老竹咿呀作响的乡间小路,白发纷纷然丛生的头上,另有一个吹笛小童,把日月吹得稳稳的,从此没有了“消逝”的苦恼。

  有人送我一副旧字,“满院绿云栽竹地,半亩红雨养花天”,不知在谁家厅堂住了多年后辗转栖到我的墙上。平日坐在书房写稿,抬头,目光顺毕上联,往左移一寸,正好就看到那七管长竹拢成的绿云,沙沙地在风中叹息。书斋稿田,偶尔思路艰险,陷入流沙不能自拔。自然地,将目光栖于绿云里,仿佛跋涉之路有个伴,有人鼓舞,渐渐得以脱困。习道的朋友说,竹长成这般有风有雨,通常是有鬼灵住了下来,他教我“赶”它。我没理会,但喜欢他的臆想,若这团绿云是鬼灵小憩之处,它必定也是有乡愁的鬼啊!时常,我的眼光像多情蝴蝶,悠游于字与竹之间。字,是借宿而来的字,竹,是漂泊而来的竹,人,也不过是个想要静静回忆的人罢了。

  跟着我八年之后,台风毁了竹。竹干顶端被风折了,细枝子扫得满地。竹叶不是一片片掉,要折就是一掌五六叶,像兄弟同赴黄泉。我站着看了好久,惊觉时光在体内乱流后,让人心疼。

  搜出一把锈锯,架好铝梯,一管管地拦腰锯竹。绿云看来轻盈悠闲,锯起来却铿铿锵锵,像烈士死也不肯折的铁骨。

  风吹竹屑,迷了我的眼睛,一面锯一面跟竹间的鬼灵说:“逝者已矣,我们重新开始!”

  收拾枝叶,用纸箱子装,居然装了三大箱。院子亮得干巴巴的,剩七八根竹干杵着,等待春天。

  把纸箱扛至垃圾收集处,往回走的路不长不短,只够想一首歌。我因此想起十三岁那年与三个好友到山上另一位同学家探访,她送我们下山,两条有着泰雅名字的大狗护随,我们四人可能唱到的《流水》歌词:

  门前一道流水,两岸夹着垂柳。

  风景年年依旧,为什么流水总是一去不回头?

  流水啊!

  请莫把光阴带走。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简体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