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父母的内分泌一定与常人不同,就算还不到置身水深火热犹能欢唱天堂圣歌的地步,大约也离“欢喜疯子”不远吧!
而我相信,这一切都是演化的阴谋。科学家们认为,小婴儿的微笑其实是演化策略。想想看,天底下哪有比这更便宜的事,只要轻轻牵动嘴角即能造出梦幻陷阱,诱捕那两位做牛做马的大人,使他们甘之如饴,愿意继续臣服于婴儿脚下,忠诚地照顾他、养育他而不思叛逃。小小的一朵笑,看在做父母的眼里胜过天堂乐园。若你拆穿说,小婴儿的笑根本是无意义的,说不定是肚子胀气才撇一撇嘴角。那么,这两位沉醉梦幻的大人一定联手殴打你,并且以诬蔑他们的心肝宝贝之名与你断绝往来。
千万不可批评别人家的小宝宝,这一点守不守得住,绝对关系着敌人的数目。
一个妈妈(或爸爸)可能以近乎苛刻的自谦口吻摸着一岁三个月的小娃娃的头,说:“唉,我们家这个就是笨了点儿,这么大了还流口水?”
你一看,果然那娃儿胸前湿了一片,下巴、脖子还闪着水光,你要是敢说:“哎哟,是啊!怎么这样?有没有看医生?这种病不能拖,说不定是脑部发育不正常?”这话铁定激怒做父母的,她可能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好想“租”最大尾的流氓痛扁你一顿!
你应该这么答:“什么了不起!有的到四五岁了还流呢!再说,你没听说‘口若悬河’,人家将来是个大律师呢,你这个做妈的还嫌什么嫌!”
呵呵呵!做母亲的被骂得眉开眼笑,心想:嗯,是个有教养的人,可以借钱给他!
即使是我自己,充分了解父母心理之不可思议、不可理喻与不可臆测,仍难以摆脱时常在体内窜流的诡异荷尔蒙的影响。
“欸!”我对孩子爸爸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家这家伙长得还蛮帅的。那个×××,长得也不坏,可惜小鼻子小眼睛,不够亮!”
“我可不可以发表一点无聊的看法?”没多久,我又对孩子爸爸说,“我们家这个真的长得很帅,而且,蛮聪明的,你觉不觉得嘛?”
孩子爸爸一向比我谦虚(或者应该说,比我接近事情真相),闷了老半天才答以:“是啊!”
“本来就是嘛,有什么好压抑的!”我嫌他态度不够踊跃。
因而,我与婆婆很快结成同伙,成为“歌德派”基本教义狂热分子。通电话时,大多在交换育儿经验且盛赞小家伙的“特异功能”——说穿了,只不过是每个正常发展的小孩都会做的事罢了。
每一个做父母的多多少少有些“歪哥”念头,眼睛瞅着在一旁努力咬婴儿米果、掉一地屑屑的小娃儿,脑子里兀自兴风作浪,预见这位手眼协调尚未纯熟的小子将来摇身变成社会精英、贤达能士,一霎时全身云云腾腾的,忍不住捧着小脸蛋用力亲几下,说:“宝宝最棒了!”那小娃娃不解妈妈(或爸爸)怎会突然发起癫,以为欲抢他的米果,赶紧塞入嘴巴。
那阵子新闻成天喧腾假宗教之名诈财之事,被揪出的神棍一个比一个神通广大。又是精于本尊与分身之术的,又是游走阴阳两界的,看得目不暇给。吃神棍这一行饭的,招式或有不同,相同的是,凡出头天者在鸿禧山庄都有座别墅,令人不免感叹,士农工商之路太辛苦了。某日,与友人闲话时,我嘻然得出结论:“为了以后能住鸿禧山庄,我看我们没别的选择了,只好把小家伙栽培成政客或神棍!”
你出生时,我买了好几款安抚奶嘴,你全都不吸。那些奶嘴一一送人,只剩一个丢入抽屉。一岁多左右,你开抽屉搜出奶嘴,竟吸得滋滋有声,状似嚼槟榔!开玩笑,这不是戏弄你老妈是什么?没收!
孩子爸爸常有异于常人的思考,他说:“两者都一样。”说的也是。
在台湾,神乎其技的人似乎不少。某日晚餐时刻,客厅电视正报导金光党诈财数千万的新闻,我听了直呼不可思议,开玩笑对孩子爸爸说:“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我看我们两个加起来到街上行骗连一块钱都骗不到,人家轻轻松松一小时的演出费就是我们的年薪。我要是‘行政院长’一定提拔他们当‘外交部长’,务实外交要务到什么时候啊?用金光党那套才管用!”
小家伙坐在他的餐椅里正专心玩乐高玩具、百变金塔方块,我一面喂他一面自个儿吃饭,瞅了他一眼,说:
“我看呀,这家伙以后说不定是个神棍!不过,大概只骗得到父母的钱吧!”
孩子爸爸这会儿倒是为儿子讲话:“如果连我们的钱都骗不到,怎么骗别人的?”
说的也是。
从“满月”到“周岁”,好似马拉松赛抵达第一个据点,心情笃定了些,也对自己的能力刮目相看,不禁自我鼓舞一番,因而,周岁的庆祝礼是免不了的。
我们提前回娘家为小家伙庆周岁,他的舅舅、阿姨们备了蛋糕、红包,一屋子热闹滚滚。几天后是农历生日,回木栅婆家正式庆生,小家伙的姑姑、姑爹也来了,家庭聚餐后依例让小寿星跟大蛋糕合照几张相,蛋糕由大人分着吃。他好奇得很,爬过来扶几站起,想抓蛋糕,一把被抱开;过一会儿又来,想抓盘子、叉子,又被抱开,如是数回。小家伙一定纳闷:“有没有搞错?是你们周岁还是我周岁?”
“没搞错,是你周岁。不过,蛋糕这种‘有毒’的东西你还不能抓,不信的话去打听一下,哪一个小朋友在周岁时抓蛋糕的?要抓就‘抓周’,待会儿让你抓个够!”做妈妈的用腹语术告诉小寿星。
“抓周”实是周岁派对的综艺节目,极具娱乐效果。发明这把戏的,称得上是演艺界泰斗。其意义不在小娃儿抓了哪样象征才华与将来从事之职业的物件,而是让辛劳一年的父母借此自娱,淋漓尽致地发挥想象力“诠释”小孩抓取的物品,进而刺激脑啡之大量分泌,飘飘然忘记育儿之劳,继续为眼前这条“人中蛟龙(凤)”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公公婆婆准备了几样象征士农工商的物品置于客厅中央地上,我将小家伙抱远些,一声令下,“抓周”节目开始。只见他奋力爬向那堆物件,毫不迟疑抓了第一样东西:书。观众齐声鼓噪:“是个读书人!是个读书人!”话才落下,小家伙又出手,抓了第二样:象征钱财的红包袋。这还得了,观众兴奋得仿佛中了两百万统一发票,只是不好说出口:“呵呵!是个亿万富豪!”闪光灯此起彼落,真有那么一点儿荣华富贵之感。小家伙抓出兴致,又抓了一支钢笔,这让做妈妈的我有些惊喜,虽然摇笔杆的路子崎岖得很,但一门出两支笔也是美事。最后,他抓出一串叮叮当当的钥匙,总结事关他一生志业的预言。
向好友转述抓周过程时,我不免大大地吹嘘这家伙的生涯规划能力胜过他爹娘;读书、写字双修,动产、不动产兼蓄,而且四者之间充满韵律感。“我给他做个对子:学以致用,读书为了赚钱;舞文弄墨,写字不忘置产。非常符合台湾现在的社会风气!”我说。
满一岁的小家伙,除了学步与语言发展较慢外,在认知方面进步神速。我渐渐脱离自言自语、自导自演阶段,每日都能从他身上发现新奇事物,了解他“理解”了什么,估算一年下来,他从一张白纸似的新生儿向大人世界走了几步。
我的簿子里记录了实况。
⊙ 昨晚在厨房,问他:“大巨人约翰在哪里?我们去找大巨人约翰玩!”他返身爬回客厅,在满地大大小小的玩具中找出阿诺·罗北儿(Arnold Lobel)的那本童书,口中咿咿呀呀地翻书。今午再试一遍,仍然找出那书,可见他知道那书叫《大巨人约翰》。
⊙ 爬楼梯甚快,上楼前,手指壁上开关,咿呀发声,要我开灯。我故意不开,他哇啦哇啦一串,表情似乎可意译成:“欧巴桑!还不快点开灯!”
⊙ 会按电视开关,扯下护目镜。这真是“烦人游戏”的开始,那护目镜已被他扯得近乎肢体残障。电视一开一关,又一开一关,再一开一关,我将他抱至沙发,他一咕噜溜下来,爬向电视,站起,又一开一关,再一开一关……我听到自己以火鸡般的声音喊:“姚——远——”
⊙ 喜欢玩“丢掉”游戏。自己把东西或玩具丢到地上,再大声说:“搭——掉!”要我捡,我若装蒜不捡,他会像故障的咕咕钟,一直说:“搭——掉!搭——掉!搭——掉!”
⊙ 常喃喃自语,用指头东指西指,有说话表达的欲望。让他听几个月大时帮他录下的哭声、咿哦声,状似不屑,仿佛哼道:“哪个没规矩的小婴儿哭成那样?他妈咪怎么不管管他?”
⊙ 会用自己的方式唱歌。我若说:“姚大头,唱个歌给妈妈听吧!”他便开心地发出“嘿——噫(倒吸口气)”,噫了几声,便咳嗽,不唱了。
⊙ 对玩具失去兴趣。喜欢像个小流氓四处探险,对大人的用品感到好奇。我干脆称他的心,像个导游领刘姥姥逛大观园,逐一介绍用品器具,包括砧板、牙线与刮胡刀。
⊙ 喜欢看小孩照片,用手指指其脸,喜悦地笑,发出“噫”声。我在杂志上看到有一页刊登小宝宝照片,十来个小男婴,小女生,附有姓名简介,便撕下来给他看,稍微弥补没有“同类”的遗憾。没想到他非常喜欢,脸上显露了发现同类的欢愉表情。当他指着某一个小宝宝咿呀而言时,我就说:“她叫李依婷,比你大,住台中。”他又指另一个,我说:“他叫陈俊廷,住台北,戴生日帽帽,因为过两岁生日!”如此鸡同鸭讲,也是一乐。我还以来电节目主持人的口吻问他:“怎么样,你喜欢哪一类型的女生呀?妈妈帮你物色物色!”
有几样玩具可以称之为“噩梦”,鼓、哨子及这个敲敲板。修养再好的妈妈,也会忍不住对一岁的“童工”说:“求——求——你!不要再敲了!”
⊙ 会拿梳子梳头,拿帽子戴。
⊙ 吃饼干时,我说:“大少爷,请妈妈吃一口好不好?”他慷慨地高举饼干,送至我嘴边。我大口吃下,说:“哈哈哈,吃光光喽!”他愣了一下,似乎弄不明白那块饼干怎么不见了?低头看了自己的小胖手,空空的,真的不见了。他放弃寻找,直接指着放饼干的大奶瓶桶子,怒怒地发出噫啊声。意思再明确不过了:赔我一块来!
⊙ 小娃娃的记忆力比我们认为的更强且长久。婆婆买了拨浪鼓给他,我怕他不小心吞了那两颗小鼓粒,便收入抽屉。他看到了。十五天后,我故意问:“奶奶买给你的鼓在哪里?”他爬向平日几乎不开的抽屉,翻查抽屉内的一堆玩具。在这之前,我已先将鼓取出,放在地上玩具堆里。他在抽屉内没找到,又四处看看,终于发现地上的拨浪鼓,将它取来给我。
⊙ 会堆三四个积木。
⊙ 昨日吃馒头时,为了训练他的左手,我将馒头撕成小块,递给他。他伸出右手来取,我说:“用左手!”并教他伸出左手。第二次,他仍伸出右手,改之。直到第五次,不必提示,他自动伸出左手,捏着小块馒头送入口中。今早再吃馒头,第一次,他伸出右手,我纠正他,第二次以后,他都伸左手。
⊙ 喜欢玩照相机,拗不过他,只好让他把玩一番,这台傻瓜相机没多久真的傻眼了。卖小家电的老板最爱听到家里有一两岁小孩的,这些凶猛无比的小红卫兵刺激了家电业的景气,堪称是超级营业员。小家伙周岁以后,我们叫修了电视机、录像机、电脑,报废了照相机、无线电话、冷气机、录放音机两台、CD音响、传真机,大约花了六万块添购新家电。
⊙ 听得懂“坐下”“站起来”,听不懂“危险”“不要碰”“不可以拿”……只要是“不”开头的,小毛贼都听不懂。
⊙ 每天早上,最爱看娃娃车来接隔壁的小佑佑上学,他会主动向娃娃车里的小朋友挥手。有一日,在卧室,我说:“娃娃车来了”,他立刻爬至我背后,张手要我背他。昨晚,他又在楼梯间爬来爬去,怎么哄都不下来,我骗他:“去看看娃娃车,要不要?”他马上愿意下来。我只好抱他出门,东张张西望望,开始演出街头行动剧:“噫?娃娃车为什么没来?谁能给我答案?星星、星星,请问一下,你有没有看到娃娃车呀?没有。那小蚊子、小蚊子,你有没有听说娃娃车要来?也没有。这可怎么办?噫?现在几点?哎呀,我知道了,现在是晚上,娃娃车早就走了嘛。我们回家去睡觉,明天早上再来看娃娃车好不好?”(得到的教训是:不要随便骗小孩,免得自讨苦吃。)
⊙ “爸爸”叫得颇标准。
⊙ 看到猫、狗,有喜悦的表情。
⊙ 拿遥控器对准电风扇、电视。
⊙ 晚间上床哄睡,我有时讲故事有时唱歌,他比较喜欢我用各种奇怪声音演唱摇滚版“丑小鸭”。有一晚,我也累了,随便哼唱,脸朝天花板打哈欠。这小子嫌我不够敬业,用手将我的脸转向他,“干吗,大眼瞪小眼,你不怕做噩梦啊?”我说,言毕转脸朝上。他干脆支起上半身,用小手转我的大脸,一定得朝他才行,如是数回。
⊙ 每晚七点,垃圾车来,他一听到音乐声即要我们抱他出去“观赏”。真是奇怪,白天鲜少看到小朋友出没,垃圾车经过时,似乎家里有小孩的都出来看热闹。他也看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没多久,会说:“乐乐车(垃圾车)”,后来又改成:“大车”。也许,“乐乐车”三个字说明了寻常无奇的清运垃圾之事,在小孩眼中却变成制造快乐的魔术奇观。
⊙ 会将闹钟、痱子粉放回原处,知道时钟在哪里,也能指出墙壁上挂着的画、春联、书法。
⊙ 常讲一堆话,表情丰富,讲得好似“统独”大辩论,口水直流。我一概“听呒”,但很礼貌地点头、鼓掌,说:“感动感动!精辟精辟!”
⊙ 能指出别人的鼻子、耳朵,也会指出自己的鼻子、耳朵、肚脐、脚趾头、眉毛及小鸟鸟。
对“父母族”新鲜人而言,头一年是最刺激也是被操练得脱去一层皮的体验,这种火辣辣的疲惫与沸腾般的惊喜,恐非将孩子送交二十四小时保姆至假期才领回或为了工作不得不在白日托婴的父母能感受。当然,我也收到了胃炎、十二指肠溃疡、手腕酸痛、肩头发疼、白发增生等礼物。
生命超速向前,孩子不会等待大人抽出时间、精神才成长,错过的将永远错过,即使将来省悟了,决定站在孩子身旁伴他,也无法重回婴幼儿期。而我固执地认为,这时期的孩子跟父母最亲密,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恋。
不禁想起有一回与附近邻居一起带孩子参观玩具展的情形。我们去早了,站在骑楼谈话,不免交换育儿心得。正当我说到“决定自己带小孩”时,有位五十多岁妇人恰巧将摩托车停在我身边。她听到了,竟以极热烈的神情插话:“好!自己带才好!你会得到代价的。”我望着她的身影涌入熙攘大街,平凡却又神奇。我相信刚刚她给了我她自生活中炼得的珍贵智慧。
从一个三千克的小婴儿到拥有百分之八十的大人脑部能力的三岁小孩,只要三年。生命最奇妙、神秘的时期便是这三年。不管大人基于何种伟大理由无法腾出三年尽量在孩子的成长现场陪伴、协助、观赏、记录,有一天,当大人了解错过的事有多珍贵时,再回想那些理由,或许会觉得微不足道吧!
我不想做“一问三不知”的妈妈,所以决定留在现场,观看一个三千多克的小婴儿展现神迹。
我要的不多,只是刻骨铭心。
【密语之十六】
圣经创世纪第三章,耶和华对被蛇引诱而偷吃禁果的女人说:“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
这话字字是惩罚,是咬不断的铁链,是穿心箭。
年轻时不会把眼光停在这话上,现在,自己成为母亲,脑海里不知怎的浮出这两句咬牙切齿似的咒。
怀胎的苦楚算不得什么,不过九个多月,生产时的苦痛也不算什么,这些都会过去,唯一无法消弭的是恐惧——做母亲的恐惧失去她的孩子。
如此说来,神的第二句咒语不仅指生产之苦,实言之,指一辈子的为母之苦。
即使是风平浪静地在自家陪伴孩子嬉戏,我的脑海深处仍拂不去死亡纠缠,那些听闻、目睹过的失婴丧子情事,每一桩像一只死而复活的蜘蛛,勤奋地结着网。夜里寤寐之间,常闪过千奇百怪的血腥场面,仿佛隐于泥墙、沟渠或气层之中,有一令人憎恨的邪魔持续恐吓:“时间快到了,时间快到了,你会失去你的孩子——”
失去孩子的母亲于日后回想事件发生前一日或当天早上,孩子的穿着、谈话、神情、动作等细节,一定宛似刀割。此时,她比任何一位神学家更能诠释“时间快到了”背后的魔义,却也因此陷入永无天日的自责深渊:我,作为一个母亲,为什么没能在时间未到时翼护我的孩子!
有谁能告诉我,应该怎样面对恐惧?应该如何做准备,假如有一天“时间到了”……
天空中浮云悠然而过,来去之间不曾惊扰苍生;地面上的生灵,死死生生也是独自走的,不曾碰坏任何一朵云。我试着告诉自己。
生命是苦集道场,我们以肉身为箭靶,让看不见的神练功夫。灾厄过后,能否唱出一句圣诗或在心域长出一棵菩提小树,端看个人。
做母亲的眼泪是不值钱的,不像青春少女的眼泪,珍珠似的惹人疼惜。母亲的眼睛是海洋,然而狂涛巨浪也阻止不了山巅危崖上活活勒死她孩子的那条闪电。做母亲的只能眼睁睁,然后用尽余生把眼睛哭瞎。
如今我懂得阿嬷六十二岁那年哭我父亲的心情了。一个老母亲哭她的独子,早上活生生出门,夜间一身血淋淋被抬回来,来不及跟相依为命的老母道别,就这么走了。
哭,是难免的,厝边邻里相识的人都哭他,但哭过也就哭过了,告辞后回到自己的生活继续度日。我们做小孩的也哭,母亲也哭,然而都比不上阿嬷的哭法。她日日蹲在灵堂前掩面痛哭,这样还不能溶解胸中之痛,常常带我们走一个半小时的路到坟场,蹲在她的独生子坟前哭个够。父亲的坟挨着小路,每回阿嬷走到路口即开始大口叹气,而后宛如一口小坛装不了一千年的苦,她根本忘记身旁的孙子,专情地唤她独生子的名字:阿漳——,阿——漳啊!我心肝子!心肝的子哦——!
就这么,阿嬷把自己的眼睛哭瞎。
“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神说。
然而,我无法理解,一个女人怎能做到哭时哭得肝肠寸断,不哭时又似什么事也没发生。从墓域返家,阿嬷耕作造饭、呵斥孙儿、调理人情往来,不减一丝气力。她站在大灶前,持长铲翻炒菜肴的背影,于今仍烙在我的脑海。那姿态绝非弱女子,我后来读到荆轲刺秦的故事,顿觉阿嬷的气概近似风萧萧兮易水寒。
做母亲是回不了头的。我本不应踏入钢丝网罟,如今既入,当然没有抽身的道理。我只是嫌怪自己不够强壮,怕无法保护孩子、承受灾厄。
换一副心情想,其实,亲伦缘法里本就涵藏离别种子。脐带断,小婴儿才有活路。想想我自己是怎么离开父母的,孩子也会循同样的路离开我。
“你只能给你的孩子两样东西,你给他们根,你给他们翼。”
父母这一行确是矛盾事业,希望把孩子拴在身边永远别走,又盼他闯出自己的人生。
当我回归理智,我期许自己不是甩绳套紧紧勒住孩子颈项的可怖母亲。该飞的时候,放手让他去跌跌撞撞。作为一个独立自主的生命,他应该自己去耕种故事、提炼人生菁华、品味各种酸甜苦辣,若一直待在父母建造的温室内,终究只能吃到妈妈厨房里的酱醋茶。
“你是弓,你的孩子是生命之箭,借着你而射向远方。”纪伯伦这么说。
如此视之,父母、子女之间相处,过一天便减少一日,终会应验“时间到了”之咒,无论是挥离或诀别。
我自知永远无法治愈恐惧,或者,留在心上也有好处,才会随时提醒自己宝爱亲伦、珍惜时间。
有一天,时间到了,我希望自己在舍不得之余,能粲然一笑,对孩子爸爸说:
“儿子要去的地方,绝对比我们这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