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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宛如昨日

红婴仔 简媜 4831 2024-10-22 04:48

  

  时光烘焙着我们,时而高温煎烤时而急冻冷藏;一眨眼,十四个年头在冷热之间蒸发了,当年意外来报到的红婴儿,如今已长成翩翩少年。当一个妈实在不容易。

  梅雨在窗外低吟的此刻,重读十一年前书写的这本“母爱账簿”,竟兴起忽而清醒忽而痴迷的醉意。清醒是,字里行间保留的“育婴现场”一经阅读都又重现了,历历在目。痴迷是,我仍是这副身驱,照理说育婴过程的劬劳应该牢牢记得才对,怎么那些疲累感都不见了,烟散了,全部换算成对身旁这个翩翩少年的赞叹。可见不仅为母则强,做了妈,脑内多了一部时光汇率换算机,光阴似箭,那些箭被母亲的手熔铸了,换算成孩子身上的青春。因而,十四年这数字给我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我变老了,而是我的孩子长大了。

  在我的写作图谱上,这本书也标志了不可替代、不能重返的人生驿站:在这之前,我是个单骑,独自策马夜行,崖边幽谷,任性游憩;在这之后,是个驾四轮马车往幸福村庄赶路的车夫,车上有一挂身家性命,不仅不可涉险且要练就几拳以便跟半路冲出的盗匪扭打。一个婴儿,改变的何止是一个女人的身材,更是那从未经验的一种咬牙切齿观看社会、恨铁不成钢的视角。名义上,我多了一个孩子,实质上,我也多了一个自己。正因为视野不同,《红婴仔》之后才有《天涯海角》的书写企图,那种激越的书写情绪于今想来仍旧鲜明。

  书里只写到小红婴两岁便收笔了,在不同场合总有人问我:“他后来呢?”我总是故作天真说:“后来就三岁四岁五岁一直长嘛!”问的人想知道有没有续集,写的人斩钉截铁地知道这种书只能写一次。

  然而,既然是新版,不妨稍稍交代“摇钱树”(后来改称姚头丸)现况。为了小修内容,我问这位十四岁少年:“书里把你的名字写出来,当年你还小无所谓,现在你大了,要尊重你的想法,你介不介意?如果介意的话,我把名字拿掉。”他说:“不介意。”我又问:“让别人知道你是我儿子,会不会有压力?”他说:“不会啊!”我说:“很好。你的人生是你的,我的人生是我的,不需要有压力。”

  三岁以后的他度过一段颇漫长的多灾多病期,吃过的药比糖果还多。这使得我们完全修改对他的学习期待,正常的三餐与持之以恒的运动早已凌驾学科成为他的日课,即使是进入初中阶段,基测烽烟处处飘扬,他仍然过着不补习、放学后打球一小时、回家有一顿均衡晚餐、晚间十点以前上床的标准作息。不正常的教育体制需要老师、家长鼎力支持才能继续不正常下去,我们选择另一条自认为正常的小径,走得很开心。所幸,课内课外的学习他都能自理,也能保持不错的状态。每天晚餐桌上,这家伙有讲不完的、天南地北的话题,跟父母很亲,嘴里常说:“妈妈,谢谢你配合。”我对他说:“你真是一个很棒的儿子耶!”

  有趣的是,担任母职有助于提升我的“社会地位”——仅限于婚嫁喜庆场合。我多次受邀在婚礼上担任介绍人及贵宾致辞,除了期许新人携手共修婚姻学分,不免也要肩负社会使命、当志工来一段“置入性行销”,为急遽下滑的出生率增一块煞车皮。姚头丸出生那年,一年还有三十万个红婴仔来报到,现在一年不到二十万。报载,台北市二〇〇九年的新生儿数跌破两万,产妇均龄为三十二点一岁。不结婚只同居或是结婚不生子,已蔚为当代潮流。君不见,河堤边草地上,抱着美容院整理过的小宠狗的年轻人多过推娃娃车的熊猫脸父母,而周边友人家中子女年过三十五不婚不嫁没动静的大有人在,那些没胆父母只敢在背后叹气、着急、严辞批评,却不敢明着问。家庭概念正在瓦解,小家庭已经够小了,现在干脆把屋檐拆了,成就无限大的“个人乐活主义”。这本是多元社会个人选择,但当多数人做这种选择,就形成社会问题了。无怪乎政府要发奖金鼓励早生、多生,北市将发放每胎两万元以资鼓励。在我看来成效不大,不婚不生的年轻人固然有的考量经济,但也有不少无关乎钱财;区区两万奖金不够买一只LV包,重赏之下都不见得有勇夫,更何况只给一张糖果纸。说到此,我心中始终有个小疑虑,是不是当年《红婴仔》写得太逼真了,吓坏我的女性读者,间接让她们不敢献身于生产大队。若是如此,就罪过了。所以,只要有机会握着麦克风对新人祝福,我就浑然忘我,仿佛头插红花手擒红绢帕、胖乎乎笑眯眯之古代媒婆附身,期许新人要“救国救民,踊跃用兵”,并诵念“做人口号”:“一个嫌太少,两个不够好,三个不算多,四个笑呵呵,五个真美妙,六个很骄傲。”但这口号徒具娱乐效果,起不了鞭策作用。

  令我意想不到的,我的读者也以这本书做了分界。有个喜爱我的早年作品的女性读友,看到我走入“结婚生子”这条在她眼中形同背叛现代女性独立自主誓言的路,从此不看我的书。我得知此事,甚感无辜,却也十分敬佩有人如此捍卫信仰。但我毕竟是个心胸狭隘的人,暗地祝福有一匹文武双全、才貌过人的黑马窜入她那号称铜墙铁壁的地窖,让她迷恋,让她受苦,让她拆墙自个儿爬出来,让她尝到从未有过的甜蜜且生了双胞胎,接着买很多本《红婴仔》送人。

  最温暖的回应是,有个读者在美国结婚生子,初为人母的她没帮手,必须独力育婴。她住的城市冬季漫长,窗外总是飘雪,窗内只有她与婴啼。惊恐伴随寂寞,渐渐腐蚀她的心。有一天,一个航空包裹来到她手上,拆开,是《红婴仔》。厚厚的中文字,首先安慰了她的眼睛,书名直截了当,立刻与**那软绵绵的婴儿联结起来,书里每一段每一篇写的都是她现在的处境,好像为她量身订做一般。她快速读一遍,心里踏实了,立刻把这书升级为床头书慢慢细看,跟尿片奶粉笔记本放一起,陪在身边。

  转述这段故事的人,真诚地谢谢我写出《红婴仔》时,我不禁笑了起来,遥想那本书书页一定沾了溢奶味、屎尿味、药水味、泪渍,见证生命总是朝向壮大,而且越来越重。我的文字竟然搀扶一个异国游子走过既惊险又壮丽的人生路段,对作家而言,这是何等丰厚的精神酬报。然而,每个字像婴儿手指抓住我的心的回应,却是一个叫霈澄的台大男生写的。我在讲台上与他们结下散文课缘分,他总是温文儒雅地坐在离讲桌很近的位置,固定地,成为那一年我一站上讲台就看到的熟面孔,给我安全感。两年后有一天,他发了一封e-mail给我。

  敬爱的简媜老师:

  日安。我是散文黄埔一班的霈澄,自从一年多前上完最后一堂课,我的生活一日比一日忙碌,但也丰富,心里有时候也会想:老师是否过得好,还有姚头丸弟弟,师丈姚同学,希望他们也都好。

  我本来也打算考完研究所寄这封信给老师的,不只是学生的问候,而是来自两个读者的致意。

  一个是六年前身穿卡基制服的我,那是升高三的酷暑,也是我母亲离开人世的凉夜。正值暑假,每天我在教室自习到十点,便会到操场上跑个五圈,让星河在我的头上流转,让月亮躲在云里,时而在我前方,时而在我脑后,时而在我身体疲惫、头脑发涨、胸口苦闷、心房空洞的正上方兀自照耀着。此刻我所能记忆的那个夏天,很少很少,只记得曾经在满月之下双手拳握,祈祷母亲可以安息自在;想要流眼泪的时候,不只要躲在人后,也傻傻地避着月亮,因为我相信母亲可以透过月亮看见我,而我不愿意她见到我流泪。在她生病的时候,我曾擦过她的眼泪,所以我知道为挚爱的人拭泪要用世间上最轻柔的动作,也是最不舍的,我们彼此的约定就是要舍得啊!那么若是一个母亲见到孩子在流泪却连拭泪都无法做到时,岂不是更不舍?

  那一个暑假我另外记得的事情,便是每天晚上跑完步,回到宿舍盥洗后可以让自己翻着您写的《红婴仔》,好好品尝,好好咀嚼,好好叹息。只有在看这本书的时刻,我愿意记得自己是个人子,我愿意回到亲与子的望远镜中看待我过去的人生,想象着十几年前我的母亲与父亲,如何看待我的来到,如何细细照料我。看完您写的险象环生的生产过程,我仿佛也见到自己安安稳稳躺在母亲怀里时她眼角带泪的微笑;看到婴儿的多病与父母的多忧,我也想起自己从小的过敏性鼻炎,好像母亲的白发与父亲的皱纹是我一个喷嚏一个喷嚏吹打出来的。那些习俗,那些偏方,那些一个传统台湾大家庭小婴儿该享过的关怀与爱,我都受过;一个正常小顽童该给予他们的不合理、任性、麻烦、担忧,我也不吝惜地给过。阅读《红婴仔》后,我才认真回溯,明白我们的生命从我来到世间的那刻起,就已经紧紧交融,直到其中一方离开为止。这段回忆一直沉在我的心里,即使在上您的课时,我坐在第一排,依然拙于和您说我读您作品的这些感触。

  另一个要与您致意的读者,老师想必已经猜到,那就是现在的我。但您可能没有猜到的是,生命暗途中,再次于我将熄尽的灯杯里添加新油的善意,也是来自于《红婴仔》。是的,这六年来我其实未曾再看过它,那本书与又黑又凉、有月光有蝉噪的夏夜,一起被我系在记忆里操场旁那株榄仁树上。随着我上大学,阅读了其他各式各样古今中外的书籍,高中读的书也没有带到大学的宿舍里。只有一次,我请父亲来台北开会时帮我从家里书柜中带一本您的著作给我,其实是因为研究所考试有一科作文,我希望能重温老师您的书,但我并未与父亲说要哪一本,随他在十余本书中挑选,就是如此巧合,当我看到他拿着《红婴仔》给我时,我的心紧了一下;高中那段岁月我自然没有与父亲说过,可他挑了《红婴仔》。那时的我,除了是考生,有清清楚楚的高墙等我去击破之外,更大却无形的黑影早已经将墙下的我给罩住,隐隐约约我知道,考验我的,绝不是眼前可见的研究所考试。

  那是我心里一直忽略的声音,是我辜负许久的声音,到它已经无法忍受决定与我为敌的声音。我变得不快乐了,甚至有时难以集中注意力,独自一人时,常处于低潮。接着便是失眠与身体失调,有两个礼拜我吃任何东西都是苦的,仿佛天人五衰的警告。我只知道“我”想要改变,正在找寻自己,我开始敏感地留意自己的心念,不放过身体与生命可能要告诉我的任何讯息,关于我的未来,关于我的情感。

  那一晚,我无意间拿起父亲帮我带来的《红婴仔》,从第一页开始翻阅,事隔六年的我,事隔六年的眼睛,事隔六年的心灵,书中一字一句给了我不同的意义。当我站在这个青黄不接暧昧不已的岔路口,接下来该要登山,还是临水?我听到了那个声音,被我忽视多年的声音:“我想要一个家。”是的,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不过是自己想与自己分享的一种渴求,我却不曾这么真切地听见过。从十四岁一个人到台北来念书,经过家里的变故后,练就自我生活的能力,培养思考、学习、自律及关心身旁的人事物,但我是多么久没有活在一个家里。重读《红婴仔》,我才明白自己对家庭有着很深很深的眷恋,八年前遗失的东西,如今我开始去找,虽然还有许多的问题等待我去解决,不过我庆幸自己往内心又走近一步了,仿佛找到了那个与自己玩捉迷藏的少年,走近他,拥抱他,和他说:至少有我陪你。

  亲爱的简老师,两个读者都是我,两次拯救我,或说解放我的皆是《红婴仔》,很感谢您为姚头丸弟弟写下这本纪念,两次在我生命河流遇到坑洞,打转滞留的关头,为我冲破泥石,翻出新土。我知道自己又可以往前流去,一路上有您的书相伴,千里长途奔向海,我有更多的力量。由衷地感谢您。……

  啊!苍天作证,人子的思念无穷无尽,隐在月光里的母亲怎会不知?

  《红婴仔》何等荣幸,两次被不可思议的手挑中,在那些艰难时刻,成为一个离席母亲对她儿子耳语的桥梁,以文字重新编织一条永恒不断的脐带,这一端是儿子,那一端是妈妈。

  霈澄,以及所有失去母亲怀抱的孩子:下回想念妈妈时不要躲避月亮,要抬起头,让妈妈看到你的脸你的泪,她才能吻你,吹拂你,祝福你,告诉你:

  隐没的只是肉身,从生下你的那一刻起,妈妈的心从未远离。

  简媜

  写于二〇一〇年六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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