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六个月左右,小家伙的下颚正中门齿区冒出两颗白牙,宛如红色田土上钻出新笋,煞是奇观。
二十颗乳牙一颗颗出土,得长到两岁半至三岁才齐。漫长的“萌芽”阶段,每有新牙报到,便得经历流口水、牙床痒、情绪不佳甚至胃口变差的程序,可见成长之艰辛,连一口牙都得来不易。
老一辈的常说,小孩长牙时会发烧、泻肚子。医学上的解释是,牙齿钻出时会引起牙龈局部发炎反应,促使体内白细胞增加,进而影响大脑下视丘的体温调节中枢,因而体温略微升高,但不致持续太久。至于泻肚子,也许是牙床痒想磨牙,小娃娃不管抓到什么即往嘴里送(真实的案例:啃拖鞋、咬沙发椅底下沾满尘灰的原子笔套,愈是找不到的东西愈会在他的嘴里发现),吃到脏东西才导致腹泻。那阵子,我把地板擦得比自己的脸还干净,三两天就用玩具清洁液泡洗小狮子、小铃铛、小钢琴、小猴子、小皮球、小积木……让他尽情啃咬玩具伙伴们。如此战战兢兢,总算小家伙没因长牙而泻肚。然而,我还是付了代价,抱着时,他一牙痒就咬我,啃骨头似的,痛得我哇哇大叫,不仅两边肩膀一片瘀青,臂膀内侧最柔白部分也是处处齿痕,我这个做妈的顾不得修养,直骂他:“不肖子!竟然啃你老妈牛排(我肖牛)!要不要加黑胡椒呀?”
这时期因消化能力较好,渐渐可以加重副食品的内容与分量。从麦糊、米糊至粥,果泥、菜泥至肉泥,为了培养良好且均衡的饮食习惯,每天都得搬出“家家酒”道具,制作新鲜美味的食物。
起初,为了方便,我买各种口味的小罐装婴儿食品,豌豆泥、牛肉泥、菠菜泥等,拌入熬烂的稀饭中,作为正餐。大约七八个月左右,我开始亲自烹调小家伙专属的什锦粥。
我必须不厌其烦地记录制作过程,让有机会看到这段文字的孩子们了解,煮一锅给婴幼儿吃的稀饭,是如此麻烦、累人。
首先,将买来的大骨或支骨剁断,加水熬成排骨汤,酌量加入醋,让骨头中的钙质释放出来。约需熬一两个小时,放凉后置入冰箱,次日取出,将浮在上层的白色油脂去掉,只用排骨原汤煮稀饭。
菜料方面,将魩仔鱼、高丽菜、胡萝卜、豌豆(去膜)、马铃薯、洋葱、番茄等剁碎,米洗好,一起倒入排骨汤中熬,水滚后转小火,大约需一个钟头,才熬成一锅入口即化的营养粥。刚开始,为了保持食物新鲜度,我只熬一小锅,因而隔日便得洗洗切切剁剁熬熬,累得快要大喊救命。后来,路不转人转,自行研发改善之道,换成一次熬四五日分量,拨一半储入冷冻,另一半现吃,待吃完再取出备份的滚煮即可。
除了主粥,我也不时变换配菜,地瓜、豆腐、蛋黄、蒸鱼、青菜、冬瓜、胡瓜……这些都是不宜丢入粥中熬煮的,必须随煮随吃,保持新鲜以及美味。为了省事,我买了数个保鲜小盒,有的装蛋黄,有的装鱼肉,或装豆腐,每盒分量不多,约可吃两三次,置于冰箱。待吃饭时,盛一碗粥,再装一碟配菜,分别以微波炉弄热,再喂食即可。
在制作宝宝营养粥的过程中,我的学妹珠美教了我很多“步数”。她是个非常好学的妈妈,在育儿知识方面,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她的熙宏宝宝与小家伙只差四天出生,我们都是初掌妈妈兵符,因而非常了解对方在说什么、忙什么。
她教我买无刺的鲷鱼片,以姜片清蒸后,压成鱼肉泥用保鲜盒储存,这一招解决了准备鱼肉的烦琐与剔除鱼刺的麻烦。
在厨房里磨了一阵之后,我忽然顿悟,其实只要把管理办公室的那套规则拿来管理厨房及家务就对了,万法归宗,擒住牛头就不需细数牛毛把自己累毙。于是,渐渐设计出较为迅捷的作业系统,不致因熬煮小家伙的营养粥而弄得人仰马翻。(虽说如此,这事儿还是挺累人的!)
做妈妈的都希望给宝宝最好的照顾与营养,潜意识里藏着唯恐成长落后的焦虑,因而一双耳朵宛如顺风耳,只要听到DHA、铁质、β胡萝卜素、比菲德氏菌……全身立即进入备战状态,检阅自己的宝宝是否错过什么关键性营养,要是有人提供“临床经验”(临婴儿床的私家秘方),为了保险,也是照单全收。
理智上,我知道只要均衡地摄取六大类食物,养成不偏食习惯,小孩自会正常地成长。但在情感上,我也不免成为焦虑俘虏,愈是道听途说的道理,愈有力量。
人家说,摆几片姜可祛胀气,我就在粥内放姜。人家说,蒜头不错,我就拍一两粒蒜头放进去。人家说,多吃香菇可增强免疫力,我就泡一碗香菇水倒入。人家说,薏仁乃百谷之王,那好,我就舀几匙薏仁粉同煮。人家说,吃脚补脚,用鸡脚熬汤煮粥,将来小孩的脚力较好。行,咱们就去市场买一堆鸡脚来“焢汤”。人家又说,胚芽米好,我就用胚芽米熬粥。反正,只要抱着“人家一说,我就列入参考”的原则,应该不至于错失太多育儿妙方。
母亲曾说,当年她到处向人要母鸡的第一枚蛋给我吃,据说吃了这种蛋会聪明过人。于今想来,不觉莞尔。母鸡的第一个蛋与第二个蛋,都是富含蛋白质的蛋,没什么差别。但做母亲的宁可采取一万也不要万一错过,她四处向村人索蛋的情景,与我“听得人家说”便火速加料的模样,如出一辙。
这是乐高玩具里的小偶,满四个月后,他变成你的心爱玩伴。吃麦糊时,你要他陪你吃,睡觉时,也要他一起睡。我们叫他“小弟弟”。
辛辛苦苦熬了粥,小祖宗不见得赏光。听过许多喂食失败的案例,做妈妈的简直快陷入疯狂,大人小孩都视吃饭为畏途。我很怕这种事发生在我与小家伙身上,因而事先思索如何鼓动一个七八个月大婴儿的食欲,让他觉得吃饭是一件快乐的事,吃饭像游戏、演话剧般充满笑声。
第一步,我绝不勉强他吃多少。第二,我们养成在固定地方喂食的习惯,他也颇能接受坐在餐椅上吃饭。第三,食物必须保持温度,一旦变凉、出水,那味道十分恐怖,大人都咽不下的东西怎可要求小孩乖乖吞下?第四,尽可能地以鼓舞的口吻、赞美的语句喂他吃饭。
我相信自己有一点演戏天分,常常把吃饭变成一出母子同台演出的戏剧而不是例行公事。我们有好几首改编的“吃饭歌”(“世上只有吃饭好,大鱼大肉吃到饱,吃完还要吃水果,美得受不了”“小猴子吱吱叫,肚子饿了睡不着,吃完香蕉还没饱,再来炸鸡跟薯条”“我现在要吃饭,我现在要吃饭,我若是吃不饱我就会回家来找你”……),虽然通俗得很,但颇能带动食欲。我们还有“伴饭小天使”,每次吃饭前,我会问他:“你要谁陪你吃饭呀?小弟弟还是小狮子?”他最喜欢带乐高玩具的小人偶,我们称它“小弟弟”,它简直变成忠实伙伴,每天站在餐台上陪小家伙吃饭。我也会给他一套餐具,碗、汤匙、小杯子,让他敲敲打打,一面吃饭一面跟餐具玩。最重要的是,他每吃一口,我就用夸张的动作(亲他或鼓掌)表达我的鼓励、赞赏、惊讶、崇拜、羡慕……当我持匙送至他嘴边时,也不时做出“给妈妈吃一口好吗?求求你给苦命的妈妈吃一口好不好?”的哀求状,他的表情明确地拒绝,张大嘴巴引领等待,恨不得立刻含住那支汤匙。我深信,适度的竞争气氛会激起本能斗性,使小孩更迫切地想要“抢食”。
每天午、晚餐,主粥、配菜加水果,小家伙渐渐养成定时定量的饮食习惯。大人决定小孩的进食方式确是不假,小家伙对那锅不加任何调味品的“综合饲料”显然完全接受,或许,关键在于我这个妈妈不以厨艺见长,乃以气氛取胜吧!(当然,这也是一件很累的事。)
满八个半月时,他的体重是十点八公斤,身高七十五厘米,身体发育曲线接近九十七百分位,块头比同龄小孩壮,我向友人戏称他是相扑界的明日之星。
从事畜牧业的玫秀说,小猪仔每吃三公斤饲料就得长一公斤肉(厉害的,吃一公斤饲料长一公斤肉),六个月后可望达到一百一十公斤。业者无不想尽办法提高“饲料换肉率”,以保证盈收。有时,连提高零点一公斤也得拼,别小看这小小的数字,对大厂而言,可能关乎每月近两百万的业绩差额。
她见到小家伙时,眼睛一亮,大赞他的“饲料换肉率”甚高,养这种小孩真是赚到啰!
我觉得这赞美太新奇了,比“头好壮壮”更生猛、粗勇、有力,值得捧腹大笑,并志之以示不忘。
【密语之十二】
累,像一种毒癣,慢慢吞噬我的细胞。
每日醒来,意识裹着泥浆似的,一睁眼,怨言即在喉间涌动。我知道危机迫近,却无从抵挡。
那是深渊,当我暂时忘却自己是个母亲回复自我时,便仿佛置身水底黑牢,恶水似鬼舌舔着我的身体,我见到自己一寸寸腐蚀,却不知如何摆脱噩梦。
想起朋友的忠告,如果只靠自己带孩子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得休息,迟早会疯。她说,一定要设法给自己一点时间,独自出去逛街喝咖啡也好,在公园呆坐也好,让自己喘息。
当时,我不以为然;而今才深信那是过来人的心路,句句属实。在职场十多年,工作经验又恰巧都是最忙碌的创刊、创立、改组阶段,即使如此,我尚能游刃有余。而一个孩子,等于是过去工作量的三倍。有几次,我被他折腾至爆发边缘,再跨一小步,恐怕即会失去理智变成虐待婴儿的恶徒。在盛怒中,我与一个会凌虐自己亲生骨肉的女人没什么不同,唯一相异的是,我还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在生气并且不停提醒自己“你只是在生气罢了”,借由尚存的理智,我将孩子放在**任由他哭闹,接着打开六扇衣橱门片,愤愤地用脚跩那门片,碰然的撞击声使我获得宣泄的快感。但更让我受不了的是,跩完第一片,脑中即浮现“轻一点,弄坏得修呢,再跩一片就好”的念头。我气我自己连发泄都要节制。
无怪乎,周遭亲友之中,即使情况允许,愿意亲自带孩子的妈妈(或爸爸)少之又少。相较之下,上班轻松太多了。然而,我也不禁思索,大白天里让一个妈妈在毫无通融、替换的状况下独自跟小婴儿纠缠,也是缺乏人道的事。
无法求助于长辈。娘家太远,公婆年事已高,住处离此亦有一段距离。再者,婆婆为了减少我备膳之劳,每周炒妥几道菜肴让我们携回,长者如此疼爱,已让我心生愧疚,怎可任性地将育儿之责丢给老人家。我一向不赞成让老人家重尝褓抱之苦,她们那一代吃的苦够多了,理应趁着夕阳尚美之时,清闲度日,享受晚福。除非,体能与意愿皆俱,否则,做儿女的不可以剥夺她们最后一次做自己的机会。可以含饴弄孙,但不能要求她们卑躬屈膝伺候一个难缠的小婴儿。女性主义,也应溯及七老八十的老妈妈们,待她们以公平。
想找保姆,想找钟点管家,想找任何一个可以让我歇息一会儿的人。
于是,我更强烈地思念创作。犹如囚徒冲撞铁壁哭喊自由,愈被孩子缠缚留在火热的现实就愈渴望回到文字秘境——在那儿,我是我自己。
那秘境是种赠礼,我认得路。对我而言,每一趟回返都是再生。
应该怎么描述那种再生的过程?
好比大雨滂沱时刻吧,战争过后的废墟中,一名伤势严重的残兵躺卧于泥泞与血泊等待死亡。她不记得战争怎么开始,也忘记自己如何离乡背井跟随硝烟与炮火到异地应战,她温驯地躺在泥淖之中任暴雨鞭打,没有仇恨与抱怨。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反而有一份从容,遂仰头观赏漫天狂舞的暴雨,心内赞叹:“这雨如此豪华!”热泪滑下,她的脸渐渐在笑容中凝固。突然,一袭血红绣袍落在她身上,雨水使绣图活络起来,楼宇巍峨,曲径迤逦,群树峥嵘,宛如华美的国度来到眼前。她抚触它,灵魂从千疮百孔的残躯钻出,被不知名的力量吸引,进入那国度,那梦土。战争与死亡是另一个时空的事,竟与她无关。
我渴望再回去,它对我的意义不下于一个家。
每日,我趁孩子午睡约一小时较完整时间赶紧进书房写稿,仿佛着魔似的在字里行间跳跃、呐喊、沉迷,所有的感觉与力量都回来了。我知道自己在透支体力与心神却不肯歇笔,终于,经四个多月绷紧神经、全速编写,整理出一本书来。却在交稿后不久,身体开始付代价,得了胃炎与十二指肠溃疡。
“这是何苦?”深夜,胃痛如绞,我趴在洗脸槽前,以食指探及喉间,强迫胃部把无法消化的食物悉数吐出,不禁问自己:“这是何苦?”
找不到保姆,也不放心把小家伙交给保姆,我们只能靠自己,最主要的,我只能靠自己。
“你只是惊恐而已,”我开始梳理自己,“惊恐回不去创作,恐惧于获得儿子却失去自我。如果你打开这个结,所有的问题便迎刃而解。如果打不开,你会继续自虐,甚至变成一个天天向丈夫、儿子讨人情的女人。”
那不是你愿意的。过了三十五岁的人,应该有能力靠自己的律法面对事业与生活,应该会精算轻重缓急,应该懂得筛选意义与价值,懂得酿造快乐。
给孩子几年完整的时间伴他成长并不为过,难道做自己就必须对孩子吝啬?他会成长,等他长大,他再也不想一天到晚缠着父母,他有他的世界。如此说来,此时是你与他最亲密的阶段啊!
这些你都明白,你需要的只是进驻自己的律法,霸气一点地说:这也是我的黄金人生,这也是我的成就,这也是我完成自我的一条路。
孩子爸爸已尽他所能扮演丈夫与父亲角色。我相信他是我认识的人之中极少数会体恤另一半辛劳、共同分担育儿工作的男人。毕竟,不是只有我在付出,只有我累,只有我承受压力;他也认份地洗奶瓶,喂孩子吃饭,抱他散步,半夜起来换尿布、泡奶,每天听我的怨言、唠叨。他对我的态度与疼惜协助我尽快跳脱低潮,重新整顿生活。
我们两人开了会,讨论如何让一个有胃病的女人出去寻找快乐。
每个礼拜天下午,我可以放假。背着包包,趿一双懒人鞋,随自己高兴到处乱晃。
不想找任何朋友,我只想静静地在书店看书。不想吃任何东西,只想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好好喝一杯热茶。不想跟任何人讲话,只想在纸上写几个字,像魔法师把玩他最喜爱的几颗宝石。不想看见任何人,只想蹲在超市一隅,阅读十几罐口味殊异的意大利面酱与德国酱菜。不想买任何东西,只想躲在童装部,帮那个彻底把我打败的小男人买几件夏天可以穿的时髦小背心。
没有快乐的妈妈就没有快乐的孩子,没有快乐的妻子,恐怕也不会有快乐的丈夫。
我开始谢谢胃与十二指肠,它们是我体内最肯面对问题且寻求解决之道的哲学家经理,它们的要求不多,只希望我悠然自得。
治疗六个月后,有一天,我试探性地喝下一杯咖啡,居然没事儿,高兴得猛亲小家伙的脸蛋。我知道自己又心甘情愿地回来了,回到现实世界里我所拣选的意义与价值,回到母亲的岗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