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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想象我们躺在暖暖的海洋里

红婴仔 简媜 10222 2024-10-22 04:48

  

  按照预产期,“摇钱树”应该是双子座的,但他有意见了,不出来就是不出来。(最后一周产检时,医生看着我那增加二十二公斤的“大霸尖山”,以坚定的口吻说:“绝对不会超过预产期,快了快了,就这两三天,我保证!”)

  看过几千颗肚子的医生,也有测不准的时候。毕竟,每颗肚子自成小宇宙,小霸王们也各有各的律法。

  那些把预产期记在日历本的朋友纷纷打电话:“有没有动静呀?是不是快了?开始痛了没?”

  “痛你的头啦!”我说。

  “大霸尖山”非常平静。

  过了预产期一天、两天,还是没消息,我觉得我们“母子”需要恳谈一下:“你怪妈妈只顾写稿没带你去散步对不对?还是,你想过端午节、吃完粽子再出来?好好好,我们现在就去吃粽子,三个够不够?”

  过了端午节,还是没动静。我安慰自己,预产期前后两周内出生都算正常。只不过,医生已预测小家伙约重三千五百克,若再“吃”十来天,那……那要怎么生呀!

  我是“自然生产”信徒,除非医生判断有生命危险之虞,否则绝不剖腹。我对某些产妇以怕痛、择时辰及其他不相干理由而要求剖腹的做法很不赞同。生产一定是痛入筋骨的,然而这种痛也一定在人类能承受的范围内,否则,演化法则早就淘汰这种生产法,改在女人的腹部长一条纵向的“拉链式肌肉组织”,只要轻轻一拉,小婴儿即自行钻出,如坐法拉利敞篷跑车。而坊间所谓算命择时辰出生的更是无稽,其一,命数应在生命着床的那一刻决定,这时间无法更改;其二,若社会提供的大环境是恶质、贫瘠的,一个拥有“富贵双全”之命的孩子能有什么发挥?况且,小生命若落入不尊重儿童成长权利、镇日火爆争斗的父母手里,不需命理师,谁都能判定这孩子“歹命”——即使他的出生时辰经过精挑细选。

  你的两手手背各有一枚椭圆形青灰色胎记,如星球倒影。

  通过那一条黑暗、狭仄的信道,对母亲与婴儿而言都是惊天动地的。因为母子缘分与生命是这么难得,必须以巨大的痛来启动、铭记。只有痛才能表达喜悦的极限,才能攫住在幽幽夜空中飘**了亿万年的那份“真实”。

  再不生,有三路人马会发疯:婆家、娘家及媒婆兼小家伙的首席干爹林和,尤其林和,他紧张得只差没叫我们携带睡袋去医院门口露营,免得小孩在停车场出生。孩子爸爸向来沉稳,被他一扇动,也心浮气躁起来,甚至思考要不要去住酒店,万一半夜有动静可以在五分钟内赶到医院;或者,去学怎么接生,万一我在车上肚子痛而正好碰到可怕的塞车。

  “你自己看着办!”我用指头轻轻弹肚子,跟小家伙说:“选个不是半夜、不是假日、不塞车、不下雨、不停电、不是很多宝宝出生的日子,舒舒服服地出来见世面吧!”

  这一天终于来临。

  凌晨三点,我起来如厕,发现落红,紧张又兴奋地喊醒他:“去医院,要生了!”即刻叫无线电出租车往位于东区的医院。天色仍暗,一路车辆稀少,偌大的都市像沉睡中的巨灵,平安、宁静,甚至散出淡淡香味。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以手托住浑圆的肚子,时而拍拍它,在心里唱歌给小家伙听,以意念告诉他:“要勇敢哟!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到了医院,直奔产房。里面空****的,一位值班护士走来,我以权威的口吻告诉她:“我要生了!”她要我躺上待产台做检查,很泄气地告诉我:“早呢,只开一指不到!”接着是很多产妇经历过的:被赶回家!

  “可是……可是……我……天这么暗……要是一回家又有状况……不能让我在这儿待产吗?……”这也是很多产妇经历过的。

  又叫无线电出租车,回家。天色仍暗,这城市还在打鼾。

  白跑一趟,我才想起肚子还没开始痛呢。平日看书看熟了,各种产兆都会背,没想到一紧张全给忘了,自觉十分漏气,回家后突然盹得很,倒头便睡。他也跟着补眠,决定不去上班,看样子今天会有动静的。

  早上十点钟,开始肚子痛,不久即把早餐吐出来。知道怎么回事,倒也不慌,按部就班,洗澡洗头,免得产后顶着一头油面。阵痛产生的过程颇奇特,似有一股移山倒海的力量在体内慢慢滑动;此处要有山,便成山,此处要有海,便成海。然而整个人已站不住了,一面躺在**辗转反侧,一面聆赏麦斯基演奏巴赫大提琴奏鸣曲,追随和谐典丽的音乐,让音乐的力量导引身心,一寸寸舒缓下来,任由痛自行运转,形成规律,渐次密集,终至强悍。当此时,我忘了所有,事件、细节、记忆、情绪,完全失去,只剩乐音,如微微山风吹过原野,吹拂生生不息的宇宙;只剩阵痛,如遥远山谷传来原始部落擂鼓的声音。

  中午,吃不下任何东西,我要他去买一瓶鸡精,这一战需要体力,必须补充营养。午后,我告诉他(仍然有点心虚):“好像应该去医院了!”他看了看天色,怕太早去又被赶回来,提议:“等下过大雨再去!”初夏天空每日产一枚大雷,阵雨滂沱。

  我说:“该去了!万一来不及……”

  叫出租车奔赴医院,天空宛若大军压境,是快下雨了。这回,护士没赶人,的确是“状况很明显”了。她们说,头胎有这种速度,算是“很优秀”的。

  躺在产台上,痛已达到欲崩欲裂阶段,监测器测量胎儿状况,小家伙的心音如迫不及待的雷鸣。这一战开始了,我在心里喊他:“妈妈在这里,我们一起打这一战!”

  孩子的爸爸已电告诸亲,并请他们不必赶来医院。窄小的待产室仅以布幔隔住,前后无人,但远处那间应有人待产,不时传来尖叫、哀吼、怒斥、咆哮,我不得不借用这么啰唆的形容词描述她的哭喊,那声音于平日听来已十分刺耳,更何况我也身陷“产境”,听来如万箭齐发。才发觉自己不会叫,一波波的痛袭来,顶多大口呼气,啊唷两声。也许一向情感压缩惯了,不擅尖声发泄吧!

  他搬把椅子坐在台边,除了帮我擦汗、扇热,一面注意监测器上的变化,一面看书。

  我问他:“看什么——书呀?”力气似乎持续减弱。

  “就……那本书嘛!”他说。

  一本写给男人看的书:《伴她生产》,郑丞杰医师著。买来大半年,他都没看,这节骨眼才临时抱佛脚。

  问他:“现在看有什么用?”

  他的说法也很有道理:“知道你会碰到什么状况,我比较放心!”

  这么说,我得控制速度,要是我一咕噜生好了,他就不必看书,那岂不白买了。主治医师来过,他认为照这种优秀运动员式的速度看,傍晚五六点钟就会生。此时,离我进医院已两个钟头,心想再忍一个多钟头即可结束,气力立刻攀升。母亲带着八岁的小侄女来,她们掀开布幔进来时,我正面临一波痛潮,看见她时,下意识觉得这张熟悉的脸好苍老,仿佛自小在上面跑跑跳跳的山丘、田野,怎么一下子荒起来。她一定看见我那因痛而涨红、扭曲的脸才露出焦虑神情,却使我不忍起来。

  “阿母,你回去……”我有气无力地说。

  外面下好大的雨,小侄女吱吱喳喳地说。适才,她一进来就问:“大姑姑,你怎么了?”声音透着惊慌、害怕。我提起精神回答:“我在生小孩,会痛!”她才稍为放心。

  母亲与小侄女被我赶出去,到产房外等候。看见她,让我分外难受。母亲再怎么疼惜女儿,也无法代替她承受生育的苦痛与风险。好似半空中有一条名为“母亲”的轨链,三十五年前,她借由自轨链垂下的一缕丝绳,挺着大肚子向上爬,生了我,成为轨链上的一员。如今,她坐在轨链上,看她的女儿也挺着浑圆大腹扯住一缕丝绳在空中左右晃动,上不去下不来,必然心急如焚。赶她出去,就是要她掩耳捂脸,不看不听,万一——我掉下去了,那景象才不会印入母亲的眼睛。

  十分钟不到,母亲又进来,一声声喊我的乳名,如同小时候向黄昏四野喊我回家般,脸上更是一堆愁容。

  “耐也按呢?这么难生!医生不是说快生了吗?耐也一直开四指?我看去开刀好啦!”她喃喃自语,慌乱起来。他站在一旁,也是脸色黯淡、表情严肃。护士教了我几招“用力”技巧,我照着做,她却说我“用错力”了,压力无法往下,反倒把脸弄得绞毛巾似的。时间已过六点,最后这一阶段的产程陷入苦战,肚子还挺得高高的,表示胎儿根本还没往下降。催生针打了,羊水也被护士戳破了,胎儿还是下不来。

  痛,一次比一次强悍,仍旧没看见胎头。

  母亲匆忙出去,她说去打电话,请阿嬷再向神明、祖宗祈求,保佑我平安生产。

  “生得过,麻油香;生不过,四块板。”这句民间俚语忽然窜入脑海。在贫困年代,生产确是玩命之事,谁也无法保证母子安然度过。即使到了现代,医学力量监控整个孕期、产程,然而难产仍时有所闻。身边的朋友已出现两例,都是母子死在产台上。产房外的爸爸,原本满心欢喜等着拥抱妻子、婴儿,却被告知得准备一大一小的棺材……

  人间苦,莫过于此。叫这遭逢霹雳的丈夫如何活下来!如何活下来!

  看着他,我心乱如麻。痛楚夹杂恐惧已达昏厥边缘。稍为清醒时刻,我看着他那不知所措的神情,极度不忍起来。心想,若我过不了这关,他如何受得住重击?我们相识不满一年,也尚未过结婚周年庆呢,如果我走了,那么上天未免对他太残酷。而一落地就失去母亲的孩子,一生暖得起来吗?

  不可以!我在心里喊,绝对不可以!

  仿佛看见娘家公寓里,几近失明的八十多岁老阿嬷,拄杖从卧室慢慢走到客厅,拉开神案抽屉,数了几炷清香,点燃,为我虔诚地向天公、神明、祖先祈求。从小,每逢家人遭遇艰困或深陷于生死交关之处,她便持香磕拜,向神乞求、许愿、申诉,盼望两字平安。我几乎可以听见她那低沉、急切且透着哀求意味的声音,重复呼唤我的乳名,生怕神没听清楚似的。最后,她会许诺,若让她的孙女顺利生产,母子平安,届时出院回家一定亲自抱着婴儿二跪三拜,叩谢天恩。

  在盆地南方边缘,我也仿佛看见七十多岁的公公、婆婆,为我默默祷告。愿上帝的恩惠及于他们的媳妇与孙子身上。

  家就是一堵墙吧!朋友总是后来才赶到,家人则一直守在现场。

  每当子宫强烈收缩,痛,如撕肉裂骨。奇怪的是,我似乎产生最大的包容力,适应了那痛。我让自己静下来,全心全意喊我的小婴儿——他被困在一只出口太小的坚韧皮囊里,冲撞不出。

  我对他说:儿子,想象我们躺在夏日暖暖的海洋里。妈妈牵着你,无须挣扎,跟随自然律动,让海水轻轻摇晃我们的身体,忽左忽右,望着天空流云,以及路过的鸥鸟。

  想象观世音菩萨,称诵她的法号如呼唤一位老邻居。想象她的眉,一弯新月映入湖中,又有一弯。想象观世音菩萨的眼,万顷悲欢尽收眼底。想象她手中的杨枝,柔柔软软,拂过妈妈与你的身体。

  我们一定要见面,儿子!一定要见一面!

  母亲与小侄女把护士们弄得快烦死了。我一痛,小侄女拔腿就去叫护士,大呼小叫的,仿佛什么紧急事件,护士不来巡一下也不行。到后来,护士开始用较不客气的语气怪我“不会用力才生不出来”。母亲则三番两次央求她们赶快叫医生帮我剖腹,她以生过五个小孩的资深产妇口吻“提醒”她们:“我女儿年纪也不小了,生不出来就给她剖腹嘛,你们一直要她自己生,生这么久了还在生,万一有什么问题来不及……”

  说不定就是靠她俩的缠功,护士才速速“解决”我这个“不争气”的产妇。

  大约七点钟,我被推入真正布满刀光剑影的“产房”,住院医师加上护士,四五个人走来走去,各忙各的,不时传来机械器具的声音,宛如身在厨房。扩音喇叭播放电台节目,轻快的英文歌。住院男医师正与另一人讨论跳槽之事,两人很热烈地比较待遇、福利及升迁管道。无人理我,没有任何一只蚊子过来向我说明接着打算怎么做?当然,更不会有安慰、鼓舞的话语。

  沮丧及无助笼罩着我。背脊痛起来,像有人在上面磨刀,正手反拍,磨个不停。我心想,如果平安度过,我与儿子不过是这医院每日顺产记录表上的一个名字;若有不测,也是合理的、控制得宜的意外百分之比内的数字。医护人员每日穿梭于生死事件之间,速度如同眨眼,躺在**的病人(或产妇)早已被数据化、物化。病患面临沮丧与无助时,希冀从他们身上获得一丝慰藉,恐怕是奢求啊!

  我感到非常非常累。盹,像一只毛毛虫爬上我的身体;可是又觉到焦躁、亢奋情绪交互出现,强烈地撞击出“要把儿子生下来”的念头。旋即,我被自己的求生意志激怒起来,似最高统帅亲自指挥三军般,迅速动员、整顿士气——每当人生陷入低潮、困境,这股不服输、不肯输的气概便会出现,混杂愤怒、深仇、嗔恨情绪,强度升高,终至复仇的暴力边缘。

  我准备好了,即将引爆。

  主治医师进来。一位实习护士要我一痛就用力并呼叫——这讯号要给住院医师,他已站在我的“大霸尖山”旁,伸出孔武有力的两条手臂,准备在子宫收缩高峰时用力把小家伙像“擀面”一样擀出来。

  一次!两次!

  第三次,剧痛如疯狗浪袭来,我吸气、咬牙屏息,两手紧抓产台两侧护栏,上身拱起,将所有气力孤注一掷向腹部压去,住院医师伸臂擀腹,主治医师以“真空吸引法”呼应,当三股力量汇聚刹那,我感到肉体崩裂飞散,但那不恐怖,至痛反轻,只像跌入盛放的玫瑰园,被花刺螫身。三股力量消退,我接着觉得——仿佛只剩最后一线神经侦测而得,自己变轻了,像一片从暮秋树林飘出来的枯叶,在风里打转,飘回宜兰家乡的冬山河上,穿过老厝、水鸭、炊烟,又缓慢地飘向阴阴暗暗的山谷,风吹拂,冷冷的幽谷。

  突然,啼哭!听到远处传来婴儿啼哭,锐细的音波窜入外耳道、耳咽管,来回撞击、振**,形成箭,传输至即将捻熄最后一盏灯的大脑判读:是婴儿没错,不在远处,近在咫尺!

  那箭完完整整射中我的心!

  是的,我当妈妈了!

  宇宙重新亮起来,星子们又窃窃私语,像每一个寻常日子。

  “很好,出来了!”主治医师的声音。他接着为我缝合伤口,此起彼落的器械声音。所有的痛楚与疲惫消失得干干净净。

  “儿子!嘿,儿子!欢迎你来!”我说。

  一位护士抱他在远处不知做什么(许是量身高、体重及清洗),我偏着头看,不断在心里喊他。不知是否每位灵长类母亲都会在胎儿脱离母体时立即启动保护系统?适才,我甚至浮现护士会把小孩抱走的恐慌思绪,遂一直盯着,生怕他离开我的视线。

  没多久,护士抱他过来。粉红包巾裹得紧紧的,只露出小脸蛋。我看着小家伙,笑起来,讲了一句事后觉得不够强而有力当时却是出自肺腑的话:

  “好可爱啊!”

  重三千七百七十克,身长五十四厘米,头围三十六点五厘米——就是这颗大头,使我生得飞天坠地,眼冒金星。

  孩子爸爸说,当我承受剧痛时似乎陷入半昏迷半清醒状态,我握着他的手,以交代遗言的口吻说:

  “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要记得,我爱你!”

  【密语之五】

  “你要走了吗?”我问。

  在我面前,是另一个我,她赤脚,坐在一口旧皮箱上,眼睛望向远方。

  “也许……我们……可以谈一谈……”我试着挽留。

  “有什么好谈?”她说。声音冷冷的,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块。

  “因为,”我索性坐下来,与她面对面,“我做母亲了,所以你要走,是吗?”

  夏日雷雨总在午后落下,兵马杂沓似的,震动每一堵砖墙与旧窗。听这滂沱大雨让我感到安静,愈大的雨愈能营造私密空间感,只有自己躲着,纯然、和谐,任何人也进不来。在小小的密雨暗室里,恢复本来面目,自己与自己对话,陷入沉思。

  思索一生能有多少追寻?一双脚能丈量多少面积的江湖?讨价还价之后,挽着胳膊的那人是否能走到白头偕老?捏在手里的几两梦,是否会被现实这条恶犬叼走?

  一生多么短,可又迢遥得让人心乱。

  我从不认为有一天我会变成所谓的“贤妻良母”——这四个字在现代女性的梦想版图与自我实践意层上,似乎已是落伍行业,尤有甚者,象征受残余旧势力摆布、不思蝉蜕的可怜女人。事实上,过去的我也对“家庭主妇”没什么好感,总认为那是被奴役、受宰制,活在男人鼻息下的次等女人。单身,才是彻底摆脱“家庭主妇”阴影的法子,我想。

  虽说向往真爱,不一定必须导入婚姻;然而,不愿意(或不可能)导入婚姻或类似婚姻之固定关系的两个人,常常酿不出真爱。吊诡,却十分公平。

  华丽的飘**,大约就是大部分情侣的状态吧!

  真爱,对我及同年龄层的半新半旧人类而言,仍具有强大吸引力。我们厕身在流行集体华丽飘**的情爱族群里,常常觉得乏味,遂想起母亲或老祖母那一代的动人爱情。他们的脚后跟都系着大磐石,一辈子只爱一个人,苦也给他,欢也给他,手里捧着的那碗婚姻饭,虽是萝卜干配地瓜签,却有情有义。

  对他们而言,爱情不是神话,是生活;不是横征暴敛,是惜福与修行;不是酬神庙会,是月圆月缺永不质疑的信仰。

  就这样,两个人驾着一条破船,在人生这场恶浪里同枕共眠、生死与共。从年轻夫妇走到老夫老妻,终于风平浪静了,整个世界又只剩彼此。突然有一天,老伴走了,另一个老人号啕大哭,第七日,也走了。人都说,头七是灵魂回家之日,特地回来把老伴带走,黄泉路上手挽着手,又是一对恋人。

  只有老祖母那一代,才看得到双穴墓园里立了大理石小碑,一行金沙字这么写:“爱永不渝,至永恒的一对。”

  为什么在我们眼里顽固、迂腐的那一辈,竟敢在爱情与婚姻里发下“永远”的誓言?

  或许是真爱的力量吧,使人看到神才看得见的风景。

  而我们这一辈夹在新旧暧昧地带的人,对自我生命的规划与期许比前人精明、老练多了。事业,毫无疑问在生涯版图上占最大位置;不只要有一份差事,借以证明工作能力、追求经济独立、编织人际网络,更冀望精进,成为那一行少数几个风云人物之一。

  这些,必须付大笔代价。即使到了名为多元开放、两性平权的现代,一个期许在事业上头角峥嵘的女性是四面楚歌的;她必须跟自己战,跟女性战,跟男性战,还得跟不时飘入脑海、想要耕耘一段真爱的念头战。

  于是,我们这一辈女人忙碌起来。年纪轻轻即结婚的,纷纷半途离婚卷起袖子打拼事业,把自己的名字拭得亮晶晶的,她们宣称婚姻不过是一副手铐脚镣,而所谓真爱,当你遇到不长进的男人时,你会发现“真爱”就是笨驴子面前的那根塑料胡萝卜。

  情爱潮流前卫起来,狩猎者与狙击手在午夜酒吧艳遇。关心的不是对方的心情与故事,可能是,避孕方式。

  而在另一边,年纪轻轻即跳入事业瀚海从基层做起的,凭着刻苦耐劳与实力,大部分在公司已坐上豪华型皮椅,拥有停车位、一名助理;当然,也在郊区买了房子,虽然得分期付款,但一年出国度假两次,也还绰绰有余。

  缺的,是一份爱,一个愿意喊停、把她从集体飘**状态抱下来的人,对她说:“我们踏踏实实造个家,好吗?”

  于是,情爱潮流倾向新古典主义,两情相悦且能白首偕老是最高境界。我们这一辈女人不仅忙也够乱,不知该跟随哪一波潮流?前卫狂野、古典浪漫,都令人心动,也一般困难。

  于是,折衷办法是把爱情留在非婚姻状态,采间歇性同居,保持既交集又独立、既缠绵又自由的关系。如此,女性才能兼蓄事业与爱情;不扛婚姻重壳,却吃到真髓。

  遗憾的是,这种办法看起来理想做起来却捉襟见肘。欲望是没道理的,大多数女人最大的性欲是绝对地占有一个男人。她可以接受情欲工读生、易开罐情人,但她无法忍受“钟点丈夫”。

  家,是必须在具有“强制执行”效力下才能发光发热的一个字。如此,不得不碰到法律,归结至婚姻,纳入世俗社会的伦理架构。

  为什么女人对“家”(或延伸言之:一种稳定关系)的渴望胜于男人?一切都可归诸演化律则吧!如果,某一物种不肯安定下来传承生命,必然要承担高度的灭绝风险;人类从七百多万年前忍受骨骼酸痛奋力站起,改以两足行走的那一天始,即深谙竞争与繁殖的重要性及技巧。而与其把衍育工程交给到处闯祸的男人,倒不如交给较细心、耐心、爱心的女人稳当。当然,我们也可以不服气地抗议,把育儿工程交给女性是一种阴谋,让女性丧失征战能力,囚在小壳子里发霉、发呆,若倒回远古太初,将衍育之事交给男性,他们也会乖乖学会这些技巧,并视之为“天经地义”的。

  话可以这么说,但仍有难以解决的部分,譬如“奶水”在女人身上,着实难以想象一个出去打猎的女人,正与野兽搏斗时却因胀奶问题不得不暂时休息到旁边解决的情景;更难想象在洞穴里照顾婴儿的男人,抱着饿得大哭的小婴儿匆匆跑出来却呆站在那儿的画面,因为眼前有三座高山,他不知道“母奶”在哪一座山上?

  还是让男人去打野兽吧!要是天黑了,没带肉回来,女人就大声骂他吧!

  打野兽的人不见得看得到明天的太阳,所以男人必须迅速且确实地把自己的基因传递下去,他是播种者,不是园丁。

  而每个女人身上都有一只“繁衍闹钟”,时间到了,嘀嘀嘟嘟响,她得出去找个伴,造个家,生个小孩。

  在现代,虽然有爱情不一定要婚姻,有婚姻不见得要小孩,自由选项,但“繁衍闹钟”内化到对“爱”与“家”的向往则是不变的。没了秒针,分针与时针仍在呀!

  那些完全丢掉“闹钟”的人才是真自由,有条件成为情爱王国的皇帝。只有不碰法律约束、不碰道德规范、不碰繁衍命题的人才有本事吃遍满汉全席吧!

  虽然天生不是玩家,但我以为自己是少数身上没有“繁衍闹钟”的人。

  也许在梦与清醒的边界,曾经渴慕过真爱、幻想过婴儿,但在灿亮的大白昼里,脑海里波涛汹涌的是工作、事业以及更多的事业、工作。

  三十四岁那年春天,我感到莫名地疲倦与忧伤,开始逐项整理自己的生活,很多事物、情感、期盼丢掉了,剩下的几项拼起来就是一个前中年期不婚女子的生活图像。我认认真真地规划下半生,非常务实地盘算如何能拥有优质的中老年时光,免得老时变成贫病交迫、孤单寂寞、脾气又臭又硬的狼狈老太婆。我找寿险顾问时,已经非常确定自己不会结婚的了。买了保险之后半年内,我不仅结婚也怀孕了。

  人生能规划吗?能。但你也得搬把小板凳摆一旁,让“意外之神”坐坐。

  承接生命中的意外之喜容易,接下后放入生活则需努力,如同故事起头起得好,也得往下都见锦绣才行。我的人生规划又得重来,等于才盖好楼房又要拆屋,那种混杂欢喜、惊惧的情绪,就像听到散步回来的“老神”张大眼睛说:“你看看你,谁说盖摩天大楼的呀?我要苏州庭园!去去去,拆了拆了,你现在就给我重盖,别忘了花园里加个亭子什么的!”

  (谁说你不结婚的呀!去去去,现在就去给我结婚生小孩。)

  好在明白自己的属性有明亮的一面,单身时就把一个人的生活过得风姿绰约,结了婚也可以把婚姻捏得有模有样。太急于将自己塞入制度与激烈反制度都是不必要的,人才是一切问题的关键与解答,碰对了人,天时地利人和,人不对,似磨坊里的驴子,日夜转,还是走不到出口。

  然而,挣扎还是有的。

  像我们这一辈在事业上已有些眉目的人,要毅然搁下工作回家褓抱幼婴是必须经过天人交战的;事业与孩子都重要,也都难舍。

  一个借由工作建立自信、展现生命丰采的女人,若断了她的事业线,等于取她性命,失去显露自我魅力的能力与机会,她不会快乐,没多久就出现“困兽”的焦躁与怨怼。反过来,把初生婴儿交给保姆抚育,她也难以抹除心中那一丝歉意,母亲难道不应该亲手抱大自己的小孩吗?

  我知道我会留下来亲自褓抱,像我祖母、母亲那一代般。但是,创作事业受阻的心绪仍需靠自己化解。

  问题的症结在于过去我从未将婚姻、养育子女视为自我实现的一部分,以至于不能相容。或许,这也是一种偏差的价值观,认为婚姻、子女不应成为现代女性自诩的项目。现在,上天给了我一个机会,去发现过去我视为荒芜之地所藏的珍宝。

  做一个“全女人”,接下不早不晚恰到时候来临的“母亲”职务。小生命,难道不像一家刚创立的公司吗?我想我正好可以拿出以往的创业精神与毅力,为我及儿子的生命资产做出一点业绩。

  生命实现是自己的事情,加个项目,只会使它更丰饶才对啊!

  所以,在夏日雷雨落下的午后,我看着另一个我——怀抱事业野心的她坐在旧皮箱上望向茫茫雨景,她打算离开。

  “留下来吧!”我说,“没有你,我不会快乐。同样,一生中缺乏做母亲的体验或者生了孩子却未尽母亲责任,不管事业多风光,将来回想起来也会遗憾!鱼与飞鸟虽不能共同筑巢,但可以共赏天光云影,永远相恋的啊!”

  那一天起,我以“母亲”的眼光看世界,及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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